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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怀珠意外落水,秋末的湖水冰凉刺骨,淋了一身,导致眼疾复发,昏迷一天一夜到现在仍冷得厉害。   晚苏责怪道:“您这场病多少是自找的,就算为太子殿下生辰练曲,也练得太狠了些,没日没夜的,肯定要风寒的。”   如此拼命,就是听说太子殿下将议亲,怕自己失宠。这回倒好争宠没成,反在殿下面前落水出丑,直接发烧了。   见怀珠垂着头,也不说话。   晚苏将床尾的银朱色戏服拎起,仍然湿漉漉的,不禁撇了撇嘴:“姑娘,要说您也太拎不清了些。太子殿下对您是好,但殿下也要娶太子妃的,红色乃正妻之服,您不该用这种方式逼殿下。”   白怀珠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再有姿色,她以为自己是天上的神仙?一介外室而已。   前天太子殿下生辰,她献唱庆生,戏的内容是新娘,戏服又是正妻才穿的银朱色。她这是做什么,逼太子殿下娶她吗,难怪一向脾气好的太子殿下会生气。   “戏子下三滥,您喜欢可以,平时自己玩玩就行了,不该摆到太子殿下面前来,”   哪有殿下这么仁德慈悲的主子,时常让她去戏园子不说,冬天怕冷着夏天怕热着,珍馐宝贝源源不断往别院送,娇贵一个外室跟公主似的,养得她浑身毛病,竟生出觊觎太子妃之位的心思来。   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温柔爱笑,风光霁月如圣人一样,可即便圣人也有底线的。   晚苏的唠叨声还在继续,怀珠静静抱膝而坐,仿佛根本没听见。   她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难以置信。   室内袅袅飘着白旃檀的气息,好熟悉,是佛香莲花藏的味道。   别院,嫁衣,落水。   这是承元二十三年。   这一年陆令姜的生辰,她永远不会忘记。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他却没甚反应,仿佛她在演独角戏。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甜甜唱了排练许久的戏,唱完之后满心欢喜期待他夸奖,他却一句:“放肆。”   怀珠愣,他垂眸厌:“你穿的什么?”   “脱下来,下不为例。”   怀珠呆呆杵在冷风中。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脱了,可以不用羞耻。   外裙脱下来,只剩下亵衣。外裙是一件唱戏用的戏服,红之颜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来是那件戏服的祸。   连别院丫鬟都在耻笑,白怀珠千不该万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纯红的戏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来。   陆令姜轻掐她的手腕,似还要说什么,她一挣扎却踉跄跌入戏台后秋凉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怀珠捞上时,她惨白无人色。裹薄薄一层衣服哆哆嗦嗦,她没敢再看岸边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风还冷。   昏迷一天一夜,浑浑噩噩。   再醒来时,太子已离去了。   妾室不能穿红,外室不得觊觎名分。从此以后,这铁一般的规矩彻底刻在怀珠心底。   之后数日怀珠没见到陆令姜,外面谣言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斯女长得虽漂亮,却好生浪荡,攀龙附凤爬太子的床。   别院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阁老晏家的大姑娘。   都城多雨,那日又牛毛细雨。具体发生什么记不清,怀珠只记得顶撞她们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责:   “白四妹妹,知道你爱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来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岂非害她性命?罢了,当你无心之失也不重罚你,只诵读《女诫》十遍道个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贵女都看到了,倾国倾城的白怀珠面若观音蛇蝎心,因嫉妒谋害未来主母。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罚在雨中跪诵《女诫》。   只有怀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却理说不清。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骗人。骗人呀。   他说会给她一个名分,带她入东宫。   还说冬日第一朵梅花开了,带她去太清楼,把酒临风,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温柔……   他的心那样狠毒。   原来她动了他的心尖人,原来她与他的心尖人争夺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东宫当他一个小小侍妾。   怀珠终于渐渐没了声息,死时手里还攥着祐他平安的观音坠,他从没戴过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殁了,据说就是绝世美女白小观音。红颜薄命,无数纨绔子弟扼腕叹息,不过死都死了,人们很快淡忘。   据说太子回城时,见落叶纷纷,寺庙里的大观音像流泪了。   他带回一班戏子,玉堂春。   怀珠从一开始就忘了,晏姑娘也爱看戏班,也最喜欢听玉堂春。   太子带回戏班子,是宠爱未来太子妃,给太子妃带回来的。 第2章   碎玉   怀珠独自坐了良久,昏暗的室内只燃了一枝蜡烛,她衣衫皓如白雪,像一朵黑暗中濛濛发光的美丽雪莲。   夜雨还在继续,雨痕蜿蜒而下,窗外黑魆魆泼墨似的,枝柯间结下一层薄冰。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软软糯糯的白小观音,也会闹脾气耍小性了。 第3章   异样   时辰已晚,陆令姜倚在菱花窗畔喝了盏浓茶,粉末似的雨雾飘进室内,吹得他发丝飒飒飘舞,孤寂的影子。   他轻轻阖眼,换位思考怀珠的难处,默了几息还是选择将她原谅。观音坠的事略去不提,他撂下茶杯,褪去了外裳,露出一段白净清瘦的颈,侧躺在她身畔,笑意逗弄她说:“小观音?先安置了吧,有什么话明天再与我说,我都承应你。”   怀珠背着脸,陆令姜探出手轻扳她肩膀,捏触雪白的藕臂,将她的衣裙褪下来,眼色慢慢哑了。多日未见,凭他们的关系,睡觉自不可能简简单单只睡觉。   怀珠不得已回过头,颊间沾了雨夜鸭蛋青的月光:“晚苏或许没跟您说,我今日实在不舒服,您宿别处罢。”   陆令姜手指并未放松,浪荡笑了下,反而轻轻施力,颇有几分刨根问底的意思:“究竟哪里不舒服?”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往事不堪回首。   画娆见怀珠发愣,心下担忧。   怀珠鸦黑的睫眨眨,望向画娆,勉强一个淡淡苍白的笑,漂亮又禁欲。   “画娆,从前我是不是特别傻。”   别人给颗糖,就傻傻跟着走了,也不管糖里藏没藏着毒。 第4章   复燃   陆令姜回到东宫以风炉洗茶,水气稍嫩,泼了;再一盏又稍老,沸水失性,再度泼了。他点茶少有这般心意浮躁的时刻,观室外醽醁色竹林雨幕如丝,茶水本使人明心见性,却浇不开胸中垒块。   他厌了,榻上去安寝,没多久竟感觉外面下雪,白蒙蒙荒凉一片。伸手不觉冰寒,原来是幻境。   一尊观音降世,萦绕白雾圣光。大雪如鹅毛,她静静坐在原地,白衣,白玉簪,垂着眸子,神情说不出悲伤,冰天雪地中只有她孤寂一人。   陆令姜不由自主关怀说:“小观音,下雪了,咱们回屋里去。”   雪地中女子宛若没听见,抬起头,双目覆着白绫:“你是谁。”   这三字说得毫无感情,陆令姜一凝,缓缓才温颜应声:“我是你太子哥哥。”   她摇头,冰冻着一颗心:“不是了。”   “……再不是了。”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天色昏蒙,陆令姜上得肩舆脑袋也不十分清醒。灾民吵吵闹闹,宛若蚊蝇聚会。前方仍有大批灾民不知他的身份,耍赖碰瓷肩舆,索要钱财。   许信翎责怪他布施得少,但他随身金银不多,皆已分发干净,虽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心,还拿什么布施?   他薄薄的眼皮掀开一条缝儿,瞥见车厢四角悬缀的镂金丸和云母片,忽然神色温柔地一笑,隔窗丢了出去。   金丸在空中滑出一道灿灿的弧线,漂亮,贵气,迅速引来灾民哄抢。   前方正赶上一座桥,连日来的暴雨冲得河水暴涨,桥体摇晃不稳。   黑压压的灾民在桥上哄抢金丸,忽听哐啷一声巨响,桥塌了,汹涌的河水吞没了所有人头,哀鸿遍野,全部都死了。 第5章   火坑   一场雨下出麻烦,灾民们争抢财物,导致桥体不堪重负崩塌。造桥时工匠是否偷工减料不得而知,但与此事有牵连的东宫太子和大理寺许信翎肯定都要追责的。   许父知儿子闯祸,隐瞒了死亡人数,并先下手为强,抢在南书房弹劾:“圣上明鉴,当今太子无能,尸位素餐,性情过于温和疲软,不能铲灭叛军,灾民皆是犬子费心安置,和东宫没半点关系。”   言辞凿凿光明磊落,矛头直指太子。   南书房几位大臣暗暗唏嘘,太子一副圣人心肠,对谁都温良恭俭让,哪里是新晋刚谏之名的许家对手。   却见太子面色清和,衣冠楚楚神色不改,静然伫立在众臣之前。   皇帝问:“太子,你有何话说?”   陆令姜道:“儿臣无话。许卿的指责皆为东宫失职,儿臣都认。只是……”   许家父子听他爽快承认,面色一松。随即又听他话锋忽转,面皮又一紧。   陆令姜淡淡笑了,转过头:“只是要问一问大理寺卿大人,您在京城豢养几千数的职业乞丐,个个须尾俱全却以乞讨为生,拦截沿路官车,是何意思?”   许信翎脸色微变,他刚刚出仕,最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巨富,私下纵容职业乞丐劫富济贫,不料这次弄巧成拙。   许家与东宫早有嫌隙,此番灾民之事由东宫负责。若许家出钱雇些职业乞丐捣乱,无论东宫是否有功绩,外人看来东宫都是不作为。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毕竟白绫送来时,杀她的理由是:“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   “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讽刺至极,凉薄至极。   怀珠匆匆就要走。   此番没报备,她和画娆偷跑出来的,不欲和陆令姜撞面。   然越想躲越躲不开,刚一出门,那眼尖的白家大姐姐白眀瑟就微微惊讶叫道:“哎呀四妹妹,竟然是你吗?” 第6章   偶遇   怀珠身子一僵,白眀瑟尖尖的嗓音引起不少的轰动。晏苏荷、盛少暄等人转头望过来,陆令姜亦面露讶色。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久了。   闻她来了,他懒懒掀起眼皮。 第7章   壁咚   临近黄昏,半钩月亮挂在苍苍莽莽的天际,洒下黄螺色的光,如漠漠轻烟飘荡在半空。黑暗一刻一刻浓了。   陆令姜见怀珠回来,揽住她的腰往墙上带。怀珠骤惊,一声“唔”没喊出来,几分失重,绣鞋无力地蹬踹几下。   画娆呆呆站在外面,“姑娘!”眼睁睁看着姑娘被拖走而无能为力。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白旃檀,气味类似沉水香。清热无烦恼,使夏日感到清凉。佛经上的神话讲,只需焚烧小小一铢,其香气便能染遍整个小三千世界。   他认出:“是你身上味道。”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怀珠也随他一笑,很是难得。   “殿下喜欢就好。”   随即话锋一转,冷冰冰道:“…那我把莲花藏的秘方给您,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第8章   疑心   北天黑云三缕,压住了月光。深秋雨淋,远山几杵寺庙钟声惊梦,寒鸦呱呱二贰鸣叫,蝼蛄翅膀抖动的擦动。   正因室内过于静寂,外界的一点点小动静才能清晰入耳,衬得静更静。   陆令姜兜头被泼了瓢雪水,自信碎成一地,以为自己听岔了。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今后白怀珠和陆令姜这两个名字,永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婚书上,永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地契、田产或任何书面纸张上……他是他,她是她,永远没有交集,今生永远只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心中复燃的火星正在逐渐变大,最终变为一个大火球,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焚尽万事万物。   她与他长诀。 第9章   试探   秋气潇潇雾气甚浓,天空终日被厚厚的铅灰积云笼罩,冬日的脚步临近,木叶飞坠,寒意一阵一阵加重。   怀珠几日来闷在春和景明院不出,练练母亲教的剑器舞,打香篆,读佛经。佛经她并读不了多长时间,半炷香就会眼仁酸痛,哗哗流泪,视力越来越差,比前世衰损得还快。   陆令姜请来东宫一位御医为她看眼,御医摘掉覆目的素绸,对她瞳孔认真探了数次,唉声叹气。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他抬手两只手求她解开,嗔责道:“我真是输给你了。”   又幽幽默默说着戏谑话,哄了她许久,也没见怀珠应一声。   一边暖烫得很,一边却凉寒得很。   以前总是她老在说他听着,如今恰好反过来。 第10章   公开   十月二十承恩寺办佛经会,半山腰停满了世家大族的马车,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嘈杂的人声盖过了古刹的撞钟声。   传说白家那位素有二乔甄宓之容的白小观音今日会亮相,故而许多豪绅贵妇慕名前来,欲一睹芳容。   白眀瑟作为主办人早早到场,与晏姑娘、韩姑娘几位贵女热热乎乎碰面。   “你家四妹妹当真红颜祸水,一个几经转手不知被玩了多少次的女人,能让满城男人神魂颠倒。”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雨水越来越大,怀珠静静站在雨中,懒得再看这两人恩爱。执念早已放下,眼下诸人皆在,正是求恩典好时机。   她面庞轻轻松松一笑,神色光明磊落,答晏苏荷方才的话:“好啊,原谅。”   紧接着惊雷般的:“……也盼太子殿下何时发发慈悲,放无辜被抢的民女回家呢。” 第11章   断情   清风中怀珠的白衫微动,如一株落满雪的松木,傲然独立,骨子里透出冷寂和蔑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晏苏荷僵然,错愕不已。韩若真、眀瑟和黄鸢犹如闷雷灌耳,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太子殿下,如一颗颗钉子。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台上的戏曲唱词,“我世跳出虎狼丛,拜辞了鸳鸯会。花残月缺,再谁恋锦帐罗帏。”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她说:“殿下,我刚才当着晏姑娘说的话不是儿戏。你我恩断义绝。” 第12章   慌张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的喧闹都化作云烟,万事万物褪去颜色,连耳畔富有韵律的戏音也变成了摧枯拉朽。   她短短一句话犹如闷雷灌耳,陆令姜心中兀然一顿,很难以置信,“嗯?”   怀珠扭过头去,消极的样子。   陆令姜本能地扣住她手腕,呼吸几分沉重,神色间露出微微的紧张。之前淤积的所有不祥预感终于在此刻轰然决堤,平日稳坐钓鱼台的他,心彻底乱了。   猛然忆起在春和景明院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没怎么在意,以为她一时拈酸喝醋,如今她明明白白又说了一遍。   他和她同床共枕这么久,太了解彼此了。她方才的语调中带有不可回转的寒意和决绝,绝非开玩笑。   陆令姜故作轻松说:“小观音,你说什么呢,如此没边儿。”   却脸色渗白,握着她的手微微颤,力道不由自主比平日重了许多,嗓音亦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怀珠死水无澜。   陆令姜服软让步道:“……好好,你不喜欢,我们自己在东宫搭个戏台子如何?今后我们一起住,春听鸟声,夏听蝉声,我时时刻刻伴着你。得了你这尊小观音是我一生幸事,我会昭告天下你是我情之所系,永志不渝。”   他语速稍快,急于流露自己的真心,用以掩饰自己的慌张。一个平时散漫慵懒的人忽然正经起来,效果反而不如人意。   怀珠完全无动于衷:“殿下,刚才没听清我的话吗?”   “我说我与你恩断义绝,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没有瓜葛,没有任何关系,断得干干净净,也不会再见面。”   继续道,“之前老缠着殿下确实事我的错,您如今要成婚了,和平分开,对谁不都是好事吗?”   陆令姜恍若瞬间置身阿鼻地狱,又仿佛冰水兜头,一腔情慾全部冷灭下来。   她真要和他分开?   他平时对她态度一贯是漫不经心的,因为她像一只误闯温室的柔弱白蝴蝶,而他就是温室的主人,打杀或养着这只蝶全都由他。她的人、一切思想、人生都圈入他的掌控之中,永远颠扑不破。   可如今,这铁一般的定律要变了。   陆令姜掀起薄薄的眼皮,仙鹤目中露出上三眼白,下泪堂那一粒黑痣,再不似平日那般温和,而似毒蛇的眼睛,惋惜,遗憾……微微透着阴毒之意。   “你脾气见长。”   他抬高了一个音阶,“听话!刚才我和晏苏荷只是偶遇,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也从没碰过她。……怀珠,珠珠,白小观音,太子嫔?叫你什么都好,你要的我都应承,这种话不要再提。”   一旁角落的盛少暄被太子这句吓得激灵,头皮隐隐发麻。   太子为人方面宽容大度,圣人心肠,博爱一切,没半点架子,连晚苏那种婢女都能和他面对面对说话,做事都是与人商量着的。盛少暄也曾恶意取笑过他多次,太子每每总是一笑了之。   情绪方面,太子平日也笑吟吟着更多些,几乎没有什么大开大阖的脾气。   而现在,太子却从未有过的严厉,甚至微微透着命令的语气。眉骨投下卵青色阴影越发得沉重,骨节隐隐发白。   怀珠低眉未曾退让,两人对峙着,似有一根无形的纽带,一个决绝剪断,一个竭力缝补。   白老爷这时候过来,蓦然被阴沉的气氛吓一大跳。瞧瞧头顶天色墨黑,蛛丝似坠着雨,太子殿下的神色也如阴晦黯淡。   白老爷战战兢兢,本不欲此刻惹麻烦,奈何家中忽出了白老太太的丧报——白老太太今年六十,花甲之年,刚家丁来说今晨用过了早饭后就寿终正寝了。   “……臣母故去得突然,臣心中悲痛,家中更乱作一团。臣记得身上还背负着太子殿下之前的托付,特来求殿下开个恩典,允臣先行回家奔丧。”   陆令姜昨日找到白老爷,本意是白老爷乃怀珠的父亲,有斯人在怀珠必不会独自一人在承恩寺受欺负。此刻看来一番好心当做驴肝肺,全部付诸东流了。   他此时烦乱不堪,哪有心情理会什么丧事,欲叫白老爷滚,终究碍着礼数和自身涵养咽下去,淡淡对白老太太之死表示遗憾。   怀珠却也得跟着回娘家去。   她虽非白家亲生,族谱上却有她的名字,从前住白家时也是要给祖母晨昏定省的,如今白老太太身死理当棺前守孝。   山风簌簌,裹挟着凉凉的雨点。   怀珠柔弱的身子淋于风口,在陆令姜面前垂下首,征寻他的同意。她虽嘴上说与他决绝,自己却没有自由的权利。   白老太太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但儿女尽孝,乃是人伦。   陆令姜轻轻点了下头。   怀珠一敛衽,跟在白老爷后面。她眼睛还生着病,跟盲人似的覆了条白绫,显得更清冷孤寂。   陆令姜欲言又止,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她一个神情也没留给自己,一句解释之语也没说,抛下那样不负责任的话,逃离虎狼窝似地走了。   他自嘲着,说不出什么滋味。   缥碧色的濛濛烟雨中,独自静默着,双手耷拉也没撑伞,风中凄凉,雨丝濯乱了他崧蓝色岁寒三友纹的发绦。   只是和晏苏荷巧遇而已,她至于吗?   回想她刚才的话“你要成亲了,不缠着你”云云,很明显是反话,更加确定她还在喝晏苏荷的醋。   盛少暄也呆了,白怀珠刚才那种冷漠、决绝甚至有些仇视的态度,确实有点出格,什么仇什么怨。   情之一字愁煞多少人,连陆令姜这种浪得没边儿的公子哥儿也被人拒绝了,从前可只有他拒绝别人的份儿。   盛少暄试探着劝慰道:“殿下,她今日糊涂了,你别在意。”   陆令姜默如一片影子。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这位天之骄子太子爷的尴尬,不好奚嘲什么,只劝道:“太子殿下,说句实在话,姑娘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分。你一道旨意不明不白要了她,养在别院当外室,她心里肯定会计较的。”   停了停,“……我见之前她还是十分十分喜欢你的,半步都离不开,一声声太子哥哥叫得跟小嘴流蜜似的。”   陆令姜静静说:“当初是我错了,一眼看中她确实因为她的外表。但后来我已把她当正经内眷看待,太子嫔的位份也给她了。生辰那天她穿了件银朱的嫁衣唱戏,我因母妃死时的心结失手叫她落水了,事后我不止一次地道过歉。眼疾的事我也没说不治,御医说什么就备什么。我晓得姑娘家性子多愁善感,寻常撒撒小脾气当然可以,但她说的是什么——?”   恩断义绝。   何等的铁石心肠才能说得出口。   她前些时日那样粘着他,百般小意温柔求他给位份,如今要与他恩断义绝?   陆令姜向来追求水到渠成的谈情状态,不喜欢强迫,也没对谁动过心。特别想要的,长这么大就她一个。   他也知道自己强行介入了她的生活对她不公平,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寻求弥补,对她几乎有求必应。   但这次怀珠闹脾气实在没边儿,三番两次提和离,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实在触了他的底线。   盛少暄道:“或许您给的位份还不够。她白小观音身负绝世美女之名,从小被男人们捧着长大的,多少得有点傲气。虽然家室不配,她心里未必没想过和你堂堂正正地拜花堂,当正室太子妃。”   陆令姜斜斜睨着远处翠微山色,呼吸着冰凉的雨气,无丝毫释怀。若光是位份的问题倒还简单了,她欲求不满时什么样他知道,这次根本不是。   多年来浸淫朝政让他早学会了隐匿情绪,可此刻隐隐的焦虑和不安几乎压抑不住,似头顶鸦雏色的天空,心浮气躁。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多年的涵养让他不可能和怀珠吵,或者再用什么其他手段威吓她,使得她越来越抵触自己。   他知道自己三眼白,又有粒克人的黑痣,不断告诫自己要时刻笑,要温润,低眉慈悲,否则自己长得一张不是好人的脸,天生就会吓跑她。   “让我再想想吧。”   清冷的西风洒面,陆令姜双肘倚在戏楼锦葵式红漆栏杆上,长目半眯了会儿。   他有点慌,却又不那么厉害,总觉得事情没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拿出诚意,让她感受到他的心就是了。   但她想离开他,绝不可能。   ……   陆令姜从后园子戏楼出来,暗袍洇湿了雨痕,透出上面精绣的落花流水纹,人也跟落花流水似的。   眼前空荡荡,来此集会的男女都还在承恩寺内骚动,山脚下只有白家的家丁在静悄悄地收拾马车。偌大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一人,耳边是临近黄昏的绕梁不散的撞钟声,和呱呱老鸦叫。   他缓缓散步着,六合靴犹如踩在棉花堆上,第一次不知何去何从。   往常,他都会第一时间回春和景明院找她,好像那里真的充满阳光春和景明。   现在一切算落空了。   远远地见晏苏荷带着两个丫鬟,拦在白家马车之前,似在特意等他。   晏苏荷奔过来,眼睛红得和桃子一样:“殿下真的收了白妹妹当妾室?方才见白家妹妹匆匆和白家老爷离开,脸色铁青,定然误会了什么……也怪我,我亲自帮您和她解释吧?”   陆令姜上下端详着晏苏荷,猜透她的心思。晏家如今捏着他未婚擅自养外室的把柄,婚事废了不说,在朝堂上随便参他一本都够他身败名裂的。   现在自然应该说几句好听的,甜言蜜语,好生巴结抚慰一下晏家。   他道:“好啊,那你去吧。去她家说我不和你成婚了,她当太子妃,把她给我哄回来。”   晏苏荷愕然。   “殿下……您……”   张口结舌很久。   陆令姜睨着她惊讶,冷笑了笑,半晌才淡淡道:“玩笑话,别当真。你平时不是喜欢我逗你吗。”   随即拂袖而去。   晏苏荷怔怔站在原地,咬了咬唇,被怼得不知所措,泪腺快要崩了,从前还真是小觑了那白小观音。 第13章   一吻   白老爷和怀珠从后山戏台子匆匆下来,画娆紧随其后。眀瑟等人早已回家守孝了,白老爷留到现在,一则为了眀瑟的胡闹和太子请罪,二来等等怀珠。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还能斩断所有羁绊,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第14章   私会   白家下人们个个腰缠缟素、头裹丧帽,闻老爷驾到纷纷出门迎接。   外院还停着一辆伽罗色的马车,形貌样式甚为陌生。   白老爷下得车来,疑问:“谁家的?”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陆令姜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看得心弦痒痒的,莫名想把她摁进怀里,不知她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伤心事。   他深吸了口气,迈进门槛向她走去。 第15章   夜探   午夜冷风簌簌,万籁俱寂,怀珠跪在灵堂内,微微几分惺忪之意。她是替眀瑟背锅罚跪的,白揽玉还在旁边看着,偷懒不得,纤薄的肩头只有画娆给她披的一件绀蝶色褙子。   恍恍惚惚间,又梦见了前世的事。那时她还不知陆令姜是太子,只称他贵人;贵人每次前来,她都在别院笑脸相接。   贵人有失眠之症,她就调好了莲花藏,又把自己洗得香扑扑的,等贵人抱。   她喜欢贵人抱她,因为他的怀抱很暖,那样让她感觉他们的心紧密相连。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她满心关怀这没血缘关系的弟弟,却对他这最亲近的枕边人背刺腹诽。曾几何时她热忱黏在他身边,也对他说“太子哥哥我喜欢你,我想要你陪陪我”。   怀珠抿了抿唇静默,没什么好解释的,领了弟弟要回头关门。   陆令姜却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回到自己怀中。   “你跟我来。” 第16章   挽留   陆令姜连拖带拽地将她带到白府后园的寤园柳淀之间,这处月光最盛,秋水白而冽,泠泠瑟瑟,是处天然的好地方。   他又不知从哪儿弄了两把长剑,兴致蓬勃地试试剑锋,将其中一把交给怀珠。细雨迷蒙,宽阔的四角亭可遮风挡雨。   她在前,他在后。陆令姜依依引导她用剑尖在半空滑出一个弧度,招数似曾相识,笑吟吟道:“小观音?记得咱们以前互相比划吗?”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见怀珠很快消失了,他起身快走了两步追到她,拽住手臂,孟浪笑着要将她打横抱起,“好啦……”   却忽闻哐啷的脆响,一物从她衣袖中摔下,落在湿淋淋的长廊,是只瓷秘色的观音坠。   两人同时都怔了。 第17章   嫌弃   怀珠下意识去捡,陆令姜却先行弯腰捡在手。这坠子乃许信翎所赠,她搁在身上一时忘记放回去。   怀珠内敛地垂下头,屏住呼吸。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陆令姜微微摇头:“母后容禀,我和她只是玩玩,一介庶女而已,随便从路边绑来的,怎可能多深情?当初她缠人,撞断南墙不回头,我一时心软才答应给个位份。但她也是个挺好的姑娘,从没做过什么恶事,若就此杀了她,未免良心不安,还请母后收回成命。要杀,也得等到她犯错才行,方能名正言顺。”   皇后闻此稍稍放心:“你若这般想,也算考虑周到。让她犯错还不难,你自行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就是了。但你必须立即去晏家赔罪,承诺与那女子彻底了断。”   陆令姜起立躬身道:“是,儿臣记下了。先行告退。母后也请保重凤体,莫为儿臣忧心。”   他礼数周到,临走前还不忘将进贡的驻颜补品献给皇后,端是个孝顺儿子,令人责骂都无从开口。 第18章   拜佛   白老太太骤然离世使白家充满了愁云惨雾,但太子殿下亲自的吊唁,又让白家若有若无浸在一层荣光之下,数日来登门寄托哀思者络绎不绝。   因白小观音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众人高看白老爷一眼,更有甚者已将白老爷当作太子岳丈。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回头看,寺门依旧死气沉沉关闭着。   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打开。   无声无息消磨着人的韧劲和耐心。   陆令姜指尖麻木得微微失去知觉,白衫冷似铁。想要放弃,但又想到治好她的眼睛,她会开心,两人会和好如初。   博她一笑,倒也值了。 第19章   心冷   怀珠和妙尘师父告别时,妙尘师父又给了她一些缓解眼疾的丸药。这些丸药都是些偏方,怀珠一直服着,却效果甚微,治标不治本。   妙尘师父自责,若欲彻底治好怀珠的眼睛,必须带她远走高飞,寻访名医,光靠几枚止痛的丸药是万万不够的。   怀珠却知自己的眼睛是娘胎里的痼疾,并不怨天尤人。重生,还有光明都是上天的恩赐,她能暂时拥有已经很感激了。接下来能看见的剩余日子里,她想好好生活,不是为谁,单单为她自己。   翌日怀珠和画娆再次出门,拟好好逛街放松,绕过朱漆街小横桥后的老沈鱼行后,却偶遇了友人黄鸢。   黄鸢是特意来寻怀珠的。   自承恩寺匆匆一别后,黄鸢一直处于震惊中,怀珠居然真是太子殿下的外室,两人之前在外人面前装得跟陌生人似的,完全看不出来。   也不知后来怀珠又甩了什么绝情话,竟让太子殿下找到她夫君傅青头上,傅青转而央求她,让她——这怀珠最亲近的友人帮忙说说情,使怀珠回心转意。   怀珠竟想和太子一刀两断。   黄鸢知为人妾室的诸般苦楚,本不愿应承,太子哥哥虽好,将来肯定要娶正室太子妃,她劝怀珠对太子哥哥回心转意,岂非把怀珠往火坑里引?   ……奈何一向刚毅的傅青竟直接给她跪下了,她性子软耳根子经不起磨,只得草草答应,成不成两说。   “听说太子哥哥要给你太子嫔的位份,将来储君践祚后,你为贵妃。虽是妾室,却并非寻常人的妾室。阿珠你跟太子哥哥的话,肯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且太子哥哥肯对女子好,温柔款款,幽默浪漫,英俊帅气都是一等一的。”   黄鸢违心讲了几句太子好话,怀珠撑雨伞闲闲漫步,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完全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   黄鸢察言观色又道:“……当然,毕竟不是做正正经经的当家主母,如何权衡,你自己拿主意,我都支持你。”   说来太子哥哥对怀珠也算上心,他那么游刃有余的一个人,从没求过谁,却为了怀珠拐弯抹角求到了她头上。   “至于太子哥哥和晏苏荷,我想他俩应该没什么,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咱吃醋。她虽然讨人厌,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妃……”   怀珠终于开口,却冷不丁:“阿鸢,你误会了。”   “误会?”   怀珠解释道:“我和他不是什么眷侣,从认识的第一天就说好了。我和他只是……玩玩罢了。”   黄鸢愕然。见怀珠神色平静,冲淡漠然,听不出半点拖泥带水,不像开玩笑。   “玩玩?”   怀珠黑睫坠了坠。   对呀,玩玩。   否则她正正经经的白府世家女,岂会为人什么外室呢?   玩玩这两个字意味深重,还是他要了她清白的那夜,在她耳畔亲口说的。   她从一开始的怦然心动,到痛恨怨怼,再到现在的彻底放下,只剩劫后重生的欢喜。   回忆那些痴情的往事,如镜中月,水中花,梦一场,风吹过了了无痕迹。   她唇角云淡风轻地弯起一个弧度。   “陆令姜,我早不喜欢了。”   ……   清风一枕,木叶尽脱,寒冷而通透的天空,泻下几穗灰蒙蒙的光。   一片枯黄的叶被风卷走。   枝头黑鸦扑棱着翅膀飞远。   陆令姜伫立在不远处,刚好听到这一句,呼吸微重,被冷风吹得将近僵化。   ——我和他不是眷侣。   ——我和他只是,玩玩罢了。   ——我早不喜欢了。   熟悉的胸闷感夹杂着烦躁,潮水一样涌上心头。西风簌簌地吹,雪花凉丝丝地融在颊上,一颗颗冰钉似的,连骨带肉地刺痛。他忍不住,抬手给自己呵了呵暖。   为了治她的眼睛,解开她的心结,让她感受到自己赔礼的诚意,他放下.身段远赴长济寺求药,回来听到的却是她如此无情之语。   那一夜他随口说的两个字,还真是给自己挖坑。   陆令姜的心腔塞着一团膨胀而酸涩得难受的东西,冷意渐渐消散了,他又如被架在火炉上,微微火烧的感觉,生出几分愠怒来。   他骗所有外人说对她不上心,玩玩,但她自己还不明白么,他对她是认真的,将来会娶她,给她一个稳定的家室吗?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迹上,他独独没想到她的心会忽然生了变数。   她是真的想分开。   烦躁蔓延到每一寸,陆令姜的心火烧到最旺。他没惊动不远处的二人,只暗暗捏了下骨节,自行转身。   赵溟见主子去找白姑娘,忽然又一声不响地回转,知事情不妙。   回想在长济寺中的经过,太子在长济寺门口的大青石畔坐了一天一寒夜,冻得浑身结了霜,再三恳求莲生大师出诊,在佛前三叩首请罪,迁就那些和尚,才终于求得莲生大师松口。   莲生大师答应出诊,但不是看在太子面子上,而是出于对众生的慈悯之心。   他送太子一本观音经,叫太子闲来捧读之,洗一洗罪孽和杀气。   临走前,太子庆幸得破例拜了拜观音像。   之后太子下山来到白府,想把这一喜讯告诉白姑娘。   也不是那么凑巧一回来就遇上白姑娘,他们在白府中等候了良久。   太子殿下喜形于色,白老爷过来奉承讨好,连问有何喜事。太子敛眉笑笑,却不想先和别人分享,只问四小姐的所在。   四小姐出去了。太子就在白府等着。   四小姐那弟弟白怀安过来,白老爷叫他给太子殿下倒个茶。茶水甚是烫,直接洒在了太子殿下手腕上。   瞧那孩子仇视的目光,估计是故意的。白老爷怒责白怀安,但太子殿下也没计较。   后来又等了会儿,殿下按捺不住心事,索性去白家门外等。   雪坠下来,落满了白头,等来等去等得一颗热心都快淡了,太子才终于把白姑娘等到。   却迎面听到白姑娘说这些。   ……   陆令姜掀袍坐回到马车上,没说去哪儿,就那么静静默着,踽踽凉凉,神态黑沉得宛若寒鸦色。   他手心还握着怀珠送的那枚瓷秘色的观音坠子,之前被他鲁莽摔碎一角,耿耿于怀,借着这次机会恳求请莲生大师代为雕补妥当了,本想问问她好不好看。   ——“陆令姜,我早不喜欢了。”   这话像咒语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陆令姜倚在马车车壁边,身子也有些僵硬,愠色还没完全从脸上褪散,牙关依旧紧咬着,似在微微抖。   她要分开,没边没际地闹。   到手的白小观音要飞了?   雷打不动的爱情她忽然不爱了?   他闷声笑了一下。   ……   怀珠和黄鸢在白家门口说了会儿话,刚要告别,闻不远处似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却并无人。   黄鸢疑道:“没有谁啊。”   两人就此告别,怀珠回转白家,见白老爷正自训责怀安,啪啪打手板。   “叫你还敢调皮,烫伤太子殿下?说,还敢不敢?”   怀安哭得两眸肿红,哭泣连连,话也含糊在嘴里说不清楚。几度欲缩回手,都被白老爷又揪回来。   怀珠一怔,听这意思陆令姜好像来过了。   “幸好太子殿下没怪罪,否则全家都被你这混帐逆子连累了!”   白老爷怒气未消本还欲再打,见怀珠归来,收敛几分,黑着脸拂袖而去。   怀珠走过去抚慰怀安一番,问他事情的原委。   小男孩眼里满是单纯忠诚,小声道:“阿姐,那个坏人我是故意泼的,你被他欺负了,我替你出气,他打我我也不怕。” 第20章   再拒   陆令姜没回东宫,叫马车驶去了春和景明别院,一些必要政务也带去了别院。   下面的线人送来情报,在东南一带起义的叛军头子穆南曾有一个女儿,出生时便送走了,此女或许掌握了一些重要情报,以后搜查的重点便放在此女身上。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陆令姜抬起头,天空月冷星寒。   不就是一场戏吗?   他还了她就是。   调整心态,气馁自是没什么必要。   别说他有一点基础,就是半点不会,也可以为她集贤楼学。   只要能让她回心转意。 第21章   撞见   太子殿下离去,半个字也没留下,弄得白家满门人心惴惴。所幸接下来的数日平平静静,没什么灾祸发生。   外人唏嘘,白家不过四品官之家,门第平平,如何能得太子殿下、许大人两位俊杰的先后眷顾?   因白小观音,大理寺那位一向洁身自好的许大人登白家门倒比自家还要勤。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然白怀安还没走出半步,就被赵溟及其暗卫拿下,双手被反剪脸贴地,吃了一嘴的尘土。匕首哐啷一下掉落在地,双手登时就要被剁去。   陆令姜瞥了眼,漠然得可怕。   胆敢行刺太子,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第22章   独处   周围充斥着紧张的氛围,幸好三层回形廊没什么客人,这点动静淹没在了楼下的丝竹管弦和拍案叫好的浪潮中。   僵持半晌,怀珠难堪地对陆令姜道:“殿下,您放过他,他不是故意的。”   陆令姜见她眼圈已红了,轻轻施了下手。赵溟得令,松开白怀安。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怀珠却不等他话说完便推开他离榻,与他保持好几尺的距离,好像巴不得。自恩断义绝四字后,两人已彻底没关系。   陆令姜的话生生被撅断。   认错不错的,好像只有他一人在乎。 第23章   表白   那日集贤楼的风波后,太子殿下将怀珠带去闺房教训了一顿,两人不欢而散,似发生了什么天大的矛盾。   怀珠再没出过门,不仅是因为白老爷不允许,东宫统领赵溟大人过来巡逻监视的次数也明显变多了。   眀瑟和白揽玉幸灾乐祸,皆知怀珠得罪了太子殿下,这回算是彻底失宠。   然立冬那日,太子殿下的马车却又到来,说太子殿下请怀珠出去看戏,是名角儿小玉堂春的,白家人脸色各异。   怀珠听说小玉堂春的名字,微动了几分念想。她嗜戏,尤其是小玉堂春的,戒也戒不掉。   但这场戏,是陆令姜请的……   赵溟来接她时,她谨慎地问:“赵大人,他为什么让我去看戏。”   赵溟道:“太子殿下胸襟广阔,您既认错了,之前的事殿下就不追究了。”   怀珠微微纳罕,认错?   她怎么不记得她何时认错了。   莫非梦里不争气,跟陆令姜服了软?   又问:“他会去吗?”   赵溟以为怀珠期待,委婉透露道:“白姑娘,殿下这几日很生您的气,而且政务甚为繁忙。这一次只是碍着先前的承诺,殿下才叫属下单独接您。”   言下之意,是陆令姜不会来了。   怀珠知陆令姜不喜戏子,除了陪同晏姑娘,大抵没有闲情逸致在戏楼消磨时光。前日在集贤楼的相遇,应只属偶然。   她松了口气,又左思右想犹豫片刻,才随赵溟上了马车。   赵溟仍把她带去了集贤楼,小玉堂春的戏班子近几日就驻扎在集贤楼,未来一个月将连演二九十八场。   奇怪的是,今日集贤楼除了老板和戏班子的人外,寂寞冷清。整个一层独独怀珠一人,坐在最中心的位置,连雅间都不用包。   赵溟将她人带到,便立时退出去了。   怀珠感到一丝诡异,片刻台子上锣鼓纷纷响动,冗长的戏音随即飘出。   小玉堂春虽是个男人,平日扮女相,最擅唱的就是青衣。   角儿登场了,长挑的身形,五根修长皦白的手指骨节分明,做护蕊式。他一身天水碧的素褶子,挥舞水袖,青帔微微敞着口,长过膝盖,唱着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时,嗓音春水的柔腻,余韵袅袅,优雅动听。   那姿势,唱段,和太子生辰那日她辛辛苦苦准备的一模一样。   怀珠定定看了半晌,认出不是小玉堂春,板起脸起身便要走。   陆令姜暂时叫停了丝竹乐,下台抓住她的手臂,笑吟吟道:“别走,我唱的那么难听吗?”   他眼中泛着几根红血丝,虽有戏曲功底,也足足排练了一整夜。   原是生辰那日,她穿了银红色戏服,他误使她落水,今日一报还一报,亲自登台赔给她。   怀珠抵触地缩着肩膀,丝毫没被这番苦功打动。   她没想到他来,他来她是不会来的。   陆令姜见自己身段已放低至如此,仍不能将她感化,轻轻握住她两肩,呼吸沉沉,那双清秀狭长的仙鹤目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   他的呼吸与她的交织在一起,真诚说:“小观音,我想通了,不想和你吵了,之前的事无论你认不认错我都原谅你。咱们和好吧,你留在我身边,这一辈子。”   怀珠扯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殿下,你我早两清了。”   陆令姜置若罔闻,上前一步:“乖。你好好跟我回东宫去,我给你治眼睛。”   怀珠道:“我不需要。殿下,您富有天下,找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总是纠缠我。”   他深沉的瞳孔浮着光,几分执著:“倘若我一定要你呢?”   怀珠沉默了片刻:“我不答应。”   他解颐笑了:“你不答应试试?”   怀珠比着自己的脖子,清绝冷绝,一字一顿道:“那你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陆令姜心头咯噔,竭力想从她身上找到口是心非的证据,却徒劳无功——她对他再无半丝温度,断得干净,别说任何眷恋的温度,便是愧疚和怜悯也没有。   他用了几天时间才好不容易劝服自己,她和许信翎在一起是欲擒故纵,为了刻意气自己……然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此刻又被她几句话浇凉了。   他面色装得若无其事:“那告诉我,究竟因为什么?我就放你。你自视美貌名动天下,我就非你不可?散就散,谁在乎。”   怀珠道:“多谢殿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没有理由。您当年一句话直接纳了我,我也伺候了您。这些日子,您也该玩腻了。”   陆令姜别过头去,胸闷得越来越厉害,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努力,以为足够真诚,已经弥补了她。   不料只是一厢情愿。   她还是要说这些戳心话来伤人。   从前求而不得的人是她,她孤独一人在别院深夜留灯,她百般倒追,索要名分,黏人央求,巴巴盼望……如今风水轮流转,这般滋味也全部让他体验了一遍。   见怀珠今日挽了个莲花形的团髻,左右头发只以两只珍珠排钗固定住,藕色抹胸,米汤色的窄袖短衫,下搭以纯色两片裙,简简单单,却又浑然天成的美色。   漂亮啊,白小观音,真漂亮。   是男人都会想要。   真放过她,他怎么能做到。   当初他颇花了一番心思和手段,才排除情敌,从白家将她弄到手。   陆令姜忽然有种冲动,许她太子妃之位。不就是吃醋吗,不就是名分吗,太子嫔的位份不够,太子妃的位置可够了?   只要她别再犟下去。   他心念至此,便眀说了:“怀珠,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我心里已有了你,不只是玩玩。将来,会给你比现在更高的位份。”   怀珠绝情:“殿下,但我心里已没了你,也不想要更高的位份。”   他沉吟片刻,试图转圜:“真的?你真不想要?你知道你这一走失去的是什么吗?将来不要后悔。我告诉你……”   怀珠道:“多谢殿下,我不会的。”   恋人不是,更似仇人。   陆令姜彻底被噎,不知何时他们的关系已发生了逆转,再不是他高高在上施舍她的时候了。   她的黏人,多话,纠缠,撒娇,爱,甚至那句太子哥哥……往日视如敝屣的东西,失去了才发现是多么珍贵的宝藏,求也求不来。   怀珠耐心耗尽,转身想走,却发现集贤楼门前早已守着训练有素的卫兵。   进门容易出去难。   她只得被逼回了原处,一个纤瘦的背影。   陆令姜沉沉吸了口气,将自己起伏的心绪稳定住,换了副神色重新审视她。   险些忘了,他是太子。很多事情哪有那么难,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像是一只白鸟,困在他手心,他高兴了以礼相待,平平等等做恋人。不高兴了,动用权利似乎也无妨。   怀珠绷着嘴角,迟钝地转过身来。手紧紧攥着裙角,一根宁折不弯的竹子。   集贤搂四面通风,吹得人心凉。   他近身过来捡起她的手,将不情不愿的她按住,困在了扶手椅的狭窄空间里,再没客气,掠夺性地吻下去。   怀珠哽咽了下,被迫张开唇齿。   情势到了此刻,已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会儿就去东宫。”   他擦了擦点点水光的唇,存心道了这么一句,杂着使坏的心思,故意用最坏的心眼儿对付她,   “白家你不用回去了,你的衣物细软白家老爷遣人给你送来,或者直接用新的。去了,不许再给我出垂花门。”   怀珠道:“我不……”   陆令姜打断,半讥半笑:“给我尸体是吧?试看看啊。你弟弟?别逼我用无辜的人给你陪葬。”   软磨不成,已是明火执仗的威胁。怀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耳边嗡嗡作响,一时失语。   “你……”   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殿下,你不能。”   陆令姜一颗一颗吻去,重申道:“我能。怀珠,全看你怎么做。”   他从前循循善诱她,使她能爱上他,自然最好。如今没有爱了,也不强求。   “你真心也好,欲擒故纵也罢,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分开,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一想到她对许信翎言笑晏晏的亲密样子,他就如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扎进脑壳,连带着骨头缝儿都疼。   “你不是和黄鸢说你玩腻了吗?”   “对不起了。我——还没腻。” 第24章   服软   陆令姜单手解开戏服上的琵琶扣,将素褶子随意脱了。他双手撑在她所坐的扶手椅两侧,微微倾着身子,带有几分绵里藏针的笑意。   平日玩笑归玩笑,一旦真谈起了分开,他的那些宽容与退让都消失不见了。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怀珠叫画娆准备笔墨,给许信翎写一封密信。   画娆吓傻了,知阻止不住怀珠,内心陷入极度的纠结中,不知是帮朝夕相处的怀珠,还是她真正的主子太子殿下。 第25章   逃离   陆令姜独自归了东宫。   他给怀珠排了戏赔礼,又把她从白家引到集贤楼,本打定主意跟她和好,然后带她回东宫。如今两件事只办到一件,和好虽和好了,却没顺利把她带回来。   都怪她那碍事弟弟。   书房内,陆令姜在绢素上摹了会儿前朝书法,澄心定虑,抬首一看恰好过了两炷香的光景。室外静谧落雪,室内熏香袅袅,半晌他遥感眼皮饧涩,紫毫笔还执在右手,左手撑颐竟堕入梦中。   梦中,仿佛恍恍惚惚又回到了春和景明别院,见到了那个白衣姑娘。   这回他看清楚了,她确实是怀珠。   只见她在窗棂前细心地雕着观音坠,时不时揉揉眼睛,好像很酸疼。   他靠近,想说怀珠别雕了,快快休息一下吧,梦中人却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画面一转,来到一个昏暗的密室内,四周竖着铁栅,似是监牢。   “太子哥哥呢,我要见太子哥哥。”   周遭声音模糊,听不清外人说了什么,但很尖锐很刺耳。   见片刻后她含泪摇头,似难以置信,执著说:“……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随即她站在高高的条凳上,房梁悬挂着一根刺眼的白绫,打成了一个死结。   陆令姜一急,失声道:“别!”   冲上前去想把她抢下来。   却晚了,见她哐当一声踢倒了凳子。   ……   陆令姜猝然惊醒,口干舌燥,虚汗溽热了白绸寝衣,心悸不已。   又做那个噩梦了。   最近怪梦频频,总梦见怀珠有难,似预示着什么一样。他又缓了好半晌,麻木怔忡的精神才渐渐从幻境中抽离出来。   开窗通风,昨夜下雪了,银装素裹,亭台楼阁覆着一层白毯子,袅袅雪雾。   陆令姜深深一呼吸,雪的清凉潮气透过肺腑,减缓了头脑尖锐的疼痛。   不行。   放怀珠在外面总是心神难宁,得赶紧把她接回来才行。   他思量着,三日肯定是等不了了,莫如等黄昏雪势稍缓些,便去白家将她接回来,把她放回自己身边。   陆令姜敛了敛神色,唤下人进来更衣束发。   上午,两位朝中阁老和他论了论徭役和赋税的辩题,虚度了几个时辰的光阴。   下午,恰盛少暄有事要他盖个戳子,两人便共同坐下,一边赏雪,一边对弈。   盛少暄道:“几日未见殿下,怎么感觉您精神一直恍惚着呢,心不在焉的。”   陆令姜道:“失眠多梦。”   盛少暄存了几分看笑话的心思:“白小观音跟您闹气,您失魂落魄至此?”   陆令姜抿口茶:“跟她有何关系。”   盛少暄道:“有进展?”   陆令姜简单提了下这些日的事。   “天,她竟抱着腰求你?”   盛少暄啧啧,“我以为白小观音多清高,原来她要的也是位份。你别忘了你还答应了皇后娘娘向晏家赔礼,怎能把太子妃之位交到不相干的人手中。”   陆令姜弯弯唇,平平常常道:“她不是不相干的人,她和我的关系人人皆知。她一痴情的姑娘,是真心喜欢我。我今晚去接她回来,以后不闹了,跟她踏踏实实过日子。”   盛少暄调侃:“太子殿下也会跟女人踏踏实实过?不是玩玩了?”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当初本就是一句戏言。那夜她太紧张……调情用的。”   盛少暄懂了,长长哦了声。   陆令姜思量片刻,又提点道:“等她来到东宫,万一见面你们嘴上可得有点把门的。胆敢欺负了她,必定饶不了你们。”   “这就护着了?”   盛少暄挢舌,“殿下也太重色轻友了,那我以后岂不开始叫嫂嫂了?晏姑娘痴恋你那么多年得哭死。”   陆令姜微笑,轻飘飘的有些得意忘形。棋局也没心思下,索性丢了。   信然执了手边一书卷翻来翻去,一副深陷热恋的状态:“别。我私下窃窃唤她的,她脸皮薄,你们乱聒噪非得吓坏了她不可。”   盛少暄齿然,多少听出太子有些炫耀的意味,谁让临邑第一美女偏偏喜欢太子呢,搁谁谁都得得意。   “要说,殿下您心也够大的,敢把那么漂亮一小美女放外面那么久,多少豺狼虎豹觊觎着呢,您也不怕她跑了。”   陆令姜挑了挑眉梢儿,懒洋洋地倚着屏风,对这种无理的说法表示费解:“跑?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说什么梦话呢。”   盛少暄道:“自然是和情郎跑。爱慕他的人可不少,大理寺的许大人,石家的公子哥儿们……”   陆令姜被娱乐到了,莞尔摇摇头。   她喜欢的人是他,她亲口说的。   “得。我也不在这儿煞风景了。”   盛少暄扔了黑棋子,“一会儿和您同去白家,就当给你二位的姻缘当个见证人。”   陆令姜随口答应了,撑伞去雪地里透气,东宫下人早扫出一条小径来。   雪天冻人,接怀珠的马车是双层保暖的,其上放好了汤婆子和小火炉。   他又去水木阆苑转了一圈,看看布置得如何——那是他在东宫精挑细选出的一处宫院,春可听泉水潺湲,秋可赏水木泠瑟,冬暖夏凉,景色惬意宜人。   篱笆圈里有花匠精心栽培的素馨、夜合,她爱风雅,设有茶寮、琴室;她爱礼佛,他便破了那东宫不供佛的旧例,也为她设了佛堂。   处处得体,绝无差错。   她第一次进东宫,总要留下好印象。   抬手接雪,六芒花凉凉融在掌心里。   他的心情也似这乱纷纷的碎玉琼沫一样,盼着雪快些停,黄昏快些到。   ……   未时日昳时分,雪才终于缓了。   天色已甚晚甚晚,北风吹雁,浓墨滃染着上空,飘着一层阴郁压抑的黑青色。   陆令姜换身月白襕袍和氅衣,临走前想起莲生大师的告诫,对着观音像上了三炷香。结果不吉利,左高右矮中最低,乃是一记象征恶事的难香。   他蹙了蹙眉,也没放在心上。   墙角,静静悬着促成他和怀珠两姓姻缘的那幅《鱼篮观音图》。   盛景舟也去看热闹,两人各自骑马,铁蹄溅雪,银鬣乘风,好不畅快。   路上,陆令姜唇角一直情不自禁漾着笑,那种接心上人回家的感觉,令浑身血液流畅,四肢百骸流淌着快意。   耳畔不断回荡着昨日怀珠那番深情款款的表白,他和她闹了这么久的龃龉,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这次一定要把莲生大师的事说出来,告诉她眼睛有救了,她必然欢喜无限。   至白家,白老爷出门恭候。问起怀珠,怀珠却出门去了。太子殿下此番造访突然,否则就叫怀珠好好留在家里了。   陆令姜微有失望:“如此大雪,去哪儿了?”   白老爷道:“她说是去城外娲皇庙求姻缘签,怀安也同去了,走的时候还未下雪。不过殿下放心,家丁和丫鬟都跟着,马车和伞也备着,下起雪来也无碍,您请入内稍事休息。”   陆令姜点点头,他肩头满是雪渍,洇湿一片片暗花,整理一下仪表也好。   白揽玉奉上一盏热滚滚的龙井茶,陆令姜百无聊赖地品着,水汽蒸腾,神思缥缈,又思量着一会见到她,该说些什么。   盛少暄和白揽玉几个年轻公子哥儿打起雪仗来,又投壶、比箭,兴高采烈,瑞雪兆丰年,一派其乐融融。   如此赏心悦事,若在平时陆令姜定然也会加入,今日他却心事重重,只会在房檐下盯着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   等了许久,茶喝完了。   袍带上雪渍暖干了。   雪仗打完了,箭投完了。   天色也完完全全地暗了。   而怀珠却还没回来。   陆令姜由忐忑激动渐渐变得冷静,唇角的笑意也袍角上的雪渍,渐渐蒸干了。   白老爷也开始慌张起来,支支吾吾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雨天路滑,马车一时坏了也是有的。   陆令姜起身。   白老爷暗道了句要命,赶忙招呼了白揽玉,命人立即去寻找。   恰在此时护送怀珠的轿夫慌慌张张跑过来,灰头土脸,语无伦次道:“老爷,不不,不好了……四小姐消失了,小人们在娲皇庙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圈都不见人影!” 第26章   被抓[修]   据护送四小姐的家丁禀告,四小姐是借着上香的名义故意将他们支开的。再发现时,马车车厢还在,马匹却被解走了,的的确确是四小姐主动纵马而去,而非遭了歹人掳劫。   大雪纷纷,几个家丁失了马匹,只得徒步在雪地里走了十里路,从城外娲皇庙跋涉回白家报信,耽误了不少时候。   白老爷闻此气急败坏,喋喋不休地责怪几个家丁无能,连个小姐都看不住。   陆令姜匆匆奔至怀珠的闺房,见她妆镜台上摆着的一些首饰细软消失了,几件常穿的褙子和百褶裙也消失了,整个屋子死气沉沉,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同样消失的,还有她的弟弟白怀安。   陆令姜重重吐了口浊气,浑身更微微发热,焦虑之情似一根刺扎在心头。   最初太阳穴只是锁细的疼痛,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猛烈地撞击着神经。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她真跑了?   他惯来知道,她幼年受了她养父养母最好的捧爱,文武全才,爱文学,又会舞剑,连马术也略通一二,脱身出去似鱼入大海一般捉不住。   可昨天她还温情款款地和他说了一箩筐情话,搂着他的腰梨花带雨做他的女萝话,缠绵他,依恋他。   第二天便干净利落地抢马走人,半点留恋没有,一封书信也没留下?   事情过于突然。   他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狠心,也完全相信她,因而才没做任何防范。   好,好得很呢。   陆令姜气得发笑,骨节青白。   哐啷,茶杯被摔个粉碎。   几个惹祸的家丁登时跪下,白老爷和白揽玉等人亦是惊吓不已,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一定、一定是误会,怀儿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微臣速速派人去寻!一定把她找回来!”   窗外北风飕飕地刮,涡卷片片雪花,月光罩下来一层寒冷的阴影。   陆令姜神色亦冻了一层冰,一腔爱意灰飞烟灭,淹没在西风中。   ……   怀珠那日从集贤楼脱身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筹备离开白家的事。   这次行动乃是由于陆令姜要强行带她回东宫,她临时决定的。许多准备没做充足,只让画娆帮她给许信翎送了个信,在大佛湖相会。   她收拾了细软,借着去娲皇庙求签的幌子瞒过了白老爷。又料到东窗事发后,陆令姜必会对怀安下手,便狠了狠心连怀安也一同带走了,事后再妥善安置他。   雪天路滑,她虽会骑马,双眼却近乎于盲人,极不方便,中间好几次差点跌下马鞍,摔着怀安,好在有惊无险。   城外暮色晦暗,雪已停了,零零星星有几处燃着灯火的酒馆和人家。橘黄的灯光透出来,对于又饥又冷的人来说,分外有吸引力。   怀珠牵着缰绳四处张望着,暂时无法投宿,她身上带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换成碎银才能使用。   且卫兵已经骚动起来,见人就抓,一定是白家已有所察觉。她正在逃命,也不能停下来歇息。   怀安坐在马背上,脸色悲伤,又困又饿,大声嚷嚷着要回家,怀珠连忙探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姐弟俩暂时躲在小桥洞下避风,怀安一双妙目莫名憔悴:“姐姐……”   怀珠很难对一个天真的孩子解释,自己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雪夜出逃。   怀珠在包袱里翻了翻,将携带的一些口粮揉碎了给他吃,甜甜的味道,在雪夜晚里吃起来令人浑身发暖。   怀安的体力恢复了些,这才不哭了。抽抽鼻子,小手扯了扯她衣袖:“姐姐这么做是为了躲姐夫吗?”   集贤楼一遇,他的手指险些被砍断,姐夫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以至于之后他不敢再叫半句烂人,怂怂地叫回姐夫,私下里也不敢再说姐夫半句坏话。   怀珠迟疑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   怀珠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肃性,瑟瑟害怕,但最终保护姐姐的勇气还是战胜了恐惧,像个小男子汉坚强起来:“姐姐别怕,天涯海角,怀安都跟着姐姐。”   怀珠呵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恍惚而闷郁,透着偏执。   她本不想拖累怀安,但她没有办法。活过两辈子的人,未来早已预知。待陆令姜玩腻了,会照顾正妻的感受,把她当垃圾一样随手处置掉。她必须要走。   怀珠将包里仅存的几件褙子都给怀安裹上,应能保暖。怀安是白家族谱上的正式后嗣,肯定不能跟着她长时间流亡,那样不仅拖后腿,白家也不会放过她。   待与许信翎在大佛湖会面后,她就把怀安暂时交给许家照料。许家是朝廷新贵,有许家和白家的双重庇护,陆令姜大抵不敢轻易对怀安怎么样。   而她,天涯海角,也可无后顾之忧了。   两姐弟正躲雪,忽闻桥上似有动静,簌簌雪花震落,抬头却发现是妙尘师父。   妙尘师父手持长剑,从桥上跃下:“怀珠,怀安,可追上你们了,师父跟了你们一路。”   怀珠讶然:“师父…?”   远远见火把闪烁,一阵吆五喝六的喊声,白家家丁已经搜查到了这处。   妙尘急切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换谁都得冒险逃出来。情况危急,快跟师父走吧。”   怀珠略一犹豫,跟妙尘师父走就是连累了妙尘师父,若被陆令姜捉住,三人免不得都送掉性命。   妙尘师父看出她的顾虑,欲言又止:“其实,怀珠你有一身师父教你的武艺,懂诗书、会谋略,何必枯守闺房中?莫如随师父一块上山落草,夺了这天下。”   怀珠眼皮猛跳,隐约知道妙尘师父的身份和叛军有关,一直没正面回应。   谋反,和师父一起谋反……   今日受了师父滴水之恩,日后免不得要涌泉相报,这条命便由不得自己了。   重生之后,她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也不想让任何人干涉自己的人生。而谋反意味着刀尖舔血,奔波战场,永无宁日。   前后思量片刻,终委婉道:“多谢师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和许家说好了,得前往大佛湖,不能失信。”   妙尘最近在四处拉人入伙,壮大队伍,闻怀珠拒绝,很是遗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上山落草,恐怀珠一孤女领着怀安一孩童,迟早落回太子手中。   人各有志,当下这等泄气话也未明说,妙尘给了姐弟俩一些碎银两,叫两人在官兵发现前速速赶至大佛湖。   如有危险,再行联络。   ·   太子殿下回了东宫,神色抑郁着,一声不吭,叫了两坛子最烈最浓的酒。   他平日不是多能喝酒的人,更习惯饮茶些,如今烈酒入喉,一时三刻便醉了。   盛少暄来东宫寻太子时,险些被满屋子的酽溽的酒气呛到。   推门,见陆令姜长身斜斜倚在桌边,领口半敞开,发冠垮了,发丝凌乱地垂于眉间,样子颓废,说不尽的落寞疲惫,一口一口地灌酒。   盛少暄大惊失色,叫道:“殿下,酒酽伤人,您不能再喝了。”   陆令姜恍若没听见,眼尾被酒气浸得微微泛红,侧头撇了撇盛少暄,嗓音也哑得不像话:“嗯。来了?”   盛少暄晓得事情的原委,太子去白家时有多踌躇满志,出白家时就有多失魂落魄。午后下棋时还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蓦然间魂儿都丢了。   陆令姜见盛少暄沉默,还在开慰:“你和傅青平时总想嘲我,这次逮住机会可以畅快淋漓一回了,怎么还愁眉苦脸?”   他一苦笑,显得苦更苦了。   盛少暄心中亦难受,都怪自己这张乌鸦嘴,缓声报忧:“殿下,白家人来回话了,说五六十个家丁将整个临邑城都找遍了,愣是不见四小姐和小公子的踪影,很可能已经混出城去了。”   顿一顿,道:“殿下,白家那群家丁都是酒囊饭袋,莫如您快些派兵去找吧,或者吩咐锦衣卫,动点真格才能把她找到。”   陆令姜撂下酒盏,歪歪斜斜地坐在了太师椅上,揉了片刻疼得快要裂开的头。   派兵?哪能。她又不是死囚要犯,焉能大张旗鼓地动用公职卫兵去抓她,还嫌朝中那几个老臣弹劾他弹劾得不够。   且让那些兄弟们声势浩大地陪他去抓一个逃妾,不说他这太子滥用私权品德何在,丢人也丢尽了。   要派,也只能派他私人的亲兵去寻,但人手亦不多。虽训练有素,盲目寻找的情况下也不会比白家家丁更强。   说来,他至今无法相信她真跑了的事实。五六个家丁守一个弱质女流,愣是守不住。掘地三尺,愣是找她不着。   一股诡异的自豪感忽然浮现心头,白怀珠不愧是他看中的姑娘,有点邪的。   片刻间,他又意识到她的那些处心积虑的欺骗,装腔作态的情话,阳奉阴违的许诺,全都为了对付自己的。自豪感七零八碎,被滔天的憋闷取代,青白的骨节快要掐得粉碎。   该道歉的他道歉了,该哄的他也哄了,他不明白她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等蠢事来,是她移情别恋,还是吃晏苏荷的醋,为了博取位份?   ……无论因为什么,她这次都触及到了他最后的底线,不可原谅。   之前她和画娆跑过,但那时他们还没什么感情,她怕他,想走可以理解。   而现在,她和他已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仍选择一走了之,没留下半句话,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不见她后悔归来。   陆令姜怒得厉害,烧得厉害,一半恼怀珠,一半恼自己竟因为她失控,盘旋着唯一念头:她好大的胆子,好生不怕死,真仗着他有几分喜欢她,便肆意妄为吗?   若寻常丫鬟小厮逃就逃了,他不以为忤,说不定还会给些抚慰金做做样子……可白怀珠逃了,外面不知多少野男人觊觎。   她是他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放在家里摆着的最漂亮的一件私人藏品,焉能便宜了别人。   刚才,在白家,许家的人拒不承认拐带了白怀珠。   情雠见面分外眼红,陆令姜和许信翎自是较之前的观音坠理论了一番。   怀珠虽收了许信翎的观音坠,但也确实给了许信翎贵重首饰做抵,算是从许信翎那儿买来的,许信翎没有任何立场说他偷许家的东西。   许信翎当时冷呵道:“殿下,就算是她从我这儿买的,但她之后送给了您。您不想想她都打算离开您了,为何还送您如此贵重的礼物?自然给您的补偿。”   分手费,按照找男宠的市价来算的。   陆令姜气得七窍生烟。   弄来弄去成了她圈养他,始乱终弃后,她反过来赏他一笔补偿?   他吸气,头痛得越发猛烈些。   好,很好,都给他等着。   ……   之后回到东宫,陆令姜便一直独自喝闷酒。皇后要他入宫回话,他也没去。   他不知怎样面对他那母后,之前夸下海口说白怀珠只是他在路边捡来的,随便玩玩而已,没多放在心上……如今这小玩意儿跑了,还反过来把他当男宠用,当真贻笑大方,他这太子白当了,二十多年也白活了,有什么脸面入宫回话。   他从前一直可以轻轻松松操纵怀珠的人生,甚至她被诱着爱上他那会儿,他能精准操纵她的心。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魅力,结果她只是迁就他,愿意让他操控而已。她稍微生点变数,他便落得个稀里哗啦惨败的结局。   和她赌气,晾着她,以为她爱他会先低头,结果被气得喝闷酒的却是他。   盛少暄提点道:“殿下,你有没有听进去?还借酒浇愁作甚,赶紧派兵吧。她带着个小儿,雪天路艰,应也走不远。”   陆令姜眼珠蒙蒙,泛起锋利的亮光,似上心又似不上心:“不用。不忙。”   盛少暄大为纳罕:“殿下,您这是打算放弃她,让她自生自灭了?”   说来一个如此不受教的侍妾逃了,确实没必要多大惊小怪,只不过白怀珠生得比寻常人美貌许多。   陆令姜却并不是那个意思。   他随手执起桌上的信笺,打开,信中墨迹森森,是原本怀珠叫画娆送去给许信翎的密信。   很不巧。被他截到了。   信中详细道了一些远走高飞的细节,有了这封信,他不必大动干戈地广撒网。   怀珠的身边,有个画娆。   第一次逃跑时,画娆舍身相救,被打个半死,博那善良小观音的同情和信任。   后来,画娆被发落去外面庄子,她们主仆分离,却愈加深了感情,心心相印。   再后来,怀珠察觉被监视,将春和景明院一干刁钻的老奴,晚苏、荷香等人全发落了,却独独要求他调回画娆。   他顺情做好人,答应了。   此后,去哪儿都带着他最得力的眼线,细作,最忠心的手下画娆了。   画娆三天一小禀,五天一.大禀,她烧毁他的婚书、去酒楼和她那来路不明的师父见面、和许信翎在白家曲径通幽……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包括这次私逃的事。   陆令姜叫人取来怀珠以前写过的一本诗集,临摹她的字迹,寄往许邸。   又将信笺原本的内容烧了,火光灼人眼,映出他眸中阴森森厌憎的光。   ·   东方既白,大佛湖边罩着一层清寒的雪雾。西风中裹挟着些潮意,清晨的白沫点点从枝柯上坠下来,景色不似在人间。   大佛湖毗邻承恩寺后山一带,因湖对岸立着一座掏山大佛的古迹而得名。远远望去巨大的石佛像已霉迹斑斑,却仍然隐约可见那默识心通,拈花微笑的模样。   怀珠带着怀安来到湖边,远山传来袅袅敲钟声,岸边一块磐石上刻有“客尘所染心性本净”八个蜗星大篆,与湖名所含禅意一脉相承。   姐弟在磐石前稍稍驻留了会儿,积雪反光,白得刺目。怀珠掏出挡光的绫遮上,模糊掉一部分视线,堪堪正常走路,路上一些细小的石子却看不到。   怀安热心道:“阿姐,我扶着你。”   小心翼翼地当怀珠的小拐棍。   逃亡在外,姐弟俩相依为命。   怀珠揉揉怀安脑袋,思量着一会儿得跟怀安说清楚,叫他先和许信翎走。   她带怀安出来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小小年纪,还读着私塾,身上流淌着白家的血液,注定要回去过正常日子的。   陆令姜现在虽青睐她的容色,却主要是一时图新鲜。她屡屡不受教,以他在朝中那种光风霁月的圣人品格,绝不会为了一介侍妾大动干戈地满城搜捕,至多让东宫卫兵或白家家丁找找看。   实在找不着,他生气个几日,应也不会怎么,跟走失个丫鬟差不多。谁还能为一个丫鬟耿耿于怀?她又不曾偷走他什么重要朝政机密。   陆令姜桃花运不断,有新人争先恐后地投怀送抱。她虽背负个白小观音的虚名,天下比白小观音美丽者却又多多了。   只要顺利度过陆令姜生气的这几日,怀安便安全了。   怀珠如此思量,心态稍稍轻松。周遭寂寥无人,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当真跟诗书描绘的泼墨山水画一样,清绝美绝。   遍地清寒中,唯见不远处一座琉璃碧瓦的六角亭四面挂有飘荡的帘幕。檐角上下垂的冰锥融化,滴答滴答地淌着雪水,些许暖光从中透出,显得极为温暖,好似浓酽的春意独独眷顾了那一处。   亭中隐约伫着一个人,青緺色背影,长挑身材,风姿灵秀,颇有晋人遗风。   这熟悉的身影令怀珠闪过一丝恍惚,她叫怀安先站在远处,嘴上半信半疑地试探着:“许信翎,是你吗?”   轻呼三声,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亭间帘幕掀起,里面的人朝她侧目。   他有一双仙鹤目,眼形清秀细长。   但三眼白,又似蛇的眼睛。   下泪堂部分有一粒黑痣,是极俊极秀的一个年轻男子。   标志性面容,化成灰也知道是谁。   怀珠一迷离,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用力揉了揉眼,欲使幻觉消失,却愈加清楚地看到就是他。   她反应过来,生出虚汗,双手耷拉下来,怔怔站在原地,难忍内心的惊讶。   刹那间,所有希望都被浇灭了。   夹杂几分痛苦和不甘心,缓缓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令姜闲闲玩着一柄天青色的竹骨伞,斜睨向她,不悲不喜:“我怎么会在这儿,你说呢。许信翎早把你辜负,和别的姑娘约会去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怀珠思维有些迟钝,一时胶着。   内心弥漫着丝丝恐慌和绝望感,大佛湖明明是她和许信翎的绝密约定,陆令姜怎么知道的?   她不由得想起那封信。   她的身边,竟有他的眼线。   不过此刻,谁走漏的消息已无所谓了。她浅浅苦笑了一下,以为他顾忌着朝中情势不敢大动干戈地抓她,没想到他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来到终点守株待兔。   之前她辛辛苦苦的钻营宛若一场笑话,困兽之斗全无用处,自投罗网。   空气中弥漫着阴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静谧的氛围,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怀珠寂然伫立在原地,白绫下的双目呆滞无神,落向远处。   陆令姜亦随她静静眺了会儿鸭壳青的天。很淡很忧郁的美景。雪沫细细落下,湖面有点点寒鸦扑棱翅膀。   狭路相逢的两人,谁也不着急动手。   无言胜似有言,明知头上有一柄悬斧即将断头,身子却被无形的绳索绑住,干巴巴束手待毙的滋味,远比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折磨人。   过了良久,陆令姜才轻声开口问:“白姑娘去湖心亭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   寻常的邀请,只像老朋友重逢一般。   怀珠侧头睨去,周遭是山原和林木,冬日光秃秃的,地形复杂,遁入其中或许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心念方动,四周隐藏的卫兵便露相,一人手里持了一根绳子,一张网。绳子是用来绑她的,网是用来兜她的。   赵溟将怀安瘦小的胳膊按住,疼得怀安哇哇哀嚎,泪流满面,哭着叫“阿姐,阿姐,救命——”,利刃已滑过小孩的皮肤,渗出血来了。   陆令姜任白怀安哀嚎了两声,才命人堵了他的嘴,接过了那带血的长剑。   “知白姑娘性情刚烈,惹急了会大义灭亲,连自己这无辜亲弟弟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怀珠软肋被拿住,无言语对。   雾气蒙蒙,六角亭四周都被一种特殊材质的帘幕挡住了,朦朦胧胧,人影在里面若隐若现,有一定保暖的作用。   亭内布置精致,红泥小火炉,温暖如春,另放了一张带有斗帐矮榻,饰以风雅的莲花,无声无息间充满了旖旎靡靡的味道,似一间小小的洞房。   虽是临时布置起来的,但颠龙倒凤时对着湖光山色,别有一番别样情致。   湖对岸的神佛,正注视着两人。   陆令姜道:“请吧。”   白怀安呜呜咽咽地哭,微小的力气无法从赵溟的铁臂下挣脱一寸。   怀珠恍恍惚惚了无生志,哑声:“你别伤害怀安。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着我来。”   “姐弟情深?”   他轻轻笑了,渗着凉:“自然要冲你来的。别急。”   怀珠铁青着脸,转身走进亭子,似凛然赴刑场。   她一走,陆令姜装的笑容顿时黯淡几分,白怀珠,她心里只有弟弟,没有他。   明明他也冒着风雪来找她的,他也怕她冷,命人特意布置了亭子和热茶,昨日他也满怀期待地去白家接她。   她的心是铁石做的。   陆令姜踱进亭去,见她站在亭内正中,颇有几分傲骨,不哭不闹,不卑不亢,眉心的那颗朱砂痣越发红艳,甚至引颈就戮的姿势都是上扬。   她越高傲,他越生几分将她剥光了轻贱的心思,落座,微微向后靠,直接道:“跪下。”   怀珠杏眸眨了眨,扬起一丝波澜。随即闷在原地,没跪,也没什么其他动作。   现在他们一坐一站,本来就不平等。   若变成一坐一跪,屈辱难以想象。   跪着的动作,永远意味着女人向男人的完全臣服,彻彻底底地放掉尊严。   陆令姜见她纹丝不动,想起他是太子,是夫,她是妾。可他自纳了她以来从没叫她跪过,早午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一律全免。   每次从外归来,都是他主动过去和她搭讪热乎,琢磨着些幽默的话,逗她欢颜一笑,半句重话也没说过。   两人平等以待,相敬如宾,该开玩笑开玩笑,该戏谑嬉骂便嬉骂。和她相处时他自认没半点架子,也从没把自己当高高在上的太子。   除了她以外,他也未曾纳任何侍妾,太子后宫那套奉仪、承徽、良娣、侧妃……等级森严的制度,形同虚设,甚至怕她不高兴,连晏苏荷她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从未有任何肌肤接触。   没见过谁家这么养侍妾的。   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私逃,将他的一腔爱意辜负。   说不清的情绪积攒在心头,陆令姜愈加酸恨,当场把她掐死的念头都有。   “我的阿珠,是想乖乖回去当我的太子妃呢,还是想你的情郎在黄泉路为我们的大婚助兴?”   怀珠赫然一惊,陆令姜竟连朝廷命官许信翎都敢动。怔怔抬眼,他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疯了。”   “你瞎了,还聋了?”   他提高了音调,手中带血的利刃挑起了她的下巴,“跪下。需要我叫人帮你?”   一提瞎了二字,怀珠果然有反应,唇角抽搐了下,毫无征兆地向前摔。   陆令姜倒没料到她会忽然投怀送抱,下意识去扶,掌心触及的是她柔软的头发,鼻中嗅到的是令他魂牵梦萦、午夜发疯癫狂的白旃檀香。   他手中利刃哐当丢下。   一时心跳怦怦,脑海只盘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忽然抱他,难道她后悔了,在主动跟自己撒娇示好?   垂首,却发现她脚下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原来她是笨的。   陆令姜微感失落,又生气。她眼睛竟病损到这份儿上,被一粒小石子绊倒?   想到自己还在发火,关怀之语生生咽下,将她撇到一边去。   怀珠亦甩开了他,睨他的眼神云淡风轻,美丽,脆弱,又不近人情。   她连殿下二字尊称也不说了,径直答他方才的话:“我不跪。落在你手里是老天爷绝我的路,要杀要剐随你。”   语气虽硬,手中能当凶器的东西,却只有可怜的一枚白瓷镶红玛瑙的簪子。   陆令姜刹那间似有无数利剑扎进肺腑,又愠又酸。他是想发发威叫她怕一怕,可没想让她把他当仇人。相反,他想让她求他、挽留他,软语讨他的欢。   他尚留恋在刚才她停在自己怀中的短暂温存中,甚至想着刚才若非巧合,就是她主动要抱他多好。   可她没有,连正眼都不瞧他。   她以为自己很清高,他却有一百种办法治她哭爹喊娘。   陆令姜一笑,沾了几分邪气,俯身去品咂她甜渍渍的唇:“死也不跪?真的假的。那若我找个链子把你拴上,你怕不怕?”   怀珠怔怔落泪,死死咬着唇,却倔强着不肯服软。她不敢过分顶撞他,怀安还在他的手中。   陆令姜冷呵,随手拿起凭几上的和欢酒,一早就准备好的,捏开她的下巴就要把冰凉的液给她灌下去。   她脾气硬,这酒却能叫她身子软,连骨头都被融化掉。   怀珠被迫仰着头,嗓子呃呃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有气无力地望着他。   一张脸血色全无,覆在双目的白绫渗出点点血迹,流着泪,可怜又可恨。   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凝,壶嘴已沾到了她洁白的齿,再晚半刻,整整一壶和欢酒就都给她灌下去了。   见她那副纸糊的样子,怒气和狠意莫名其妙地消散,只剩下了心软和心疼。   为了治他小观音的眼睛,他在风霜中坐禅了一整夜,知道那滋味。   如今怀珠也在风霜雨雪中冻了一整夜,痼疾发作,定然痛得厉害。   再逼她喝这个,她会受不了。   缓了缓,陆令姜松开了她。将酒壶轻轻撂下,瞥见自己手臂被她的指甲掐得青紫。   怀珠半支棱着身子,伏在榻边,通红眼睛,咻咻喘着气,似一只断翅的蝶。   “别装可怜。”   陆令姜顿了顿,冷声道,“咱们的账,一笔一笔地算。”   怀珠良久才缓过气来,嗓音很清:“您玩腻了没有。要怎样才能放过我。您也亲口说了,一个瞎子?”   陆令姜耳畔乍然嗡了一下,刚才自己确实骂了她瞎。他曾因韩若真等人讽刺她而罚了长跪,如今自己被她气昏了头,竟也这般说了,又该怎么罚。   他语气稍微弱了些:“全是你的理?你这次胡闹得过分了,不该先认个错吗?”   她使他颜面扫地,糟蹋他的一颗真心,他就要她道个歉,服个软,很过分?   怀珠隐隐带着一丝疲惫感,好像无理取闹的人是他。干净之余透着冷寂,一只洁白若酥的手弱弱搭着,犹如一朵山茶花被风霜吹打。   陆令姜欲言又止,情绪涨涨落落,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想抱一抱她。   她被他堵住,走投无路,又害了眼疾,必定无助得很,却辛辛苦苦维持着她那没什么意义的清高自尊。   他叹了叹,终究是不忍心,从随身锦盒中拿出一条新白绫,又将她的脏湿的旧白绫摘下,换上。亭中虽置了火炉,她却还瑟瑟地抖,他便又将一早哄暖的棉斗篷披在她肩头。   陆令姜克制着自己,尝试像以前那般温柔耐心地待她。什么气都不跟她生了,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去好好过。   怀珠拘谨地反抗,细细啜泣,立时要摘下来和他划清界限,却被他按住手。   “别闹了。”   陆令姜将她握得很紧,掌心滚烫灼热,含有很强的压制感。进一步,直接扒开她心口的衣襟,将头埋了进去,紧紧抱着她,微微颤地抱着她,死也不想松开。   四周帘幕飘飘,他的长睫略略沾了些雪渍,深沉地说:“白怀珠。你安静些,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一天时间内,他想念得快要疯了么?   她总能操控他的情绪,短短的一句爱他,使他喜慰了一整天。一句不爱,又能使他陷入疯狂慌张的状态。   陆令姜始终认为他和她是有感情的,她绝对喜欢过他,现在的窘境是因为一时吃醋,或其他矛盾误会。无论过程如何波折,最终她一定会回来。   他从没想过,没她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微蜷的手指在她伶娉的耳垂上来回抚两下,陆令姜嗓子哑了哑,缓缓说:“虽然那日在集贤楼你是有意骗我的,但你说的挺对的,我这几日一直回味。”   “你从前叫我太子哥哥,我们多好啊。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为何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呢?”   他和她曾经是最亲密的人,相好时私闺的笑谑,温存,耳鬓厮磨还历历在目,指尖还萦绕着彼此的温度。   且他们的关系已公之于众,人人都知道她和太子沾亲带故。   “你好好跟我认个错,回来吧。我原谅你,只要下次不再犯,也不罚你了。”   湖面静窈幽深,碧芊芊的似一泓琉璃。松针如雨,夹杂着雪,风微微将亭子四面吹开,透过一阵凉人的风。   他曾在内心对着自己无数次发誓,决不轻饶她,让她吃吃苦头,引以为戒。可事到临头,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还是宽容了她,主动给她留了退身步。   他已足够大度,足够仁至义尽。   陆令姜精神绷成了一根弦,暗暗等她也服个软。可等了良久,自以为的放低身段,却没收到任何答复。他好像在唱一场可笑的独角戏,怀珠就那么静静看他演戏,将他一人遗弃在原地。   几丝憋闷和压抑又悄无声息地积攒起来,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劝自己要有耐心,别把她吓走,能劝回来就劝。   他略略弯下腰去:“大雪漫天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岭,是浪费所有人的精力。我若没及时发现你,你会被风雪冻死的。”   “你心里明明有我,却不相信我,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可到头来受苦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温暖的炉火噼里啪啦爆响几声,两人比肩而坐。陆令姜展现出平常的一点点和蔼之意来,将她的肩头揽住,轻吻似雪沫儿游离在她颊侧,慢慢地拉进距离。   “你同我怎么闹我都可以容忍你,私逃却不行。我明白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叛军师父混在一起,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将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好话也说尽了。默了片刻,见怀珠深垂螓首,一副脆弱神伤的样子,他提点说:“如果后悔,点点头也行,便当你是道歉了。否则,就把你留在这风雪中冻死,再不管你了。”   却听怀珠淡淡道:“那样多谢殿下。我已与你恩断义绝,是真的分开。你现在这么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雪水一般的话,直愣愣迎面浇在人的天灵盖,冻得人脑子都结冰了。   她的腰被他扣住,半倾斜的姿势,完全禁锢在他怀中,微微喘着气,只有仰头才能和他说话。可从她那淡无波澜的情绪来看,她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陆令姜的呼吸蓦然粗重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挽留她,她却丝毫不动容。她的目的是求位份,求他一心一意的怜爱,可当他威胁说要抛弃她时,也不见她半丝惊慌。   她很冷漠,对他没完没了的多话感到厌烦。   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这就是她对他的评价。   一记记沉重的闷锤,咚咚敲在心上,陆令姜噎得难受,喉咙已干涩不能言。   任何办法都失效,话都点拨到这份上了,还要他怎么做?   “分开?”   他强提精神,勉强一笑,极淡极淡,“白怀珠,离开我,你能活吗?”   别忘了,之前对他要死要活的是她,哭着求他给一个位份的也是她,现在装什么清高。   怀珠默默推开他起身,从刚才被他胁迫的样子中抽离,面色从容沉静多了。   她将道理和他讲清:“一开始,殿下您说的也是玩玩,问我玩玩吗。现在不玩了,玩腻了,怎么您反倒认真起来了?”   “在集贤楼说的话,我确实骗了你。我说想要位份,喜欢你,其实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好争取离开,你不要当真。”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真的不稀罕你的一切许诺、位份。你说我们是玩玩,我也从没把我们当成什么正经的关系。现在玩够了,该娶娶,该嫁嫁。”   “分开。我能活。左右我跟你是真的恩断义绝,绝不再给你做妾。你要不答应,就杀了我吧。”   她说得干净利索,骨子里透出一股距离感,如冬日里迎雪而开的梅花,花瓣儿上挂着冰碴儿,侵入人心。   说到这份上,若还固执地以为她喜欢他,欲擒故纵,实有点自欺欺人了。   其实不光这一次,月余来她的每一次提分开,都是这样决绝的的态度,没半分藕断丝连之感,也没半点情意。   他虽寻回了她的人,却再也寻不回她的心。   到底因为什么,使得她如此无情?他已苦口婆心地跟她讲了这么多,嗓子都快哑了,她却依旧冥顽不灵,好像他们的分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半分余地。   陆令姜深深吸了口气,难以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身子恍恍荡荡,如在云端之上,劈头打击。   她真是长本事了。 第27章   温存   怀珠摘下白绫,双目与他对视,一片漠然,早已没了昔日熠熠生辉的爱意。   她明明此刻是他的阶下囚,而他再三挽留的卑微样子,却好像是她的阶下囚。   陆令姜喉咙鲠住,僵了许久,仍然不死不休地将她的手紧握,掌心烫人。几缕墨黑的发被风吹在额前,平日里的镇定与克制都不见了,多了几分酸涩的执著。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怀珠终于受不住,泪花簌簌而下,语无伦次,被逼着失声说出:“……停下。因为你杀了我,杀了我!”   太子哥哥,他还是她的太子哥哥吗?   他杀了她。杀了她。 第28章   心头肉(前世)   前世。   作为一个侍妾,白家四小姐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并没几个外人知道。   他和她在一起纯属偶然,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花堂,甚至连正经的纳妾文书都没有。只是太子偶然因为一幅画看中了她,便跟白老爷要了她,养在别院当个外室,喜欢时把玩一二,仅此而已。   说罢,重重打了自己三个耳光。   陆令姜斜眼淡淡睨着。   怀珠双唇哆嗦,眉尾下垂,眸中若有若的晶莹闪现,眼圈完全红了,看上去跟只无助的小白兔那么可怜。   她也确实吓坏了。   事出意外,转瞬的工夫,她就从高高在上的白家小姐变成了阶下囚。   更有可能,白家亦因此遭罪。   她看向他的目光,夹杂着恐惧,委屈,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点歉意流露,许是为了刚才的有口无心之言,寂然向他道歉。   但若像白老爷那般抛掉尊严,当众出声道歉,她却做不到。   “没听到孤说的话吗。”   陆令姜耐心耗尽,长睫垂了垂,冰冷之意还未完全褪去,终究挥了挥手。   侍女强行将怀珠带下去,怀珠鞋底犹如抹了胶,迟滞地回头望着他和白老爷,嘴巴一张一合,似乎不甘心。   出去时,正巧赶上周学和他表妹被一队卫兵送过来,二人在后园偷,被抓个正着。   周学见了怀珠,微微惊讶,又垂下头满腹愧疚。怀珠指甲掐入掌心中,她的处境俨然没比周学好到哪儿去。   她甩开左右侍女的桎梏,擦着眼泪加快了脚步,心脏突突地跳,气得面红耳赤,若非此时有人便哭出声来了。   侍女把她引到了太子殿下的寝宫。将她关进去后,还真按照吩咐锁了起来。   时至黄昏,日薄西山,屋内一片昏暗。因这里是他的寝宫,处处充斥着他的气息,哪有都有股淡淡的雪松味儿。   桌边,是他的笔墨纸砚。   墙上,挂着几幅他喜欢的观音画。   柜子衣架整整齐齐挂着的,也是他的衣衫冠服。   怀珠厌得很,想要逃离,可方寸之间的屋子内,属于他的气息却将她吞没,容不得她反抗,揉揉眼睛,一哭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他终究还是大权在握的太子,任凭表面再随和温润,到了不悦时,照样可以随意掌控她人。在他面前,他是君,她是臣,永远不可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平等。   怀珠人生无望,越想越觉得绝对不能嫁给他,否则他日后厌了随意一旨,她枯坐冷宫的日子将永无止境。   她跑过去猛烈拍门,一边呼喊着,门被牢牢锁住,任凭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   半晌她累了,抱膝在墙角坐了会儿,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黑夜吞没一切。   侍女用钥匙打开门,给她掌了灯,送上了晚膳。怀珠沙哑地问:“我爹呢?”   侍女道:“白老爷已走了。”   怀珠怔怔咬唇,心头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却还固执说:“叫我爹也带我走。”   侍女没理她。怀珠独自在昏暗中沉默,盯着桌畔如豆的火苗直出神。   过了会儿侍女过来收碗筷,见怀珠仍是半口没动。唇角干皱得略路起皮了,却也一口水也没喝。   烛火映在她的侧颜,却似变成了清冷的月光。她一动不动,脸色如罩寒霜。   侍女不敢大意,收拾了凉的饭菜,又重新换来热腾腾的,多加几道好菜。   半晌陆令姜过来,见她这副誓死抵抗的样子,沉默了会儿。怀珠察觉,却也不肯说话,像具冻僵的死人。   两人无声对峙了半晌,最终还是他先开口,淡淡说:“不是跟我在一起比死还难受吗,怎么,我不在你也不高兴?”   他踱过来坐到她身畔,手臂自然搂在身后的椅背上,却没碰触她身子。   怀珠被他的气息压迫,有些窒息,感他的目光时时刻刻似毒蛇一般盯在自己身上,难受得紧。   双箸就摆在面前。   怀珠却浑如没看到。   陆令姜拿起筷子主动给她夹菜,“有什么事先吃饭,吃完了饭还要喝药。”   怀珠当然不吃,浅浅泪痕挂在玉面上,神色淡然悲戚,一枝被折下的白茉莉。   陆令姜忽然掰过她的脸,狠狠吻过去,情动难抑,几乎把她吞没。   他也省去了过多的废话,开门见山。   猝然的吻潮令怀珠喘不过气来,恐惧和恼恨达到了巅峰,她双手双脚乱扭,满满的抵抗。揉了揉她的脑袋,吻着:“过段时间吧。近来不太平,届时我亲自陪你去。”   怀珠略略失望,想要争辩,却没从他的温和的语气中漏到一丝罅隙。他要是不支持,她绝计出不了城的。   “好吧。”   湖面泛起一阵孩童放的灯笼,水天一色,璀璨有光。几只老鸦,停在岸畔黑压压的老树上,木立不动。   熟悉的景致看久了,倒也无味。   片刻缄默,怀珠从对方的一字一言中,莫名嗅到了一股不易察觉的怀疑。   她呼吸不动声色地收紧。   私逃中最饥寒交迫的时刻,妙尘师父雪夜护送、赠送她姐弟俩银钱和粮食,多次暗中相护的恩德,一一浮上心头。   甚至,妙尘师父还在纨绔子弟石韫的魔爪中救了她的清白,为了不能救她的父母而自责了十几年。   ——她和妙尘师父的确情分匪浅。这样寻常的感恩之情,放在叛军身上却是大逆不道的,够她死上十回了。   怀珠鼓了鼓勇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和陆令姜开口。   “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妙尘师父邀请我参加过两次……你的对立面。”   “我拒绝了。”   陆令姜盯着湖面,几穗青澄澄的光明灭闪烁,片刻柔声,“嗯。我知道。”   怀珠哑然,想起最初在春和景明别院的几年,她一直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若非她确实清白,他又怎会对白家网开一面。此时的解释,倒显得有些多余。   “若我真的背叛了你……你会杀我么?”   若她真的去造反,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开创女子不能当皇帝的先河呢。   如此忌讳的话头,在二人之间第一次提起。   陆令姜捂住了她的嘴,眉眼如冻结住的波浪。嗓音依旧温柔,却不可避免地杂了点隐晦,说:“……不会的。”   怀珠愕然瞪大了眼睛。   “真的?”   现在她是他的女人,跟他站在一边。   可有朝一日她和他抢皇位。   “我不会杀你的。珠珠。”   陆令姜重复了一遍,声音柔糜,如寂静夜景中的一根低音琴弦,“但我也永远不会放你。咱们的仇恨算是永远埋下了。”   “我会将叛国之人幽禁起来,废掉她反抗的能力,永不见让她阳光,永不与她相见,也永不再爱她。”   “让她活着比死还痛苦。”   淡淡的两句,回荡在湖面的涟漪上。   寂然安静。   叮咚,夜色蜻蜓点水之声。   片刻,怀珠木讷回味,半晌才淡淡哦了声,“原来这样。”   庆幸的是,她没叛国,身为一介弱女也没能力去与他争皇位,对皇位没什么执念,更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但陆令姜的回答,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脊梁骨上,抽干她的力气,有种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她和他不同于往日她逃他追的游戏,会真正站在国家层面的对立面上。   良久良久之后,两人均有些疲惫,依偎着彼此交颈而卧,呼吸着浊气。她对他很奉承,他对她也怜爱,一下午的冗长时光都在榻上耗费过去了。   直到暮色时分前线的军务送来,陆令姜才起了,自己洗好,又帮她洗好,打叠衣冠齐整,坐在榻畔依依摩挲她的脸。   怀珠挣扎着从枕席间爬起,却被他轻轻摁住了肩头,带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   方才他们情浓于水,心意融洽,彼此都视彼此为唯一的神明,深信不疑。   可现在他要走了,仍然拿了那条银链来,淡淡微笑道:“乖,伸出手。”   ……   怀珠被戴了回去,婢女送来避子汤,据说药方是莲生大师给的,温和无害,喝起来也不苦,比原来的避子膏还有效些。   她仰头一饮而尽,舌根隐隐发涩,心里亦苦闷。虽色字头上一把刀,她主动献身,他也只一晌贪欢,大事上仍保持着清醒的神志,想脱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翌日阴雨绵绵,婢女送了套天水碧的衣裳来,一如既往的华丽富贵,繁冗的广袖比她的手臂长一拃来,加之绸缎披帛,完全看不出她手腕上戴着枷锁。细细的银色蝴蝶链,让人以为是锦上添花的垂坠。   婢女说:“太子殿下亲自为您选的。”   怀珠没什么神色,入神地盯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色。今日连竹叶也画不好,林间沙沙颤动,漏出一阵阵的冷风。   她心神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缓步踱出寝殿,在鹅颈长廊兜兜转转了会儿,撑伞来到二道垂花门之前。   坚守的卫兵执戟相对,道:“没有殿下的允可,任何人不得踏出垂花门。”   怀珠握着手中的篮子,低声说:“我煮了一碗好茶想给他,也不可以吗?”   卫兵面面相觑,收起了长戟。谁都知道这位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虽说是敌军的俘虏,却享受着太子妃的待遇,万万得罪不得。   怀珠顺着垂花门一路出去,打量着行宫的地形和结构。她住在最深的一道垂花门里,想离开行宫是不可能的,仅能在有限的范围活动。   而且她现在双腕被锁,即便出了行宫也无法骑马、乔装,既无钱粮又无路引,身上这套鲜艳的华裳很容易被认出来。   她骗了守卫,并不是真给陆令姜送茶,没有明确目的,慢慢逡巡,时不时在长廊边坐下赏塘中雨荷,仿佛在寝殿里闷久了,出来吹吹风、透透气。   分配给她的小婢女也是个闷性子的,陪着她赏雨,一句话也不说。主仆二人正自闲暇,忽听廊外传来隐隐说话声。   “……穆南中计了,他的先锋军被我们埋伏的兵将截在峡口关的羊肠小道上,进退两难。傅青将军一箭射中了那叛贼的左臂,血如泉涌,逼得叛军后退连连。”   “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走峡口关这样的凶险地界的,但穆南乱了方寸,着急寻觅他在京城的女儿而误入歧途。许大人,他那失散多年的女儿究竟是谁?”   一低沉男嗓说:“……莫多言。”   怀珠额角跳了跳,行宫作为平叛的临时指挥所,住着许多太子麾下的文臣武将。这声音分外熟悉,听起来竟像许信翎。   她禁不住轻咳一声,从壁墙后走出。   许信翎和幕僚俱是一惊,迟疑道:“白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怀珠垂着长睫,未曾言语。   那幕僚原本是许家的人,见许信翎与这位姑娘似是旧相识,不动声色地退下。   怀珠问:“战斗胜利了吗?”   许信翎有几分异样,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有人临摹你的笔迹,使对方信以为真,才胜利得如此轻易。”   怀珠没法说那笔迹并非临摹的,而就是她本人的笔迹。在军事的角度,她现在为人俘虏,能有什么办法。   许信翎心怀怜悯地瞥向怀珠,刚刚他才得知,怀珠就是叛贼穆南的女儿。此番她也并非心甘情愿回来的,而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锁回来的,表面恩爱,实则敌人。   自己在做的事,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师父和爹爹都心心念念着她,她不是迫切想去找亲人吗,为什么还和陆令姜纠缠?   从前可以说他强迫她,现在又是何人强迫她……她,自愿救他的。   她该晓得,把他救活了是什么后果。   他会继续追杀爹爹和师父,还会继续强迫自己做太子妃,收回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四四方方的东宫之中,被他掌控。   他会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甚至他说不稀罕她。即便是她,若真卖国投靠了叛军,他也照杀不误。   泪水飘散在风中,怀珠已无瑕思索对错。按养父的教诲,一命换一命,陆令姜方才从郭寻手中救了她的命,此刻她也不能对他视而不管。   脑子一团乱麻,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的陆令姜沉沉伏在颈窝处,倾洒的呼吸十分微弱。他从前抱她总是那么紧,现在却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长箭贯体,滋味如何。   走了一路,洒了一路血。   怀珠留意着那些血迹,用了些手段。   好在她认路的本领不错,意志坚定,顺利找回了阿郎家。马术也尚可,没有将太子殿下颠簸得丧命。   阿郎正和母亲在院落中晒豆子,猛然见浑身失血的二人去而复返,大惊失色,手中的豆筐子都打翻在地。   怀珠下马,也将陆令姜搀下来,梨花带雨地恳求道:“婆婆,小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哥哥,容我们进去再避一避。”   老妇人吓傻了,阿郎则二话不说快速奔进屋抬来一张担架,将伤者安置住。   穷山僻壤的哪有什么名医,老妇人只得先给陆令姜喂下三颗止血丹,又急急忙忙去邻村请唯一的赤脚医生。   陆令姜躺在榻上,病态的弱,苍白的五官透露一缕缕清冷凉薄之色,脉搏俨然越来越微弱,命如纸薄。   怀珠伏在床畔哭,拉着他渐渐冰凉的手,不停地呼唤。   哭着哭着,念起他方才对自己那番阴冷威胁,又觉得他死了正好。   阿郎忍不住劝一句:“小姐,你们这是遇见流寇了,等会儿赤脚医生来了,得先给你哥哥拔箭,不然会感染化脓的。”   顿一顿,又道:“你一个弱女子骑了这么远的山路,你对你哥哥可真好。”   怀珠嗓子哽咽,颠三倒四说:“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丈夫。平时他都不带我出来,乍然出来一次,就遇到了这种事。”   寥寥几句,阿郎便明白了。这位漂亮小姐果然是大户人家的贵妇,平日深居闺中,外男看不得的。怪不得她如此依赖她丈夫,想是平时听话听惯了的。   “你别伤心……”   他找不到别的话安稳,“邻村的赤脚医生很神的,专治各类跌打损伤。”   怀珠抹干眼泪:“麻烦你们了。”   犹豫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东西交到阿郎手中,“求小公子即刻将此物交到本府知县手中。”   不瞒谁,此刻殿中这几位扶持太子登基的肱股之臣,一致要废太子妃的命。   否则,民心难平。   凭什么杀了所有叛军独独饶过白怀珠一人?新帝以身包庇叛党,那天下才要乱了。   于公于理,太子必须得杀太子妃。   “你敢在这时候犯浑!”   刘内侍吓傻了,多亏这时候没拿废太子妃的书信叨扰太子,否则得到的答复怕就不是往日那句冷冰冰那句“烧了”而是直接杖毙了。   “多谢干爹救命。”   虽这么说,到底内心存个疑影,前几日伺候废太子妃的几位嬷嬷和姑娘他都认识的,怎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常常走动为废太子妃呈送书信,倒也捕风捉影地晓得,那些仆妇给废太子妃强灌安神药,制止哭闹,传到了太子耳中,才丢了性命。   心里总觉得若废太子妃能逃过此劫,凭借小观音那世人皆羡的响当当称号,侍奉君王,东山再起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她昔日的恩宠有目共睹。   仿佛,太子真的在意过她。   李公公看透,点拨道:“那女子胆大包天,竟与朝臣私相授受,红杏出墙,殿下这才清理门户。”   刘内侍瞠目结舌,如遭当头棒喝。   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太子殿下剿灭叛军将要践祚之际,独独发落了谦卑无错的许信翎许大人去偏僻的边陲。   如此,太子忽然对她起了杀心也难怪了。   朝臣都逼着太子呢,太子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只有杀了她,天下才能归心,律法才能昭彰,太子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以德服天下。   刘内侍直后怕,那女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漂亮脸蛋,还孜孜不倦地写信求见,想着东山再起。她想拿那点微薄的夫妻之情挽回太子殿下,殊不知操刀的正是枕边人。   良久,议政结束,殿中各位大臣离开。   宫人们进去焚香洒扫,但太子殿下叫了酒,很快,殿内便酒气氤氲。   莫名压抑沉闷的气息弥漫,就像这黑沉肃杀的雨天一样,阴暗又冰冷。   此刻在殿中的,是礼部尚书周儒之女周媛和几位士族家的千金,都是娇花一般的年纪,不日新帝登基后就要入宫封妃的。   新君即将登基,皇后的人选暂未定下,后宫四妃的却已敲定,提前过来侍奉君上。将来未皇室开枝散叶,少不得这些功臣之女。   要说太子殿下年方二十有四,峻洁雄秀,丰标不凡,气质如雪纸书卷,早就是全程待字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后来公然娶了白家庶女为正妃,不知有多少红颜落泪惋惜。幸亏那女子自甘堕落,新帝登基,才让她们又有了侍君的机会。   周媛坐在太子殿下身旁,欲喂一枚樱桃,却见太子神色平静,唇角淡淡的笑,疏离合度,并没有张口要吃的意思。   “太子哥哥……”   太子禁欲冷淡,和传闻中温柔多情的样子截然相反,似完全没有人伦之欲。   周媛只得竭力与他的拉近距离,“您这块玉坠雕作观音形,可以给臣女瞧瞧吗?”   阿郎低头,端端吓了一跳。   只见那是一封墨迹泅染的官府文书和一个明黄绸缎的小袋子,里面有硬物,摸起来润泽沉重,近似于印玺。   小小的一张薄纸,却有调兵之权。   太子殿下从前想要她,或许仅仅看重她那几分姿色,但现在情势完全不同,她成了两军对峙的一颗重要棋子。   因而,许信翎即便心中怜悯,也不能救她,也不想救她。他来此的目的是支援太子殿下平定叛军,保家卫国的,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   怀珠面容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从他臂膀上滑落。陆令姜托婴儿似地托起她的面颊,又痒又凉地吻着她。清冷的月辉,为这一个吻点缀一层朦胧之意。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么,我只剩下你了。”   怀珠轻轻嗯,脑海中还没对龙袍有清晰的概念,“我……应该不会的。”   他感受到了她的拒绝,愈加变本加厉起来,几乎是咬,以报复她的绝情。   挣缠间,怀珠不知何时栽进了身后柔软的罗汉榻上,两只纤纤手腕被他单手擒住,牢固摁在了头顶。   整间屋子,充斥着极重的戾气。   情急之下怀珠咬了陆令姜一下,十足十的力气,几乎咬得血肉模糊。   他浑然不觉,只顾着汲取她唇间的缕缕清甜味,像个上瘾无法自拔的疯子。   这一回,他完了,彻底完了。   盛少暄得知太子将私逃的怀珠姐弟成功找了回来,大喜,急匆匆纵马来到白府。   但见雨雪霏霏,白家大门四敞大开,太子却站在门外的大槐树边,神色恍惚,似丢了魂儿。   盛少暄跳下马,欲问陆令姜情形如何。   却见陆令姜长睫坠下,面若寒鸦色,雨珠从发丝上一颗颗滑落,冷风一吹,空疏疏的,整个人如漂浮在荒滩的浮木,脚步沉重从走过去。   “完了,完了。”   “这次,她一定不会再要我了。” 第29章   搬家   白老爷为怀珠携弟私逃之事寝食难安,闻她乍然回来,惊喜之下,恼怒益甚。逆女不守妇道,闯下滔天大祸,连累全家,非得动用家法以儆效尤。   至门口,却见怀珠并非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回来,而是坐在温软的马车上,由太子殿下亲自护送回。   她下马车,太子殿下伸手搀扶,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太子眼色暗了暗,讷讷收回手。   瞧着,犯错的倒好像是太子殿下。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哪里想得到,他有朝一日也要仰人鼻息,靠她人施舍过活。   听着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声,陆令姜几乎完全失控,酸得发颤。   笑,却夹杂着苦味,再无平时半丝风流轻松之意。 第30章   失意   太子殿下从白家归来,不声不响,表面上平静无澜,脚步却是蹒跚的。   身为友人的盛少暄和傅青看在眼里,唏嘘不已。   玩,太子平日总说玩,这下玩脱了。   幸好外人不知堂堂太子被一介庶女甩了,还跌得如此之惨。   几日来太子殿下虽还正常上下朝,却深居简出,没事就喝闷酒,也不见客。晏家多次来探问情况,都遭婉拒。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怀珠一走,场面顿时失去了焦点。   晏苏荷心里很不平衡,此时鼓足勇气想和太子搭讪,却被太子一句滚字答复。   太子对她已不是薄情,冰冷的眼光泛着危险的锋芒,是一种近乎仇恨的情感。   晏苏荷怔忡,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令姜在怀珠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晏苏荷却又在陆令姜那儿碰了个钉子。   陆令姜走了,追着怀珠离去的脚步。   晏苏荷怔怔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韩若真试探着劝道:“太子哥哥毕竟是天之骄子,肯定是有傲骨的,不缺女人,更不会为谁低头。这样的男儿万里挑一,苏荷你得主动出击才行啊,耐心些。”   许家不允许不干不净的媳妇进门。   怀珠无意于做许家长媳,但和陆令姜断干净,是她一直希望的。   谁料陆令姜反客为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了,现在陷入窘境的反而是她。   见怀珠迟迟没有回应,陆令姜若有所思道:“怎么,白姑娘玩不起,刚刚提出的条件,现在便要反悔?”   他撩了撩玄色长袍,在榕树下石凳上坐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势。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黄鸢找了半天,才将她找到。   “阿珠,你在这儿。”   凭直觉,黄鸢觉得怀珠和太子关系不似前些日那样完全冷冰冰,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怀珠揉了揉眼睛,流露几丝疲惫。禅院内光秃秃的丫杈,几枚枯黄落叶飘下,清冷又抑郁的感觉。   黄鸢陪怀珠坐下,道:“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说说吗?”   怀珠缓了半晌:“没什么。”   黄鸢道:“阿珠,太子哥哥对你很好了,他长得漂亮,地位高,又肯放下.身段来讨好你,在你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他说娶你当太子妃,我的心都跟着跳一下。”   “至于许公子,虽然很好,但总感觉你们性格不合,不会长久的。”   怀珠知道黄鸢一直向着陆令姜,黄鸢不晓得前世之事,自然认为陆令姜很好。   可她心底清楚,她和陆令姜早已走到了尽头,即便纠纠缠缠下去,也不过是做露水情人,互相泄欲罢了,有何意义。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   两个姑娘挽起手来,往佛堂去抽签祈福,听说长济寺甚是灵验的。   寺庙中庭一棵百年大榕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随风飘舞,潺潺清泉之中亦被人丢满了铜钱。   这才二月伊始,长济寺的河水便解冻了,住持说这是寺庙地气暖,每年开春,燕子皆会早早飞回来。   怀珠在白石桥边吹了会儿风,闭塞的心绪稍稍通畅了些。和黄鸢往西配殿准备抽签祈福,拜佛许愿,却猛然见许信翎正跪在殿中佛前的蒲团上,神色虔诚。   怀珠迟疑,和黄鸢对望一眼。许信翎听闻她们的动静,起身,道:“我在为家母祈福,她老人家已卧榻十多日了。”   许信翎解释这些,生怕怀珠误以为他故意在此等她,神情有些疏离。   在她心里,宁愿嫁与表妹纠缠不清的商人周学,也不愿委身给什么太子。白远只图自己的荣华富贵,何曾为她考虑过。   场面安静了一瞬,白老爷愣了,没料到向来温顺的怀珠忽然吐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又急又怒,结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   父女俩的争执引起了周围宾客的注意,不少人朝他们望过来。   回过头,却见太子殿下也在。   他伫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到来,显然已听了许久了。   父女二人心头都咯噔一声。   陆令姜静静说:“我以为我们关系变好了,没想到,珠珠,跟我在一起让你比死还难受。”   他眼皮垂着,看上去没有半点活力。眼底凝结着湿意,悲伤一层泛过一层。嗓音嘶哑得,也似摧枯拉朽。   这句话对他的伤害之大,难以言喻。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白老爷慌得很,此时根本没法解释。太子伫立在原地,好像一个被抽掉魂儿的人,孤独伶仃,可怜,让人不忍。   怀珠禁不住也低头。刚才她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为了怼白老爷,却没有真悔婚之意,谁料那么巧叫陆令姜听到。   却见陆令姜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到了父女俩面前的一张太师椅上,俊雅清秀的面庞,尽是冰凉与黑暗。   怀珠道:“应该的。”   许信翎道:“那我先走了?”   怀珠点了下头。两人客气得过分,全然没有往日的亲切。   怀珠和黄鸢刚跪于佛前,却又闻许信翎去而复返的脚步。他左右踟躇,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怀珠道:“……白姑娘,你有空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怀珠注意到他的称谓是白姑娘,而非以往的怀珠妹妹,知他还为刚才的隔阂生气。她点头答应了。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太子虽然之前跟谁都玩得开,但没见谁真正走进他内心里去。白小观音自负绝世美女,不还是当了太子哥哥的外室,连个名分都没有,也巴巴沦陷。   “对付太子哥哥这样的男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男人一般。”   晏苏荷心里仍然不平衡着,虽说太子哥哥薄情高傲,不会主动追谁,可他明明主动追白怀珠了,刚才众人有目共睹……白怀珠还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眀瑟战战兢兢道:“太子哥哥已来过我家好几次,每次都是找四妹妹的。据说四妹妹的新宅邸,太子哥哥也登门拜访过好几次,都被四妹妹拒绝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怀珠疑道:“种?”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太子原是个沉稳之人,做了一件疯狂之事后,便像黄河决了堤,后面越发难以收拾。   叛军之事,满朝文武逼着他杀了白家满门,他没答应,硬是扛着压力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将顽固派杀干净,救了白家。   这样的恩德,可以说十分大了。   怀珠呼吸急促了几分,心底隐隐不是滋味,道:“原来……他真的有病。”   身子有病,脑子更有病。   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了。   莲生大师给怀珠检查完了眼睛,叮嘱她好好休息,莫要看书用眼。药还得每天都喝,否则浪费了这株白一枝囍,太子不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怀珠如鲠在喉,一时缄默。   莲生大师心生恻隐,道:“女施主去看看太子吧,即便无意于太子,将这段孽缘了结了也好,省得徒生烦恼。”   世间之人,总是太执着。   见小白府门前排起长队,黑压压的都是仪表堂堂的年轻公子,人头攒动,手持礼物,来追求白小观音的。   “白姑娘!”   人群沸腾得很,有些浪子为了一亲传说中的白小观音芳泽,甚至大呼捐出全部家当。   白四小姐的名气,比之当年掷果盈车的潘安也相差不远。毕竟是绝世美女,谁不想趁此机会一睹芳容,追求她的俊男一眼望不到头。   陆令姜睨着,终于咔嚓一声脆响,手上的玉扳指生生捏碎。 第31章   强抢   小白府是养父张生在世时买下的,位置虽偏僻些,却屋舍清丽,湖山在望。因植有大量象征文人高洁性格的梧桐树,取名为梧园。   几日来门庭热闹,送至梧园的各色礼物成堆成山,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儿终日徘徊不去,造成道路堵塞。   怀珠自是不理,关起家门来料理自家园子。梧园荒废多年,乍然修缮起来颇费一番工夫。幸好有黄鸢、许信翎等昔日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入住。   怀珠断断续续地饮泣着,之前一直不敢说,现在口子一开,决堤似地不断哀求他放过她。她既不敢改嫁旁人,也不吃了熊心豹子胆去谋反,只求远离腥风血雨的朝政争斗,做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陆令姜浮上烦躁,皇位和怀珠是他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哪样都不能少。沉吟片刻,叫人送上一副雀牌来。   怀珠眸光晶莹,可怜巴巴地抱着膝盖,以为要被剥掉衣裳迎接一场疾风暴雨,却见他着了白寝衣,抹着雀牌,与她在榻上相对而坐。   “若能赢我,一切都随你。”   此时陆令姜的酒意已完全消褪了,深自懊恼方才的一时放纵。放她走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找些乐子哄她展颜。   怀珠知他好赌成性,从前与盛少暄等人沆瀣一气,玩得又浪又开,白白辜负了这张衣裁白雪、饱饫经史的书生相。从前她就和他玩过两次牌,无一例外是输的,即便侥幸赢,也是他放水放出一条大河。   陆令姜的唇缓缓靠近,浮上危险的热度,怀珠下意识偏头避开,怔了一怔,转换策略道:“殿下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凝固,诚恳地低喃了声,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光亦呈现隐隐光彩,显得极为紧张,“你会答应吗?”   怀珠无情说:“不会。所以叫您别再纠缠。”   陆令姜自嘲地笑了笑,没现出多大的失望,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就像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割得他血肉模糊,凉薄得让人受不了。   天上的月亮,凡人终究摘不下来。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生生看着她的衣角从自己掌心流逝。   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小观音。”   陆令姜提高音量叫住她,仰起脖子,带着留恋与不甘,“你以前爱过我吗?”   怀珠的背影停滞了滞。   “没有。”   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陆令姜悲喜不明地笑了下,她骗人。   “你也是对我一见钟情的,对吧?”   即使现在不爱,以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爱的烙印,却是磨灭不掉的。   观音坠,小香囊,为他发明的剑法。黏人的依恋,苦苦纠缠他给位份,包括前世死别前的那句“太子哥哥,我等你——”难道都是假的吗?   陆令姜头痛起来,老毛病又犯了,长吁短叹着,语速越来越快,口吻也越来越焦灼。好像只要他能举出足够多她爱他的例子,就能说服她,使她回心转意。   小口小口地喘气,焦躁不安。   她即使骗人,也别说这么明显的谎言,一戳就破。   “你别嘴硬了。”   怀珠没有反驳,这些确实是她曾经爱过他的证据,但她实在不明白陆令姜像个小孩子一样,偏执地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就算她曾经爱过又怎么样?   曾经爱过,就代表现在爱吗。   她平静地道:“殿下,既然您执意提及往事,那我和您现在就说个明白。”   在真以为他将她赐死时,她绝望过,哀怨过,害怕过,甚至希望自己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掏出看看负心人的心看看红的还是黑的。   前世,哪怕他多施舍给她一点点温柔,她都不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陆令姜下意识反驳:“一码归一码,前世的事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亲你也要被打?实话说我其实有你当年的纳妾文书,你现在还是我的女人,亲你天经地义。”   他似乎特别注重对她的主权。   而且现在,他暗戳戳对她的称呼都是“太子妃”。   怀珠愠色,欲弹起,却被他压回绵软的榻,心有余而力不足。   凭什么还说她是他的女人?   她被他惹怒,值此针锋相对的时刻,怨毒说:“殿下不说欠了我的吗?那您自刎吧,之后我便嫁给许信翎。”   “你敢。”   陆令姜气得笑了,发狠道了句,说来说去,她还是记恨他没经她同意就强吻。   随即眉心又剧烈胀了胀,前世之事,的确令他心间不停地冒出悲凉之感。   他害了她而死,怎可逃避偿命?   沉吟半晌,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道:“……断头饭,也不让吃?”   怀珠的思维有些迟钝,半晌才明白过来断头饭的意思。   她烦厌地试图从他身下脱出来,“断不断头与我何干,您自愿的,凭什么到我这儿吃饭。”   她又不是他的饭。   陆令姜见她的眼神,冷淡鄙夷,看自己跟看垃圾一样,或许连垃圾也不如——这无论如何也再燃不起的爱情之火。   他掐了她的小腿往回拖,并不容她远离,执迷不悟地说:“给我再吻一下,你要我的命我心甘情愿。”   长剑就放在罗汉榻边伸手可及的位置,杀他是什么难事了,随时可以。   记得在大佛湖时,她曾用簪子试图刺杀过他,如今可以如愿。   怀珠厌憎,竟真去摸那剑。   他以为她会舍不得杀他吗?   剑器与桌面剐蹭,她动作很大,弄出叮叮当当的动作也不小。陆令姜还真如他说的一般不反抗,一味沉浸于她。   “你真不怕死吗?”   外界的雪光映在长剑剑身上,激起一阵雪白的剑光。   陆令姜知道她不会手软,片刻间自己就要被一箭穿心,仍一厢情愿地贪恋地此刻的甜暖时光。   她总说,他给她吃了毒药。   明明是她给他吃了毒药,让他上瘾,连死都心甘情愿了。   欠她的,还就还了。   窗外呼呼寒风,鹅毛大雪静谧落下。   曾几何时,她看他的眼神永远盛满阳光,颤颤的眼波要溢出来,真诚的爱意,如今却只剩下了凉薄和不耐烦。   是他从前得到她太容易,平白无故占有了她那么多年,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养成一身臭毛病,以为自己有了什么高贵的身段。   语气非常颤抖,青筋凸得愈加厉害,似快要失控。   “你把我当什么了?所有人知道,我这太子都他妈都给你下跪了,当着全京城的面,就为求你原谅,却成了真正的笑话。”   怀珠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淡然道:“对,我是不爱你了,你让我很累。但你跪都跪了,我也不能不对你负责。”   比如刚才众人敬仰的目光,比如许信翎对她的鄙夷,比如强加在她身上的太子妃尊位,都令她累。他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了。   “单纯跟你玩玩的话,还不错。”   陆令姜喉头哽咽,无言语对。面对她干净利索的不爱,能说的只有“你以前爱过我”——可以前爱,又代表得了什么呢?   玩玩。这句话杀人诛心。   “你跟我回东宫,我们好好谈谈。”   怀珠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上次他也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好谈谈,结果说的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总之对她死缠烂打。   “陆令姜,别执着了,没结果的。”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如你所愿。但只是玩玩,前世你玩我的那种玩。太子殿下,您愿意吗?”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窗外北风簌簌,空荡荡的闺房却并不冰冷,反而温暖如春。香炉内,炭火静谧无声地燃着,处处皆是人来过的痕迹。   怀珠疑神疑鬼,“陆令姜?”   屋内静寂,自无人回应。   她擦了擦热汗,真傻,陆令姜怎可能还在此处,昨夜的噩梦早结束了。   梧园依旧处于严密封锁状态,断水断粮。就在怀珠呆痴痴地抱膝而坐,怀疑自己要被活活饿死时,中午,却有仆人将热乎乎的饭菜递了进来。   食盒里面的菜品是一尾糖醋桃花鳜,一叠口蘑煨鸡,一叠蒜茄。小食有回马葡萄,蜜饯银杏。   主食是一盒十二枚雪白银丝卷,酒水有莲心荷藕汤和漉梨汁,另配有水果樱桃,一看就是东宫御厨才有的烹饪水准。只是某些饭里泛着一股轻微的草药味,略显奇怪。   还挺丰盛。   陆令姜施舍的嗟来之食,吃是不吃?   怀珠将饭菜一道道摆在面前,内心掀起了波澜。这些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那道莲心荷藕汤——   从前在别院她常常亲自下厨,亲手剥莲子剥到手疼,极力请求陆令姜喝,他却在尝过一次后,以莲子味道太怪异为由,汤全部都倒了。   从那以后,她只自己一个人做莲心荷藕汤给自己喝。   重生眼睛瞎了,她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这汤的滋味也有些淡忘了。   如今,他却又给她送来了这道汤。   怀珠心情复杂,一口一口尝着,品出甜酸苦辣许多滋味,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热气蒸腾,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   陆令姜是想暗示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吗?……或者仅仅是巧合,在审判人犯之前,不饿死犯人。   怀珠擦了擦眼泪,真想和陆令姜当面理论。放她出去,出去。   她又不是反贼,她不是。   半晌用罢了膳,怀珠正准备将食盒送回去,却见临近后园矮山的一颗梧桐树下有揉成团的小纸条,悄悄捡起打开,上面依稀是妙尘师父的字迹。   原来妙尘师父担忧她的安危,竟准备带领兵队先防火烧城。   守备如此森严,妙尘如何将消息传进来的?怀珠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望向院中最高的一颗梧桐树,与院外的矮山相毗邻。这是处天然的缺口,无人监视,若有人爬上矮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查探到院落中的情况。   妙尘师父现在还在吗?   妙尘师父爱护自己,誓死相救,怀珠都知道。她百味交杂,想劝师父不要为了自己冒险,可她被囚困此处,只能接收消息,却无法往外递消息。   怀珠来到窗畔点起蜡烛,将妙尘师父的纸条烧毁了。随即后背隐隐发毛,总感觉院落外的矮山上有人什么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自己。   她目光一凛,猛地探窗望那厢望去,院落四周却并无人。   ……   围墙外,石修惊得浑身冷汗。   偷窥了白怀珠这么久,他第一次险些被发现。这处梧园矮山背后的安乐窝,是他很久之前无意中发现的,他便一直在此偷窥怀珠的生活   陆令姜的左手紧紧攥紧,还在回味着她刚才在他手心的那一吻。那微痒而甜蜜的感觉,烙印在他灵魂中,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致命的温柔。   片刻之后。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现在,他被她一个冷眼轻易打败。   陆令姜的心滴着血。   两人本来坐在矮桌边谈话的,不知不觉就滚到了罗汉榻上,一上一下,衣衫凌乱,怀珠手中还拿着剑。   ——老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年轻男女的活力充沛,新鲜蓬勃,性子更宛若六月天,说变就变,嘴上说着恨,其实并没那么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如今床笫之事,竟也拿来作赌……   她心下黯然,余颤未消,撂下雀牌趿鞋下地。她要走,回梧园,他还能强行留她不成,强行留她得到的也是一具尸体。   五根手指被陆令姜从后面扯住,听他忽然沉重地挽留道:“珠珠。你爱过我不是?你留下来,让我证明我也爱你。”   怀珠吞了吞嗓子,置若罔闻,想要继续走,他却撞破南山不回头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继而,雀牌散落一地,他动情地搂住她,将她的绣鞋也远远踢到一边。   一刹那,怀珠却重重往外推了他一下,没有任何犹豫地拉起门板,“哐当”利利索索地关上门。   陆令姜怔忡着站在外面,风中凌乱,险些被夹住。   再欲敲,却闻铁链在门内反锁的声音,窸窸窣窣,整整缠了四五道,固若金汤,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打开了。 第32章   雀牌   陆令姜如中败絮,失落又气恼。   骗他?   他骗她开门,她骗他关门。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晏苏荷走投无路,连给皇后娘娘递了三道信儿,入宫恳求皇后:“姑母,太子哥哥被美色所迷,定要与我退婚,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几日来亦处境困顿,叹道:“本宫也不帮你,叫你别去找那白怀珠的麻烦,你不听,这次闯下祸事。太子珍爱那几株花儿,你为何一定处心积虑地毁掉?”   晏苏荷怔怔睁大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是皇后,利用小孩子毁坏红一枝囍都是皇后的主意,如今翻脸不认人,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在了自己身上?   她惨然笑笑,疯疯癫癫指着皇后道:“姑母!你把我当枪使,上了你的当了!你如今想明哲保身,没门,你若不可能帮我,我便将你做的那些肮脏事都告诉太子哥哥,看你这皇后还怎么做下去!”   皇后大怒,剧烈拍了下桌子:“住口,你神志不清了。快把她拉下去!”   晏苏荷的哭声不绝于耳,大祸临头,飞鸟各投林,口中对皇后阴毒地咒骂。   皇后左思右想,心下也有点慌张,宣太子入宫,不提白怀珠,单提晏家之事。   “皇儿,母后不知你和晏家有什么大仇,但请你放过晏家。就像你昨日说的,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   陆令姜随意听着。   皇后见他无动于衷,又道:“这也是你皇祖母的意思,你不听母后的,总要顾忌你皇祖母。你和自家人趾高气扬,到了外面给人跪着丢人现眼?”   陆令姜的轻笑声渐低,脸色微微阴翳,但还是答应了。   他起身告辞。   几日后,晏苏荷注定要被送到襄阳老家去,路上,遭到几个山贼侵犯。   山野之间蟊贼跑得快,晏苏荷哭告无门,加之自身本就害着风寒,没过多久就病情加重,像怀珠前世那般在无边孤寂和痛苦中溘然长逝。   她一个被太子退婚的女人,于家族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因而她的死除了亲生父母哭一哭外,悄无声息。   几把荒骨,寂静地埋在郊外。   太子妃,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   梧园。   新雪过后,云翳沉沉,白雾弥漫。   怀珠推开门,见大门口一片湿漉漉的雪渍,是太子殿下昨夜跪过的痕迹。   她缓缓走上前去,低头凝视了片刻。   “太子哥哥很执著,是不是?”   黄鸢在身后道,“若非你今早答应与他到太清楼见一面,他还不肯走。”   怀珠沉声道:“他这样明明是逼我,把事情闹大,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再无人敢上门娶我,逼我不得不嫁给他。”   黄鸢欲言又止:“阿珠,你真的不感动吗?就凭他给你下跪,之前又费尽心思地种花,只为治好你的双目……虽然花现在被毁了。”   怀珠嗤道:“哪敢不感动。”   黄鸢道:“咱们女儿家嫁谁不是嫁,我看没有比太子哥哥更好的了。况且阿珠你之前喜欢太子哥哥,对吧?即便你现在不想跟他和好,好歹也做个朋友,将来遇见个大灾小痛的有求着太子哥哥的时候。”   怀珠撇了撇嘴,挺无语的。   登上马车,前往太清楼。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生死关头,却听陆令姜道:“早前闻晏大人有退婚之意,我便不敢纠结。今日趁众人俱在便正式说清楚了,我皇室与你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再不算数了。”   他当断则断,怀珠折断的那两截剑丢在地上,预示着一刀两断的两姓婚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掷地有声,轰隆隆作响。   晏老爷和晏夫人完全惊得木讷了,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了个外室,太子竟真敢退婚,他的前程、皇位都不想要了?   晏苏荷亦满脸是泪,自己被白怀珠威胁一通,生命之虞,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好好安慰自己,彻底厌恶了那白怀珠,结果太子哥哥还要和自己退婚?   不可能,不可能。   一向温婉的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退婚的话?中了蛊似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晏老爷含着泪指责道:“殿下,您如此薄情无情,是想逼死荷儿吗?这事传出去,文武百官容得下您吗?”   谁都知道晏苏荷是注定的太子妃,被退婚了,今后根本没法做人。   晏家来兴师问罪,本来是逼太子清理后院,料理外室,并非真要退婚的意思。   因为一介外室,太子也至于?   “殿下,您有气出气,晏家辛辛苦苦辅佐了您十二年,为何要这么伤人心?”   陆令姜却干净利索,脸色是冷色调的白,没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心中早已决定好的。   伤人心吗?   “笔墨。”   他笔走蛇龙地一纸退婚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盖上了太子金印,按了手印,丢给晏家。   这已经不是两家协约退婚了,而是单方面取消婚约。   监国太子的金印,实重千斤。   皇家要娶便娶,要不娶便不娶。   此时东宫的许多仆人已聚集在外,陆令姜当着所有人的面动咒道:“我陆令姜今生只钟情于白怀珠一人,以她为妻,永志不变。除了她之外不沾任何女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此时天色阴沉,隐隐有雷声,似乎天神还真听见了。   他义无反顾,似不要面子了,也不计较说这番话怀珠是否会答应,朝廷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只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爱慕白怀珠。   许信翎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骨受挫得厉害,走路时仍微微跛脚。   怀珠道:“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前去便好,瞧着你走路有些费劲儿。”   许信翎沉沉摇头:“曦芽为了我连命都丢了,我岂能那般忘恩负义,连几张纸钱都不给她烧,那我还算是人么。”   怀珠知他一向知恩图报重情意,也不再劝。两人各自带了少量家丁,以砖石给曦芽改好了墓穴,移棺椁入土,默念佛经,希望亡者可以入土为安。   许信翎感触颇深,泪水沾湿青衫。怀珠念起从前与曦芽朝夕相伴的时光,以久久陷在悲伤中难以自拔。   人之凋零,亦如花之凋谢。   回来的路上,许信翎道:“那日你搬家,我原本打算帮帮你的,谁料撞见了太子殿下,我便走了,你别介意。”   他和太子一直有些过节,且当时怀珠又和太子有那样亲密的举动,他受不了。   怀珠道:“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听鸟语啁啾,迎春花随风飘摇,枝头发新芽,焕发初春的盎然生机,吹拂在面上的风是暖的。   “许……”   她说他是她身后的纠缠一条狗,确实,他就是。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但没必要发誓,她不会在乎,不会感动,也不会改变任何主意。   这一场闹剧,该散场了。   前世她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很感动,但今生再不会了。   一夜之间,怀珠的身价提高了几百倍不止,几乎成为全城第一贵女,人人尊重敬慕,说是公主也不为过,能将太子逼得当众下跪的只有她。   陆令姜赶来太清楼时,正好看到怀珠的背影,刹那间,犹如一朵白荷花在他满是暗淡褪色的世界中盛放。   他冻结的心跳活起来了,只有她带来的春风,才能吹化冻土。   陆令姜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即又见她目覆白绫,显然是眼疾重新恶化了。红一枝囍被毁了,她迟早变成瞎子。   他心头微微酸楚,暂时收摄心神,长吸口气,朝她奔了过去。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等等她,不要死,不要死。   ……   好一场胜利。   夜色寒凉,陆令姜从皇宫回来时,像打了一场仗那般筋疲力尽,唇角却又情不自禁地含着微笑。   怀珠这边却涅槃重生了,完全恩仇泯灭,把太子当透明人。   几人打雀牌打得热火朝天,一局下来,怀珠和许信翎组队,却又是输家。许信翎翻翻兜儿,连铜钱都拿不出来了。   黄鸢见怀珠实在输得太惨,悄悄问道:“阿珠,我们叫太子哥哥也过来玩好不好?让他教你,他可会玩了,从前玩一通宵都不会输一次。” 第33章   游戏   别看太子殿下表面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私底下却和朋友玩得很开。他年轻,又聪明,什么叶子戏麻雀牌,花样百出,新规则新玩法都是他发明的。   另外他为人幽默爱笑,平易近人,最能带动气氛,一边抹着牌一边给大家说些奇闻趣事,妙语连珠,辩才无碍。大家跟着他的节奏走,浪一整宿是常事。   盛少暄听黄鸢如此说,装出一副愕然的样子,推波助澜道:“别啊白小姐,你和太子哥哥组队,纯属欺负人了啊。”   大家哗哗笑起来,和和气气,一派热闹的氛围,独独看不清怀珠的神色。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白怀珠。你还普度世人的观音呢,屁,你就没有心……”   他把她钉在墙壁上,疯狂地吻。   “我他.妈就是你的一条狗,你回头看我一眼能怎样。” 第34章   摔门   陆令姜惯来以斯文清白自居,鲜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刻。两人刚才在牌桌上装得疏离陌生,这会子原形毕露。   怀珠秀眉紧蹙着,几分惊讶,既没料到他会忽然从黑暗中现身,又一时无法消化他的话。   是他当年弃她如敝屣,嫌她阻挠了他和晏姑娘的感情,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她看开了,不爱了,如愿以偿离开,他却又锲而不舍地纠缠上来。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事到如此,他也不纠结什么爱不爱的了,亟追上前去,拢住了怀珠,制止她开门的动作。   她走的太快,他只得快速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你想要去翻译佛经,可以啊。”   “跟我好。” 第35章   表白   陆令姜长长的身影横挡在她面前,扯住她的袖子,语速很快,喉咙发涩,是他平日少有的认真,几近偏执的深情。   怀珠漠然置之,刚才她替他遮掩是怕事情败露,影响自己的名声,此刻却全无顾虑,只道:“是交易吗?我不需要。”   寒风灌入骨髓,陆令姜想起白白赠予她的东西她都一律不要,统统丢出去,更遑论是需要她付出的交易。   潜意识里,他简单地以为施予她恩惠,逐步感化她,她就能重新和自己在一起。可她压根不给他破镜重圆的机会。   回到东宫,陆令姜倍加呵护那株红一枝囍,眼见着花苞越来越大,隐隐压抑不住的盛放之势,距开花最多不超五日。   他每日叫黄鸢带些红一枝囍的叶子作药给怀珠送去,连着送了三日,藤蔓上的叶子明显少了。   每次送药,都是黄鸢亲自看着怀珠喝的,药真真正正是喝下去了,万无一失。   怀珠的眼睛确实见好,她近日都不必佩戴白绫了,能短时间地读书,盲杖也丢下了,一日明亮似一日。   希望之光也一日灿似一日。   陆令姜有点沉浸于这种相处模式,心头平安喜乐。   现在,只待将最重要的红花摘下,炼制成药,便有望完全复明。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实打实地为她做点事情。   ·   十二月初四,叛军攻势正盛,太子殿下在宫中和皇帝议政,商议作战策略,一连五六个时辰都回不来。   预计着,红一枝囍正赶上这日开花。陆令姜临走前托付赵溟,待花儿盛放之时将其摘下,交予莲生大师炼药。   这非什么难事,赵溟欣然领命。   然不妙的是,晏家的人又来了。   这次非比寻常,老态龙钟的晏大人和晏夫人携女儿晏苏荷,气势汹汹地驾临,逼太子为退婚一事作出说法。   还没成婚,他家女儿便屡屡遭外室羞辱?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脱不开晏家的支持。若太子执意耽于女色,宠妾灭妻,那么朝中的一切同盟关系将彻底割绝。   太子当初只不过庶人院的一枚棋子,最可怜不过的皇子,这些年当惯了储君,便以为翅膀硬了吗?   赵溟十分为难,太子殿下今日恰好不在东宫,且一时片刻回不来。   晏大人和晏夫人便等着,高踞堂上饮着茶,等到太子回来为止。   赵溟无奈道:“二位尊者,究竟有何意思,待属下速速去宫里找了太子殿下回来也好。”   晏大人直白威胁道:“去告诉太子,三日之内一条白绫处死了那外室,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他掂量掂量储君之位还想不想坐。”   口吻强硬,态度决绝,好像得了皇后撑腰,拿捏住了太子软肋。   赵溟听了这话,暗暗咯噔。   那白小姐是太子的心尖尖上的宝贝,为了治她的眼睛,太子连自己的命都快不要了,焉能一条白绫赐死她?   ……这话他如何敢去禀告。   可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同样不能不要,历史上的很多君主为了江山,往往在不得已之下杀死心上人,用心上人的血去铺锦绣江山路。   毕竟一个女人和皇位相比,孰轻孰重,根本无需言说。   除了这些顾虑外,赵溟也不太敢离开东宫,那位不可一世的石家小皇爷来了,正拿着柄弹弓到处弹射宫女,嬉笑打闹,完全把东宫当无人之境,且好奇地往温室靠近,似一定要摘几朵花喂兔子。   若打坏了温室殿中的花儿,那可就闯下滔天大祸了,那些花儿都是太子殿下数月来用自己的血养的,每夜睡半宿,护花半宿,殚精竭虑,穷尽精力,才终于等得如今的花开日。   晏老爷却喝道:“去。”   看得出来是真动怒了。   晏苏荷见赵溟顾虑,主动提出去哄着石小皇爷,避免他惹是生非。   话说得这份上,赵溟无法,只得安排几个卫兵守着温室殿,硬着脑皮入宫。   于此同时,盼珠园的红一枝囍正妖艳,吐露所有的花蕊,火焰似地盛放,最好的光景,等人采撷。   ……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湖光水色,浩浩茫茫,可浮可航。陆令姜将她买的观音坠生辰礼好生收了起来,在船尾闲闲抱着她垂钓。   长杆放上饵料,将细细的渔线抛到远湖去。二人懒洋洋地依偎在一起,说是钓鱼,谁的心思也没放在钓鱼上,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味。   二人就这般若无其事,在烟雨湖面上互相为彼此的依仗,蓦然间消除了隔阂,似乎有了些昔日彼此相爱时情意相通的感觉。   他有时也会侧过脸吻吻,又凉又蛰,怀珠没躲,弯着唇玩弄群襟上的花纹,任他随便。   她其实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没有权利拒绝太子。身为太子手里的金丝雀,纯纯为取悦太子而生,如今她又是他的阶下囚,或痛或甜都得承受着。   但其实他也不是完全让她难受,很多时刻,他都能带她渐至佳境,二人同享乐趣。   最终怀珠还是溢出一丝轻呼,忍不住轻推,想从这一场纠缠中脱离开去,身畔男人却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她的袖口。   怀珠攥了攥拳,顿时老实了。陆令姜不同意分开,就绝不可能分开。现在还在湖面上,她晕红地说:“殿下,钓鱼呢。”   “我知道。”他说,指腹摩挲着她青黛色的长发,如琢如磨,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情愫冲刷她的理智,“但珠珠不喜欢吗?”   天空悲凉的阴郁天色,沾了一缕缕凝夜紫,算上不上极佳的雨景。   想起前世爱他时,从天亮等到天黑,撒娇服软做羹汤,只为他多亲近她一些。   怀珠仰起秀颈,认命地吐出一口浊气:“太子哥哥给的……自然喜欢。”   “你心里是有我的。”   陆令姜阖目长眉微蹙,沉湎地覆住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以后让我陪着你,永远不分开,让你身后一直有我,好吗?”   他合该成为她最信赖的人,而非最恐惧抵触的人。   怀珠应了,也真是奇怪,她当年追他时他高冷,现在她想走他又反过来偏执地控制着她不放,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叛军头目的遗落在外的亲女?   重生这一世,她原本打定了主意再不和他纠缠,但渐渐的,路子仿佛越走越歪,似飞到了云巅又重重摔落,最终还是和他在一块了。   这就是命……吗?   怀珠其实不太信命,如果真的有命,她就不会重生这一遭了。   这种窝囊又憋屈的感觉实在难熬,她的心思神游天际,陆令姜在外面清远雅正,衣履皇然,这般偏执的一面却为人所不知。   许信翎见她跟了陆令姜,会怎么看她,定认为她是一水性杨花女子。   陆令姜见她一阵阵失神,轻扳过她的脸蛋,温柔的磁性嗓音夹杂着一丝警告,“珠珠,不要当着我的面想别的男人。”   二人只有咫尺之距,任何走神都会被对方察觉。怀珠激灵灵一惊,鼻尖微动,低低埋头嘤咛了声,“嗯?……好。”   陆令姜的身影笼罩下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匀净的呼吸裹挟了雨雾中粉质感的凉。从他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嫉妒的颜色。   怀珠被迫扬脸凝视着。   他对她似乎有种操纵的魔力一般,轻易能占据她精神的至高点。似乎是从前她当他的侍妾久了,习惯性地服从。   但她只想了许信翎须臾,也不能吗?   他将来后宫会有许许多多嫔妃,却偏偏不公平地要求她只有一个男子。   茶。这才想起她方才喝的茶。   陆令姜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将一包粉末撒入茶盏中,当时还蕴着点笑。她以为是糖之类的没多想便喝了,谁料是合欢。   “你混蛋,欺人太甚……”   怀珠愠怒地呲了呲牙,露出两排雪白,像一只长了尖牙要咬人的疯兔。   谁允许他给她喝这种药的。   重生以来她都不大愿意亲近他,更遑论是在舟上。这种荒唐行径,让她内心无比羞赧。   奈何体内的合欢已发挥了效用,慢慢蚕食意志。最终她坚硬的态度还是软化了,依依求道:“我没想别的男人,你别多心。”   “是么。”   陆令姜冷色着,高挺的鼻梁骨轻轻贴在她鬓间,长削冰凉的手指斜斜插.入她蓬松的发髻间,松了碧玉簪,“珠珠证明给我看,心里只有我。”   许信翎一时被景色所迷,心事重重,“所以……你又决定回到他的身边了吗?”   为了多些时间陪伴怀珠,陆令姜将一些不重要的政务带至白家,闲暇时候给怀珠读佛经。   窗明几净,春日昭昭,两人相对依偎谈天说地,俨然有几分未婚夫妻的味道。   礼部接到命令,开始筹备起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相关事宜来。   黄鸢从夫君傅青那儿听闻好事,惊喜地过来询问怀珠,怀珠一笑了之。   “是真的。”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但那又怎样,她答应委身给他已是万幸中的万幸,人不能贪图太多。   他强硬地将她桎梏起来,轻吻辗转在她的开开合合的蝴蝶骨上,道:“我可以不碰你,但你今日既答应了嫁给我,就莫要后悔,得白纸黑字地立下婚据。”   怀珠道:“凭您的权力,还用我立什么字据?”   陆令姜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在耳畔,透着深深的动容:“用。要你亲自保证给我。否则你随时都会后悔。还有就是,你回家之后便收拾东西,搬过来与我同住吧。”   既然他随时可以去白家接她的话。   他半天都多等不了。   怀珠疲累,不懂陆令姜前世那样潇洒浪荡的一个人,完全不把任何女人当回事,自己追慕了一辈子也没追到,为何现在死命缠着她,非她不可似的。   难道非得是得到了的东西才不值钱,唯有他踏踏实实地得到了,才会将这件东西束之高阁,再不过问。   看来以前黄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唯有顺从他,他才会渐渐腻歪。看似软弱认命,实则是摆脱他最快的办法。   “嗯。”   陆令姜神色极为满足,似要将她捧上天堂去,抵着她的额头,会心对她笑。反复摩挲,反复揉捏,怎么也过不了瘾。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   怀珠挣扎着想要上岸去,在热池子里泡久了肌肤都隐隐发皱。陆令姜显然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了,扶着她的手臂上岸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脚下,给她擦拭水珠、穿足衣和鞋子。   怀珠揉了揉眼睛,有点恍惚,脚丫随意地蹚着水,溅起一串水花。   前世她就喜欢赤足泡在水盆里,遥遥望着不远处专心处理案牍的她,说:“太子哥哥,我洗完了,你什么时候休息啊,怀珠也伺候你安置。”   见他不答应,又说:“我的脚洗湿了,你能不能抱我回榻上啊。”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明白许信翎指的是陆令姜,轻轻应了声。   “那我们呢?”许信翎酝酿了许久才出口,咬着牙,“记得,我们曾经定过婚。”   怀珠怔了怔,被他握住肩膀,身子微微后倾。她和许信翎是假装的,只为了给许母送终。两人明明一开始说好了的。   怀珠如瀑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衣裳也松垮了些许。他的态度不温不火,显然动了疑心。   湖面清净无人,只有断断续续的雨丝落下的涟漪,静谧而宁静。   走投无路,她只好依言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陆令姜淡淡无澜地阖目享着,时不时给她一些回应,像先生教学生那样,学生终于有点长进了。   怀珠吸了口气,感觉血液里流淌着不一样的东西,流着清泪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欺我,你只会欺我,凭什么给我喝那种药?”   “怕你难受,只用了微量。”   祸不单行。   梧园,黄鸢帮太子给怀珠送药的事也败露了。   怀珠早有怀疑,趁着今日清净无人,将药碗摊在一边,逼问黄鸢。若黄鸢不肯说实话,以后便再不喝药。   黄鸢心眼老实,本难经拷问,哭着说出事实:“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心,他给你的药,都他自己费心种的。阿珠,求求,你别那么狠心……”   怀珠浮上愠色,想和黄鸢断绝关系。   陆令姜在一旁,好巧不巧,将这所有话清清楚楚地听了去。   他额角剧烈跳了跳。   他的礼物她不要。   巴巴送别人香囊……?   呵。   好样的。 第36章   跟踪   陆令姜原本平静的神色泛起丝丝波澜,深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竭力压制一瞬间涌上来的冲动。   他厌了,懒得听这些不入耳的闲话,拂袖要走。   却在此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您知道有名的白小观音吗?”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行。   人家都风度翩翩,恂恂有礼的好郎君了,看起来就招姑娘喜爱。被泼而已,若自己计较,显得太窄心窄肠了。   “泼,叫她泼。”   他咬牙切齿,却又笑吟吟地说,“还就喜欢她泼的水,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小观音一瓢水。”   “最好亲自过来,到我怀里泼。” 第37章   心伤   天寒地冻,裹着棉衣的人犹自寒战,更莫说挨了水泼。陆令姜一身湿淋淋的水渍,风一吹,袍角又冷又硬。   赵溟问要不要紧,陆令姜挥挥手,面容落寞。怒火已熄灭了,身子的冷不算什么,心才是真冷。   她竟为了许信翎敢泼他。   就不怕他真治她的罪?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屡战屡败算什么,该当屡败屡战。   上次的药没送出去,他还得继续。   现在,便找白怀珠去。 第38章   送药   梧园清净了数日。   太子不来造访,许信翎知自己会给怀珠正常生活带来麻烦,也减少了叨扰。   当然,清净只在园子内,园外仍徘徊着不三不四之男人,赶也赶不走。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陆令姜道:“不太好。”   怀珠问:“会死吗?”   问得比较直截了当。   陆令姜反问:“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给许信翎,不应该很高兴吗?”   怀珠道:“高兴。”   陆令姜目光射出几分凉意,无声胜似有声,“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们拆散。”   怀珠叹了声,“恶毒。”   刚才他要去找许信翎对峙,是她拦下的,好像她担忧他的身子一样。   怀珠解释道:“你的伤比许信翎轻,现在去明显是欺负人。不如等过几天你们的伤都好了,再去对峙不迟。”   陆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却不肯承认。”   怀珠纳罕,不知他从哪儿出这一结论的,“呸。胡说。”   陆令姜慢条斯理道:“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到头来却心软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怀珠道:“是又怎样?”   他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怀珠一迟疑,道:“殿下,如果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纵。你重伤未愈,若这么冒冒失失闯出去,人家找你报仇,到时候没准真会死。”   陆令姜摆摆手道:“这些早有赵溟他们去料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怀珠忍不住怼道:“我什么时候为你担心了,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现在立即死了,我还能乐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脸上一摸,恋恋不舍道:“那你亲自来动手?”   怀珠见陆令姜笑意莞尔,英俊风流,很是养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剑后,身体破碎,瞧着又令人禁不住心软。当时觉得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她倒也没动什么其他心思。   陆令姜咳嗽两声,却又吐血。怀珠上前帮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关心我啊。”   怀珠嗔道:“我没有。”   他似乎格外纠结这个问题。   陆令姜道:“那你这几日没去找许信翎,一直在梧园陪我作甚。”又喃喃道,“你意识到凶手不是我,怕失手杀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这件事仿佛对他很重要,被他重复了两三次。怀珠无语:“你……”   她留在梧园,分明是被赵溟等人强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变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人向来公正,是谁造的孽我就找谁算账,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陆令姜闻着袅袅沉水香,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他说得深情,怀珠微微动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前世却将我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又可曾顾念过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给一个位份,直到死,他也没给她,终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爱的勇气。   陆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帐,你打我吧,杀了我解气也行。罢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当初他不给她位份,如今她不给他位份,苍天饶过谁。   怀珠无意纠结前尘往事,见他说得郑重,倒也作罢,岔开话头道:“是你之前几次三番为难许信翎,这次我才误以为是你,说来确实不是故意的。”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怀珠已竭尽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颗真心献给陆令姜,只求他高抬贵手放那个七旬老人一命,就此归隐山林。   可太子好似无动于衷。   这件事的胜算本身就很小,叛军造反依国法必定诛十族的。   在议事的勤政殿,怀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泪,清瘦的背影蕴含着坚决。   他长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请起。若我放过叛军头目,叫朝中诸臣怎想?日后胆敢谋逆造反者,最后失败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权,轻飘飘地归隐山林?实在无以立威,无以服众。”   怀珠不管他的帝王之术,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尝试讲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杀了穆南,私底下赐解药也不行么?他毕竟……毕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权后,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会再动摇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与朝廷对峙了二十年的债,便一笔勾销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个统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计前嫌的。他从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军,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终得功成。   她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心,那是他对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已锁住了她的人,心迟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对吗?   怀珠漠然地说:“那我也是叛军之女,依国法殿下也应把我斩首。若非如此,您终究做不到一视同仁,以理服人。”   “是该如此……”   陆令姜冰凉的玉扳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面庞,“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欢你。”   喜欢她,所以自私地保护她,留在身边。   他平日与她柔情蜜意,是温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谈及朝政权术,就变了个人。   怀珠甩开他的摩挲,一字字问:“太子殿下是喜欢我多些,还是皇位?”   陆令姜垂了垂长睫,未答,只颔首吻了吻她颊上的泪。喜欢她和喜欢皇位不是一样的么,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留住她。   怀珠生理性地后缩,想逃离他的怀抱,可两只手腕被锁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链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开我。”她流淌着清泪,眼尾泛红,手腕不停挣扎着,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兽,弱小又可怜,“你放开我。”   他不应,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轻轻动了动锁舌,便将她困在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虽还不是龙椅,却已代表了军机书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级台阶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将都会伏首称臣。   陆令姜将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诚仰望的姿态,摁住她不停扭动的腿,“你说我会当皇帝,可让我每天跪着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头肉。珠珠,你懂吗?”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轻。”   怀珠使大力想挣脱囹圄,可左手手腕与檀木椅被银链连接住了,无法动弹。   她总算体会到了陆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温情款款的假象,统统都是装的。   从面相学看拥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凶险,锋芒毕露时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风。   “能不能别说那么虚伪的话。”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怀珠怃然地擦了擦脸,嫌弃他动不动就亲她,“你若再亲我,便滚出去。”   陆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饱满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损话,只如胶似漆地跟她黏着。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有趣得紧。她的威胁,他只似没听见。   怀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之间里,轻似羽毛,似有意似无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这下子,她又反过来招惹他。   陆令姜冻了一冻,从她这样的眼神就能感觉到,怀珠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旧心甘情愿。   “别动。”   陆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脸,刚要吻上去,却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间。   她淡淡睨着他的脸,观赏似的。   “陆令姜。曾几何时,我还真挺稀罕你这张脸的,希望它只属于我。”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想要了。”   他如痴如醉,惨淡地微笑了下,终于,眼底还是一点希望的曙光,疯狂地吻了上去。曾经爱过他也好,总比没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怀珠模棱两可地答应,躲在被窝里看不清神色。   陆令姜告别怀珠,心满意足从梧园出来,望着漫天银色雾霭,只想放声长笑。   上天何其眷顾他,怀珠对他还残存一丝情意,烧烬的死灰竟还能复燃。   破镜重圆,虽镜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总归从一地碎玻璃碴子又变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她终于肯施舍他机会,让他重新伴在她身边了。   人都是讲感情的,有了这一缕情意,今后他抓紧机会,悉心培养,用爱心和实际行动感化她、呵护她,二人关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与她厮守,日日看着她清甜干净的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还会复明。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弥补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给他的眷顾。   石家。   这一个月来,幼子石韫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韫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死气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终受不了这噩耗的打击,竟被活活气死。石家准备了两口棺材,办了两件丧事。   石弘丧子又丧母,悲痛欲绝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划的,结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这口气。   石家与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将不惜任何手段,不论与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军。   石韫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长子石修身上。   从前石弘宠爱新夫人的儿子石韫多些,骄纵得石韫无法无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窝囊气。   明明他和石韫都喜欢白小观音,石韫却处处碍眼,总是抢占先机。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韫死了,石修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恨罪魁祸首的太子,反而很高兴,多谢太子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见太子殿下发疯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赵溟紧随其后,太子殿下有马车不坐,非要挨这份罪做什么?   ……看样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脚步那么快,他这一介武夫都有点追不上。不过从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气风发得像脱胎换骨一般,把这些日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抖落出去了。   虽天气还下着大雪,太子整个人跟灿烂的冬阳似的,浸着一层活气。   太子如此高兴,是白姑娘答应嫁给他了还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脸颊:“行。那你也别哭丧着脸,笑一笑。难道就因为我不答应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遥想守岁之夜,她对他说“夫君不能选你”,他却还痴痴等着,确实够固执的。他对她的执着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变得常人难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陆令姜严肃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虽然这一事实令他刚才英雄救美的举动不复成立,但陆令姜颓唐的心态还是明亮起来。   原来她并非故意晾着他,也并非对他全无感情,只是没在家。   刚才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却有点快乐?   他的情绪怎么如此容易被她拿捏,他内心戏怎么如此多。   陆令姜深吸了一口气,惭愧,惭愧。   他勉强挂了丝淡淡的笑容,上前止住她的盲杖,轻飘飘地,装作恰好相逢的样子。   “呦?小观音,好巧。别来无恙?” 第39章   喂药   怀珠的盲杖骤然被止住。   一股很强势的男性力量。   她下意识有些恐惧,因为近日梧园门前常徘徊着一些逐色之徒,个个是脑满肠肥的男性,多次试图破门而入,揩油占便宜,甚至强霸,闹得左邻右舍人心惶惶。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告诉她真相,以后便再不能给她吃莲生大师的药了,她肯定不会再受他的恩。   今日的药丸只是一片缓解疼痛的叶子而已,红一枝囍真正的花朵和果实,还未落下,那才是复明的关键。   陆令姜哑了哑,道:“……是。”   俯身揉她的脑袋,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从地面扶起来,“是看你竟敢屡屡拒绝太子爷我,有点不顺眼。但你放心,这东西也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乖乖的,每月找我来领取解药,保你今生平安无虞。否则你敢嫁别人,肠穿肚烂而死,你自己掂量吧。得不到你就选择毁了,这就是我,所以好好活着,别拿性命威胁我。” 第40章   药效   怀珠怔怔听了这番话,睫羽轻颤,腮边挂着几颗泪,似一时间难以消化。   她明明冤得很,却又无话可说。杵在原地又乖又委屈,与昔日她为他金丝雀时、被他欺负的情态十分类似。   酝酿良久,她才酝酿出一个最终的真相:“……你果然要杀我的。我早知道。”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亲自……下的令?”   她一字字地重复了遍。   太子哥哥。你骗我,你骗我。   ……   陆令姜倏然瞪开双眼,瞬间惊醒,满头冷汗,呼吸急促而紊乱。   铺天盖地的恐慌感袭来。   这是一个什么梦。   你骗我,你骗我。   上次他梦见前世时,恍惚在梦中听到的也是这句话。但当时只看到她悬梁自尽,看不清细节。   如今这个梦,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并非自戕。   而有人杀了她。   是他。 第41章   前世记忆   陆令姜不相信这只是梦。   从前梦见过怀珠离开他,也梦见过怀珠悬梁自尽,他以为是假的,结果后来证明那些都是事实。   梦是真的。   他之前都在自欺欺人。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陆令姜从远处冷呵了声,将之前内心的复杂挣扎都隐去了,只以一副高姿态现身,带了点轻浮的笑。   明明是来请罪的,却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滋生的阴暗面。   他手中执着长剑,寒光森森,颇有气势。马背上居高临下,指向了许信翎。 第42章   登堂   长剑骤然闯入视线,怀珠心头咯噔一声,回头刚好撞见陆令姜沉沉的目光。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信翎亦打了个突,下意识与怀珠拉开距离,“……太子殿下。”   毕竟他只是个文臣,不似太子那般文武兼修,蓦然被长剑冰冷的锋芒指着,心头难免怔忡。   草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只是一片养护肥美的草地和林子罢了,几间马厩,几件营帐,即便一把火烧了都无所谓。而青州行宫却簇拥着不少能臣巧将,他们才是东宫的主要力量。   怀珠依旧青州草场,不知怎地太子居然没接她回行宫。精良兵力都被调回皇城了,草场这边只有傅青手下几个零散杂兵看着,守备不能说松懈,却也绝不森严。   他名义上是圈禁她,但又没怎么好好圈禁。恰似他这个人,做什么时候都沾着几分浮浪和散漫,锁她的时候也随意将钥匙丢在她的枕头下。若非她把他想得太厉害了,早就脱身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叛徒昨晚刚刚在此处作乱,折损一员大将,想来太子认为叛贼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才会松懈守卫。   盛夏五月末,花遮柳隐,藤萝掩映,草场这边景色优美,她没事可以小范围出去走走。午后她在附近草甸上打个盹儿,又采了一篮子鲜花,才带着婢女回营帐。   回帐中,陆令姜却正在。沏了一壶茶,若有若无地吹动着漂浮的茶芽,茶沫儿,看上去他已在此坐了一会儿。   见她花香满怀,他起身笑吟吟地从她篮子里撷了朵轻嗅,“采花去了?瞧你昨晚的样子,还以为要寻死腻活。”   怀珠懒得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地将花篮倒在桌上,一枝枝地插进瓷瓶里。哀求既没有用,她早放弃了这个傻念头。   他手中玉骨扇轻摇,睽睽注视着她纤秀的背影,觉得她明明气得要命却又被困在掌中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找回了欺负她的乐趣。   半晌缓步也踱过来,圈住她,帮她一起插花。夫妻二人偕同的身影沐浴着阳光,如胶似漆。   那么多枝花可以插,他却偏偏覆着她的手,她拣哪枝他也拣哪枝,如影随形,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怀珠闷闷盯着那只手,如玉般修长骨节,粼粼日光下映得雪亮,忽然觉得有点漂亮。   前世,她对他撒娇时,就喜欢枕在这只手上,让他摸摸她说说话,多在意在意她。   “你何时送我回去?”   “回哪。”   “皇城。”她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想回家去看看怀安了。”   陆令姜依旧随着她摆弄花枝,“你的心思还真是一会儿一变,之前死活要来青州,才刚呆几日又腻了。”   怀珠琢磨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吗,手背被他握得温热,又痒又酥,她禁不住微微一翻手,和他的五指扣在一起。   陆令姜微微意外,未见她这般主动过。俯首一看,她也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学着他那般自然风流的态度。玩玩。没错,他们在一起最佳的相处状态就是这个词,贯穿始终。   “珠珠。”   他掐住她的下颌,将她转过身来,翻滚着深情的漩涡:“跟我说说,你又有什么打算?”   怀珠呼吸清晰,“你放开我。”   他没放开她,而是将她拐上了床。   怀珠陷在柔软的锦缎上,心跳开始变得迟钝,隔了会儿才道:“你要对我好些,不再锁着我,我可以帮你。”   她开出了条件,陆令姜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只淡淡打量着她。   “哦?怎么说。”   “养父养了我十余年,他和我的感情是最深的。我既能为了完成他的意愿考取国史馆,那么自然也能听从他的教诲,为国略尽绵薄之力。”   这话听来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是最重感情的人。这些年来是张生夫妇抚育她,给她最宠的爱,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姻婚,而非白老爷或名义上的亲爹穆南。甚至张生为了她保护这收养的干女儿不被权贵欺辱,而丧了性命。   陆令姜信了这番话,善气迎人,奖励似地揉揉她的脑袋:“谢谢,珠珠真是深明大义。”   黄昏投下阴影,夕阳如血,室内的光线一点点地暗淡了。隔着窗栅望见西天的火烧云,像一大片血渐次散开。   等了好半天,才把刘内侍等到。   刘内侍这次没有面带喜色,而带了几个人来,将封闭已久的殿门打开。   乍然泄入的天光几乎刺眼,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配上来人凝重的神色。   怀珠上赶着问:“他看我的信了吗?”   刘内侍沉默不语。   她又问:“又把我的信烧了?”   刘内侍摇头。   怀珠也沉默了,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哀切和抑郁的氛围无形中蔓延。   刘内侍命人将玉壶放下。   “娘娘,太子赐您一杯酒,全了您前几日的心愿。”   怀珠垂了垂秀睫,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半个月多的冷落,十六封陈情信,终于让他腻歪到了极点。   只是半个月前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投缳一了百了,他却不让;现在他让喝金屑酒了,她却也不想死了,好像她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一般,让人心生遗憾与不甘。   “我要亲自见他。”   刘内侍急忙拦住:“娘娘,别了,这会儿周家的几位贵女小姐正伴随君上呢,抚琴敲磬,其乐融融,怕是没空见您。”   直言不讳地把这残忍的事实说出来,就是断绝人的念头。新帝即将登基,那几位小姐是平叛功臣之女,将来要入宫封为四妃的。   “其乐融融……”   恍恍惚惚中,她盯着杯盏中透明漂亮的液体,失语地说:“我不信。”   冥冥之中,又是前世临死前那三字。   “令旨在,您得信。”   刘内侍职责所在,不敢表述欸乃之情,只将盖着红印的太子旨意亮出。   “太子殿下念着与您月余的夫妻情分呢,不叫您疼,就一瞬间的事。”   他言尽于此,不忍心命人强灌这位美若天仙的娘娘,曾名动一时的白小观音。   怀珠散了神,夕阳余辉洒在酒杯中,缓缓端起来,放在朱唇边,眼圈红了。   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她大抵是听了这话心如死灰,外壳看着正常,内里早就被虫蛀蠹空了,仰脖就要喝,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主子。”刘公公怀着几分怜悯,提醒道,“还没谢恩呢,您得先谢恩。”   怀珠怔忡着,眉心微微一刺,喟然说:“谢恩。祝太子殿下日后国祚永昌,江山万年,多子多孙,享无边喜乐。”   顿了顿,又哑声请求说:“……能把我和爹爹埋在一起吗?”   刘内侍也不禁泪下沾襟,为难道:“您的身后哀荣还得问过太子殿下才行,如今礼部众位大人正筹备新帝登基之事宜,想必得月余以后了。”   怀珠颔首,咽了咽嗓子,酒杯里晶莹的液体到了唇边。   刘内侍心头哀切,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太子也真狠心,之前迎娶太子妃时还十里红妆满城轰动,矢志不渝呢。   月余前的东宫夏夜天,满天星辉,她还曾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伏在他怀里,下巴磕在他臂弯上,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新婚后的两三日,他还和她共坐在妆镜边,笑意宛然,用黛笔给她描眉。   他和她也曾是一对佳偶天成。   怀珠也回忆着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万事空,缥缈之事没必要过分纠结。重来一次,最后的结果也和最初别无两样。如有来世,只盼着再不遇见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对那个人动了一丝丝情。   刘内侍问还有什么遗憾,能做的尽量做了,总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怀珠想了想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说,信,她想要回刚才那一封桃红小笺的陈情信。信中说了谎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绵绵的情诗都是从唐诗三百首里抄来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倾注心血为他书的。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那小孩儿并不怕,气鼓鼓地叫嚣道:“太子,我要进去采几朵花喂兔子。”   原来这小孩儿是世家豪族石家的幼子,因被宠溺坏了,任性妄为,不可一世,素有个“小皇爷”之称。   在他眼里太子不过比他大几岁而已,且太子的性格素来温吞仁善,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   陆令姜却没让他进花房,稍稍拧了下他脑袋,便将他转了个方向。   “喂兔子好啊,想要什么饲料,叫赵溟去马厩里为你备来。”   小皇爷挣扎不休,此时皇后和晏苏荷匆匆赶过来。   晏苏荷见了陆令姜,眼神藏着悲伤,一副怨妇模样。   “太子。”皇后不悦地责备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你计较什么?”   陆令姜礼数周全道:“是。母后来得突然,儿臣正准备去迎接母后。”   皇后讽道:“母后在前厅坐了那么久,都不见个人来。你好像并没迎接母后的意思,母后只好自己走来了。”   陆令姜启颜微笑,也不否认。   皇后微觉有气,又见陆令姜刚从花房出来,靴上还沾着几爿泥,责备道:“你这些日子像话吗,身为太子,沉溺于摆弄花草,竟做园匠那等卑贱事。”   晏苏荷适时插话道:“母后,别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种花也并非贪图玩乐,而是为了给白家四妹妹治眼疾。”   这儿本来没有怀珠的事,被晏苏荷这么一提及,皇后顿时柳眉倒竖,质问道:“太子,你还和那外室女藕断丝连吗?你屡屡欺负荷儿,真想让那女子做太子妃不成?”   场面安静了一瞬。   两人一唱一和,倒逼太子就范。   半晌,陆令姜大方承认:“是。”   “母后,叫外室女不太好吧。她是儿臣的太子妃,很快会成为您的儿媳妇。”   此言一出,皇后和晏苏荷面如土色,尤其是晏苏荷,羞愤得快要钻进地缝儿。   一旁许多东宫宫人都听到了,太子竟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太子妃的人选。   陆令姜本来没打算和皇后为敌,但梦中所见,前世竟是这二人害死了怀珠,本来淡薄的情分衍出几分敌意来。   他坦坦荡荡,笑吟吟说:“您不是着急抱皇孙皇女吗?儿臣这就成婚给您抱。过几日请她也入宫给您叩个首,以后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了。”   皇后脸色苍白,晏苏荷更泪水盈眶。   皇后抿抿唇,努力镇定心神,刚要说几句软话,陆令姜却神色冰冷淡漠,再无转圜的意思,奉了三盏茶便送客了。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龙驭宾天。皇第七子兼太子殿下即位,改元永嘉,是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论功行赏,海晏河清。   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设中宫,亦不置妃嫔,白衣食素,禁娱禁乐,这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   新帝继位一年不踏入后宫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贵女入宫侍驾,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少之又少。   他眸中浓墨重彩着,是动情意味,喉结徐徐蠕动。怀珠做声不出,便仰头吻吻他的喉结,如风吹树叶般轻,微微颤动。   他笑骂她一句:“小妖精。”将她摁倒。怀珠双臂被他扣在头顶,如泥块一般迟钝,呼吸也越发急促,衣衫将褪未褪。   她眼神柔软地看着他,他也将吻衔过去,如密不透风的网,逼她像刚才那样奉承他,他很喜欢。   曦芽畏畏缩缩,哪敢逐太子殿下这位客。   陆令姜起身,急道:“等等。”   眼看着怀珠掀开帘子,背影就要消失,他心口一凉,忆起梦中她悬梁自尽的悲凉场景,抑制不住冲上前去,从后面将她圈住。   “别走。没消遣你,没有。”   他嗓子嘶哑了,目露哀怜之意,“……正事就是,我知道前世是我害死你的了,后悔莫及。那里有把剑,你将我杀了吧,解你的心头之恨,我绝不还手。” 第43章   倒贴   怀珠一怔忡,被这话精准击入内心。   刚才当着许信翎的面,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负了她的往事,他还敢主动提?   她表情忽然变得怪异,不耐烦,好像受什么羞辱一样,剧烈挣:“放开我。”   陆令姜见她神色大变,知自己终于说到了点上,长叹一声,穷追不舍,将姿态放得更低:“……怀珠,你把前世的事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   皇子尚且如此,怀珠她父母双亡,受过的苦更是难以想象。他虽竭尽全力弥补,却弥补不了万中之一。   所以他要爱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得。殿下真够狠心。”   盛少暄算看透了,这位白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太子殿下把她当明珠美玉捧着,自己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跟人家争。   “愿殿下和怀珠百年好合。”   西南边陲战事不容乐观,以将领穆南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隐隐有逐渐壮大之势。   太子殿下几日来为战事焚膏继晷,和白小观音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   叛军一头目正是一师太模样的尼姑,像极了怀珠之前误结交的妙尘师父。情形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若能抓住反贼妙尘,穆南的弱点也会顺藤摸瓜地暴露。   “殿下何不去问问白姑娘?”   包括傅青在内,已有好几位东宫心腹这般提议。倒不是怀疑白怀珠的意思,妙尘与白怀珠师徒多年,白怀珠必然知悉底细。   多年师徒感情深厚,妙尘对这位小徒弟十分在乎。若将白怀珠绑了在火刑架上,一时三刻便要行刑,再堵了她的嘴,让她无法事先给妙尘通风报信——妙尘定然赶来相救。清剿叛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么做利用白怀珠当诱饵,狠辣了些。怕殿下舍不得辣手摧花,如此对待那位美若观音的太子妃。   其实白怀珠究竟有没有反心说不清,大家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没有罢了。若她真是叛军中的一位重要人物而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不加以利用岂非可惜?   陆令姜撑颐沉思片刻,淡淡否决。她和怀珠的感情刚刚融洽,现在提之前那些龌龊事,绝非明确之举。   以她为诱饵,绝不能够。无论真假,他焉能把她绑在火刑架上钓敌军的鱼。傅青提出的办法虽直击命门,却太寒人心。   她和他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天知道他为了追回她付出多少,其他的事最好不要去烦扰她,免得横生枝节。   晏家落败后,韩家也树倒猢狲散,相互推诿罪名,俨然成狗咬狗之势。朝中可用骁勇善战者不多,必要时得太子亲征。   战事吃紧,百姓社稷大于天。若他熬不到与她大婚之日,唯有先亲征西南,若能平安归来再迎娶怀珠。   总之战事可平,不必迁咎于她。   傅青劝道:“若殿下对白姑娘说明情形,想来白姑娘也不介意为诱饵的。听闻白姑娘已故的养父张老,毕生以天下为己任,白姑娘作为他的女儿,也应明事理。”   与天下安危和龙椅相比,一介小小女子的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陆令姜漫不经心听着,视线缓缓落在书房那幅栩栩如生的《鱼篮观音图》上。   他知道他的太子妃优秀,正直,如皎皎升起的一轮明月,圆润而不刺眼,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比不了的。   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利用她的理由。   “此事孤另有计较,不必再议。”   他蘸了狼毫饱满,立在书桌前勾勒出西南边陲的布防图,将弓箭手的位置进行更改,秘密告知傅青,以诱敌深入。   虽然不一定奏效,且先试试。   傅青亦认真记着。君臣讨论战事,交换意见,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下午,烛灯油萎熔一烛,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长。   此时在国史馆当值的怀珠还不知道,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她就会成替死鬼。   她的眼睛完全痊可,比正常人还明亮些,每日在国史馆兢兢业业。   签下婚书后,太子殿下缠她不再那么厉害,只时不时送些琳琅满目的宝货来。或许婚契是他的一记定心丸,她既跑不了了,他便不那么咄咄相逼。   时局动荡,翰林院的诸位大人多有议论起西南叛军之事,朝廷正在遍地搜捕一个叫妙尘的罪犯。   卯时五更,正是上朝的时辰。陆令姜轻轻扯开帘帐更衣,临走前回头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轻怜密语,含情脉脉,暗情流动,犹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胧地睁开一条小缝儿,哈欠连天:“这么早?”   他笑了笑,制止了她想起来服侍的动作,“且睡着,由内侍做就行。”   怀珠听话地眨了眨眸子,雾濛濛的,瞳孔微有涣散。罗裳挨蹭,面庞甜润,春水般柔腻,昨夜刚承过雨露的样子。   “今晚我在御书房点灯不过来,春闱将至,有些考题需要最终斟酌一下。”   他俯身,低哑黏腻的嗓音徘徊在耳畔,“你要好好用膳,好好睡觉,别太贪婪看书哦……”   “行了,别啰嗦了。”怀珠沙哑地唔了声,模模糊糊,眼睛明亮得似北斗星可爱,“一整天,陛下都没时间过来?”   他颔首,“大概是。”   顿一顿,大抵是听出她话语中些微的挽留之意,指腹轻拢她玉雪可爱的眉眼,歉仄道:“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或许是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的日子,他已经为她换了新的身份——国公府嫡女,明年便筹备立后之事。   之后,她便完全自由了,身份合理,家世高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跑多久的马就跑多久,再无任何拘束。   “那好吧。”   她依依道了句,带着点遗憾意味的起床气,“恭送陛下。”   陆令姜冷暖自知,经过这段时候的相处,他感觉和怀珠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她的态度不再那般冷若冰霜,甚至有时候会浅浅关心他一两句,使人受用得很。   “好。”   他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若非公务在身,真想拉着她再肆无忌惮地滚一番。姑娘明媚清爽的面庞,随时像钩子似地弄得人心痒。最终,他封住她的唇,亲得彼此都不太能喘得过气才恋恋不舍地起驾离去。   怀珠仰在榻上呼呼喘了会儿粗气,直到圣驾完全消失,眼神才变得松垮起来,困意烟消云散,低声叫道:“周嬷嬷……”   周嬷嬷母女会意,立即前往小厨房煎药。昨晚娘娘又得了雨露,得及时喝这药才行。但药味甚大,陛下在的时候万万不敢煎,只得临时抱佛脚。   不过今日还算好,春闱在即,陛下忙着和翰林院的学政大人们给那些举子出考题,一整天都不会驾临重华宫了。   怀珠坐在帐中揉拧自己的小腹,胃里翻江倒海,总感觉身体被种下了种子。药还未煎熟,一股强烈的酸腥味便隔窗从小厨房飘出来,钻进人的鼻窦。异常猛烈的气息,加重了做贼心虚的慌悸感。   正欲更衣,她瞥见榻下地面躺着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被阳光泛出几分跳跃光晕。捡起来一看,是枚观音坠子。   质地粗糙,观音雕刻模糊,掂起来很轻,是枚不起眼的地摊货,和重华宫满屋的奇珍异宝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偏偏,它出现在了此处。   霎时浮现,平日里陆令姜把它衔在手中,当个宝儿似的时时把玩的情景。   怀珠看清了那东西是哪来的后,刹那间呼吸收紧,心急火燎地叫道:“周嬷嬷,快停!藏起来,别熬了!”   连喊三声,嗓音喑哑。贴身伺候的婢女柳枝见此,连忙小跑去禀告她娘。   厨房内的周嬷嬷也是一头雾水,但见怀珠手里牢牢握着个观音坠子,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心里也突突发跳。   出什么事了?   但是已经迟了,还没来得及处理,便闻太监细声细气的“圣上驾到……”接着便传来那人橐橐轻快的靴声。   “珠珠,坠子落你这里了,朕来取。”   ·   陆令姜快到太极殿,才恍然发觉腰带空空,那枚观音坠子不知何时跌落了。   说起来,不过是十文钱的地摊货。但贵在那是她第一次给他买礼物,情意无价,他便一直视若珍宝地随身携带着。   这一路他都乘肩舆,没有落在半路上的可能,想是清晨在重华宫和她亲昵时候弄掉了。随身的物件不见,他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舒服,好在时辰尚早,专程回重华宫取一趟。   刘公公陪笑道:“陛下去而复返,娘娘怕是还没起,被弄醒了要怪罪呢。”   陆令姜琢磨着,这话听在耳朵里,像她不管他如何,只要撑得起来朝政就行。   但无论怎样,她来看他了。   这是一个称得上奇迹般的进步,他从前都不敢奢想,现在竟变成了事实。   “好。听你的。”   怀珠也没话说了,坐在窗边翻看桌上零零散散的几册书卷,内容枯燥,都是大儒孔孟的圣人道理。   雨色濛濛,天光泻下,她纤纤玉手翻看书页的样子很安静,和谐。   陆令姜的视线落在怀珠身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唇角禁不住轻扬。   今日她又穿了一件白裙,白之颜色似乎只有她穿来才这么漂亮,无形中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   白玉般的脸庞上透着红,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她整个人如同墙壁画中的白衣观音走下凡尘,氤氲着月光,通透而冷静。单手懒洋洋地支颐,比往日少了分警惕,多了分自然随性。   虽然她只在看书,并没看他。   但他看她就够了。   陆令姜滚了滚喉咙,强行压抑心中浮上来的那些绮念,“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提起眼睛,怀珠怔了怔,此行正为此事,“我都能看书了,自然好多了。药很管用,你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陆令姜侧过头去:“莲生大师是当世名医,由他出手,定然药到病除。”   怀珠见他还不肯承认,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故意道:“许信翎也给我送了几副药,比你送的更管用些。”   他淡淡,“是吗。”   声音好似波澜不惊。   怀珠道:“我曾经许下心愿,谁治好我的眼睛便嫁给谁,可惜后来禁足期间又卖身给了您,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陆令姜十分不悦,“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卖身给了我,我又不曾逼你……”   本想大度一回,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但,她不喜欢他,他就任由她嫁给许信翎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忽然造访,原来是求他放她一个自由,成全她和许信翎。   他忽然无比辛酸,肉.身上的疼痛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恨不得一死了之,从未活在这世上。   她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还是许信翎。   虽然他近来已竭力克制自己的欲念,不去白家骚扰她、惹她烦心,尽管他已十分小心翼翼,试探着和她交往。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非要嫁别人,他又不能不放。   陆令姜转而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好羡慕许信翎好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开口,你便奔赴向他,而我求之不得。”   怀珠缓缓抬头,见陆令姜的眼神说不上清白,想把她生吞活剥,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她心头一凛,知他想的是什么,不敢再开玩笑,假装低头看书。   陆令姜也不在乎,当她是个哑巴,纯纯听自己倾诉就好,压抑多时的心里话一股脑吐出来,“除夕那夜,你那样和许信翎走了,搀着他抱住他,那样亲近,甜言蜜语,与我站在对立面。”   “我真是难受,回去走后一宿没睡,大醉一场。从前确实不大擅饮酒,但醉得多了,就慢慢练出来了。”   “想起从前有一次喝醉了,夜里还巴巴跑到春和景明院敲你的门,也真好笑,你早就不在那处住了。”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   陆令姜笑道:“朕悄悄的。”   之所以不遣人帮忙,是他内心那点阴暗的占有欲和洁癖在作祟,她独独送给他的物件,不想经任何其他人的手,玷污了玉坠,独一无二的心意。   刚刚踏入重华宫的大门,便闻到一股忽浓忽淡的药味,越往里走越强烈。他下意识蹙了长眉,脚步越来越沉,抿紧嘴唇,直到来到内寝,瞥见脸色苍白的她。   方才的微笑,也凝滞得一干二净。   他疑色地问:“在做什么?”   怀珠听到这个名字便七上八下,她和妙尘的关系陆令姜不会不知,这几日她已做好了向太子请罪的准备。   谁料陆令姜迟迟没来问罪。   他似胸有成竹,相信了她,又好似只要她嫁给他,他便能宽宥她之前的一切罪责。   怀珠不知,自己这三两重的骨头和朝政大事、江山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   曦芽和老管家是梧园唯二的下人,见太子殿下神色沉沉,去而复返,担心小姐可能贞洁难保。   可谁也救不了小姐。   对方可是太子殿下。   只要太子殿下想,小姐就永远无法摆脱,永远得和太子殿下纠纠缠缠下去。 第44章   前世记忆(二)   怀珠下了逐客令。   像这样被冷冷拒之门外,陆令姜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早不至于失落,可以波澜不惊地接受。   他不愠不恼,也不放弃,走上前去敲门。知怀珠不会轻易给他开门,便耐着性子温温柔柔地一直敲,一边唤她的名字,直到烦得她受不了为止。   “怀珠,怀珠……?”   一方面,他向来珍藏在高墙深闺的一颗明珠,怀珠,竟赤裸裸在暴露在大街上,任闲杂人等采撷冒渎。   他有种人格被挑衅的感觉,好生愠怒,直接亮了身份,欲阉了那些人。   欺负她是不可以的。   另一方面,他奇怪的嫉妒之心涌起,怀珠似乎并非非要他的药不可。殷勤讨好她的人那么多,不单他独独付出了什么。   他自以为的辛苦——栽培红一枝囍,为护花单独建了座温室,每日以五钱血养花,日夜不辍,才得小小一片绿叶。   ……却焉知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早有更珍惜她的人,将良药献给她了。   她没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付出。   她的眼疾虽顽痼,却未必没有疗法。   他纯属自我感动。   莲生大师说得没错。   陆令姜气息一沉,喉间干涩不能言。   暂时逼迫自己摒弃杂念,指骨敲了两下门。良久,却没人应。   赵溟道:“殿下,白姑娘许是不敢开门。毕竟方才有那么多下九流的人。”   一个姑娘家在外居住,身边只有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一个老管家。   那些下九流的人终日盘踞在外,她锁紧家门不敢轻易打开也是正常的。   她怎么知道他来了,确保安全,外面站的是他?   陆令姜道:“等会吧。刚才有人竟敢撬锁,她惊魂未定,且让她缓缓。”   赵溟道了声是,站到一边去。   陆令姜独自在怀珠家门前等着,棱角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门前悬挂的一只铜铃铛。   她家门口他熟悉,不单大门,小门、侧门……每一个门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这几日她家门槛快被他踏烂了。   她却没一次主动邀他进去。   唯一的一回,还是他将她捉住,强迫她来的。   当晚握她手臂留下的余香,到现在还萦绕在鼻尖,沾衣不去。   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陆令姜默默盯了半晌,再度去敲门,手法十分轻柔,用里面足以听得到的声音:“小观音。是我。别人都走了。”   “这次我是给你送药的。”   “长济寺有一位高僧,慈悲为怀,他听说了你的事,自愿为你医眼,制了药丸。我正好闲着,顺便给你送来。”   “你出来取一下?”   他敲的声音不大不小,伴随着拨铃声,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即便怀珠下午睡着,丫鬟和管家也能听到。   可又等候良久,门内死水无澜。   顿了顿,他又温柔笑着,试图像以前那样哄她,补充:“不苦的哦。”   那时候他嫌她烦,而今她嫌他烦。   普普通通的一碗解酒汤,现在念起真是无比好喝,可能这辈子都再喝不到了。   陆令姜眉心隐隐发胀,倏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拽住她的手。   要他就此放弃她,他心里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只要她能留下,即便让他跪在她罗裙下祈求也行。   “等等。”   滚烫的掌心烫得人一凛,怀珠滞了滞,回头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陆令姜沉吟着:“起码你把药喝了。”   怀珠微疑:“药?”   陆令姜低低嗯了声,端起桌上的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药汁,尚且是温的。   怀珠认出这是上次喝的那种药,确实对眼睛有奇效,一直不知道陆令姜从哪儿弄来的。但定然极珍贵。   陆令姜眉梢儿冷峻,道:“喝罢,没毒,也没有蒙汗药。喝了我就放你走。”   怀珠一怔,陆令姜可能是出于好意,但她不想再欠他的,下意识推诿拒绝。   他却执着让她喝,两人一推搡,汤药洒在地上被轻易浪费掉了。   打碎的药丸,好像被践踏的心意。   一地零碎。   “你?”   陆令姜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眶微红,痛心到极点,“……就这般厌恶我?”   连药,也要打碎。   “对不住……”   怀珠愧意滋生,心甚慌乱,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话搪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陆令姜苦笑一声。   应得的,这些痛都是他应得。   犯过的错就是犯过,哪有后悔药吃。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怀珠几乎逃命似地躲避着陆令姜,跨过层层守卫,发现许信翎正在东宫之外等着接她。   原来许信翎一早知道怀珠去了东宫,怕她独自一人在龙潭虎穴孤立无援,便忐忑不安地在外等待她。   在他眼里,太子和豺狼虎豹没甚区别。   “阿珠,到这里来。”   许信翎急急说道。   陆令姜赶来时,生生目睹许信翎来接怀珠,怀珠很自然地和许信翎走了。   她的笑容,都是对着许信翎。她不选他做夫婿,就是因为爱上了许信翎。   她对着许信翎是那样深情而亲切的眼神,笑,如释重负,像情人一样。   陆令姜动了几丝杀意,过去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卫兵同时将许信翎按住。   他眼色全黯,暴风雪般的狠意:“你他妈到底背着我跟许信翎搞了多久,非要抛弃我,就是移情别恋了是吧?”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顾做太子的尊严,像条狗似地天天跟着你,当着那么多人都给你跪了,死都愿意,你却还明目张胆地和许信翎在一起。”   “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斩了他。没有他……你就会爱我了。”   怀珠乍然被吓了一跳。   他手心冰冷,掐起她下巴,想再吻她一次。怀珠微微怔,不耐烦地避开。他的眼神更加凶狠,像是一头狼,完全没有平日半分的斯文儒雅。   陆令姜唇间隐隐渗血:“大师,我没想到她的眼疾会忽然反复。不能让她失去眼睛,绝对不能。”   若上天真要收走一双眼睛,就收他的,他觉得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   莲生大师长叹一声,知世间有癫痴之人劝不住,只得相助。   陆令姜以最快的速度摘到了白一枝膝的具有药力的花瓣,摇摇晃晃,有些虚浮,即刻便纵马而去。   他怕珍贵的良药被雨淋,用油纸裹了许多层贴身揣在衣衫最里层靠近胸膛的位置。一来一回平时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路,冒着风雨半个时辰便赶回。   见雨夜中白家灯火通明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守在怀珠闺房前,倒是不敢不从他的旨意。   陆令姜冷嗤一声,白家人从前欺负了怀珠多少,区区这点罪还请笑纳。   他将怀中药交给下人煎熬,过去翻怀珠的眼皮,心真真是绷到了嗓子眼儿,从这般害怕过。   还好,她的眼睛恶化得没那么快。   喂药给怀珠喝,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发颤,只听怀珠在意识恍惚中不停地说“疼”“我疼”。   他将她扶起,身后垫了软枕,发丝滴答尚淌着雨珠,道:“别怕珠珠,我来了,喝了药就好了。”   迷糊中的怀珠感觉到即将陷溺下去,是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拖了上来,给她温暖,给她安心。   有那么一个人她曾经在意过,每当孤独时候就会想他,等了很久也等不来。现在她终于要转身了,他却终于来了。   他说他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   她抓了下他湿淋淋的衣角。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折腾大半夜,一场急病才终于平息。   白家人殚精竭虑,亲眼目睹了太子殿下对怀珠的重视程度,以后实不敢再轻视欺负了她半分去。   陆令姜将闲杂人等都驱逐干净,拿来了膏药,细细给她的眼睛敷上。   天光倾泻下,她安静而眠的侧颜那样干净、美好,连两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真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   陆令姜扣着她的手,在床畔累了一夜。再度去察看她的眼睛,见病情终有所缓解,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谢上苍。   他不禁指着她,满腹幽怨,“白怀珠,你不想嫁就不嫁,竟用这种手段来逼我服软,太卑鄙了。”   “你赢了。不成婚就不成婚。”   他口吻恶狠狠,片刻却又软语央求,“但是,你也别那么憎恨我了行不行。”   “留我在身边,你再有个头痛脑热的,我照顾你,就当是玩玩我,或者就当我给你当个下人行不行。”   “今后,我每晚都留灯等你,给你刻观音,帮你护理眼睛,带你去看小玉堂春的戏。你快点醒来行不行。”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甚至,她还很有眼力价儿地把头从他肩头移开。   陆令姜略略崩溃,真想发疯,摁着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逼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你爱我,我答应你连皇位都不要了。   陆令姜一惊,猛然清醒过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疯狂的念头。   他把她禁锢住,自己却想落泪。   为什么她不爱他,为什么。   明明只要她说一句爱他,他的权利,地位,人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为化为乌有,死心塌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怀珠感觉到了注视,垂下头,静静道:“你给我解开吧,你知道我再也跑不了了,这么多卫兵看着。”   声音很软,是求人的语气。前几日她求人时都会戴上太子哥哥四字——听着好听极了,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们初遇的那段时光。而现在,只变成冰冷的“你”了。   “是么。”陆令姜避过眼去,松开了她,“才稍稍给了一点漏洞,你就想跑,珠珠,你让我怎么容你。”   她想了想,淡声说:“我这次会听你的话,会安安分分给你当棋子。”   手指习惯性地想扯一扯他的衣襟,但在距离他一寸初,仍是停下了。   好像怕他嫌。   陆令姜清晰地收于眼底,一恍惚却将她口中“棋子”二字当成了“妻子”,浑身顿时有股麻酥酸涩的泉流涌过。   他主动将她内敛的小手裹在掌中,感觉心底冻结的泉流也融化了些,微微弯唇道:“但愿你真的履行诺言。”   怀珠见他态度大变,只因自己答应做棋子,蓦然间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手链叮当作响,桎梏得已经够紧的了,用不着他再额外握一层,便疏离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陆令姜一滞,动作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下一步他本想让她靠回他肩膀的。   半晌至青州行宫,东宫的精兵披坚执锐,见太子殿下驾到齐刷刷地跪地拜见。   陆令姜回头,却将马车上的人抱下来。深知太子殿下性情的赵溟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被强娶来的姑娘,手腕上还挂着细细的链子,粼粼银色,如拴住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远远看来极美极美。   怀珠重心不稳,下意识攀住陆令姜的脖颈,冷眼瞥见不远处站着一青袍公子,竟是许信翎。   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赵溟很快引许信翎来太子面前拜见,原来许家满门爱国忠烈,刚正不阿。此番叛军作乱,虽许信翎从前与太子殿下有些过节,但也抛下旧怨,主动请缨为平定叛军而出谋划策,赶来青州。   她微小地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更没尊严了。那金属的质感,饶是被体温焐了这么久,仍然坚硬冰凉的。   他实在禁不住,垂下头疯狂地吻她,肆无忌惮的程度,吻到最后换成了暴烈的咬,如果可以真想将她拆吞入腹。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许信翎被按在地上,脸贴地,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从没受过这等侮辱。他欲挣扎,可文人弱骨哪里拗得过硬汉的铁戟。   “阿珠,阿珠!别管我。”   “太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陆令姜冷冷睨了眼,“他死,或者你跟我。你自己选一个吧。”   “要不我给你放门口,你自己来拿?”   陆令姜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把珍贵的一丸药放在门口。一来药物不能蒙尘,二来她没答应,他也不放心搁下。   三来,他也想借机见见她。   是那件事情的后续。   强烈的悲伤感浮上来,陆令姜感到喉咙一甜,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又呕出血。   此时,他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耳边只反复响彻一个杀人诛心的天真女声——   太子哥哥呢?   有太子哥哥在,没人敢杀我。 第45章   接她   隔日黄鸢来找怀珠,听说了太子殿下曾来造访的消息,上来便询问:“阿珠,太子殿下对你表明心迹了?听说你还请他进来喝茶了?”   怀珠眼皮跳了跳,不欲此事声张,面色上漫不在乎,一边给黄鸢斟茶一边隐晦地道:“是来过。说了几句。”   黄鸢暗暗期待二人有什么进展,见怀珠死水无澜的面色,知是没什么希望了。   “阿珠,你对太子哥哥真没半分念想了吗?”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他居然为了一个外室卑躬屈膝……   “就连太子哥哥近来摆弄花草,也全都为了治白小观音的眼睛。”   晏苏荷终于受不住,伤心得哭起来,泪水顺着指缝儿潸潸落下。   她眼中冒出些许怨毒的光,拳头暗暗捏紧。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堂堂贵女要输给白怀珠,不甘心,她绝不甘心。 第46章   花开   外界虽凛冬酷寒,东宫的温室殿内却奇花嘉卉,蜂蝶翩翩,别有一番春色。   这座寄予了浓厚期望的盼珠园,本是一个培养各类珍奇药草的药囊,为治眼疾,细心栽培了数个月,终于初见成果。   其中位于最中央的一株奇花最耀眼,高二尺有余,胭脂色的花.苞,花瓣间生有白点,给人以绮丽妖异的感觉,和莲生大师描述得一模一样。   陆令姜挽起衣袖,浇灌下一瓢水。   怀珠疑道:“种?”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你一定很恨那地方吧,但说实话,我很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儿。”   “放肆……”怀珠听故事似地,听陆令姜讲过往的那些荒唐事,跟听笑话似的。从前在春和景明院她夜里睡不着时,他也经常给她讲各类故事,奇闻轶事,哄着她入睡。   有时候,他还会给她唱个曲儿,那调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温柔的……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陆令姜责怪:“这样硬的桌案,你竟也能睡得着。”一面挽起衣袖到手肘处,帮她僵硬的左臂关节推宫过血。   怀珠耷拉着眼皮任由他摆弄,还自怔忡着。他隐隐青筋凸起的一截手臂离她无限近,淡淡雪松味钻入鼻窦中,蛊惑神志,让人昏沉沉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和他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殢云尤雨时骨肉几乎融入彼此,却也没此时他给她揉胳膊来的悸动大,麻痒痒的,几乎捻在她的神经上,每揉一下她便加重一分面红耳赤。   拧了拧眉,她想着自己还是不能以卵击石,跟陆令姜掰硬手腕是没有好结果的,若是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就怕穆南伤重身死,已撑不几日了。   陆令姜半晌就帮她揉好了,又俯身解了椅上的银链子,一面商量的口吻:“今日是我的生辰,可以陪陪我么。”   一面道,“伸手。”   怀珠乖乖伸出手腕,他将左手腕的链子戴回去,单膝跪在她面前。   “怎么陪?”   左不过是榻上那点事。   他似早有打算:“青州乃天下闻名的陶都,三山五湖汇集之地。今日下午得闲,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好吗?”   他不知怎地近来那么喜着白色衣裳,今日又是一身皦玉色的长袍,如雪纸诗卷,俊逸的眉眼,宛然的笑意,真是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做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陆令姜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贪婪地享受着她一时无意识的依赖,生怕动作大了惊醒这美梦。   她内心深处……也爱他的。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最折磨的人,既然决定要养白一枝囍,以后这等痛楚每日都要经历一次。   随着养花人体内毒素慢慢积淀,取血的部分也从手腕、手臂,最后以长约七寸,尖细若锈花针的金针扎取心头血,取最毒的血,以完成最后的养花过程。   恍惚之际,陆令姜眼前浮现前世怀珠上吊的情景,定然比这疼痛一百倍——但能为她赎罪,他甘之如饴。   他被毒气攻心,身体实在撑不住,解药有催眠作用,放完了毒血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陆令姜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毒气带来的副作用使他四肢百骸如被碾压过一半,寸寸快要碎掉。   皮肤之上亦起了层斑斑点点的黑痕,让人联想起死人身上的尸斑。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陆令姜抬着手臂静静看了会儿,哑然失笑,好在没生在脸颊脖颈这等裸.露处,穿上衣衫后倒也看不出来。   他想,日后不会要毁容吧?……这可不太妙。那白怀珠相当看脸的,前世多次坦言说她喜欢他,因为他的脸长得还行。   晨光熹微,清露沾衣。   蒸栗色的曙光映在门户之内,风和日丽,云消雪霁,冬日难得的晴好日子。   陆令姜身着寝衣便迫不及待地去温室殿,见昨日滴在土壤上的毒血已被吸收,花盆的表面只有一层干涸黑红的血渣。   然后,在朦胧的天光之下——   白种子冒出一个小芽。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状若癫狂,冰凉的手掌捂住手腕上的伤口,心头更舒坦得很,畅爽,自己这血流得值,真值。   老天爷待他不薄。   复明的良药又回来了。   ·   惚惚数日过去,平安无事。   梧园之内冻结的小溪渐渐解冻,清晨偶尔听见一二鸟儿的啁啾声,雪中春信,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走到尽头。   冬末春初之际,长济寺将举办水陆道场,有高僧讲经授法,指点迷津。   许多达官贵人和善男信女趁此捐香油钱,香雾缭绕,排场甚为壮大。   怀珠秉承父志,自幼吃斋礼佛,如今家境虽拮据,对于这等盛会却乐于参与。   何况她之前想去翰林院做翻译佛经的女掌故,因眼盲才暂时耽搁下来,更应对佛经典籍熟识才行。   她本生得秀丽,又爱着雅洁白裙,前几日太子殿下那一跪,更将她的地位史无前例地提升。在百姓心目中,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观音菩萨一般,命定的太子妃娘娘,引来争相膜拜。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未婚,却隐隐有模范夫妻那味儿,鸳俦凤侣,宜室宜家。   皇城女子个个效仿怀珠,以面覆白绫为美;而皇城的男人,却又以宠妻为本,畏妻为荣,一时竞相传出高官跪老婆的传闻,乃是效仿了太子殿下。   怀珠身体欠安,久久幽居梧园之内,自然不知这些风言风语。   她写了一封信给黄鸢,问黄鸢是否前往长济寺讲经会。方才撂下笔,下人禀告说许公子来了。   怀珠愣了愣,开门迎客。   许信翎甚久没露面了,此番也没大事,只来探望探望怀珠。   前些天陆令姜当众跪在她门前一天一夜的事他听说了,甚为震惊,不可思议。   “太子其人,我认识很久了,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许信翎唏嘘片刻,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情敌如此努力,自己这几天却因怀珠的拒绝而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心里怪怪的。   “事情解决了吧?”   怀珠闻陆令姜三字,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前世那些悲欢离合,微微失神,随即坚定下来:“嗯,解决了。我与他说明白,以后只做普通朋友。”   但还不算两清,那日她给陆令姜送人参和银子,陆令姜没收。她尚欠一个人情,得想办法再送一次。   许信翎半信半疑,太子努力了半天,不会甘心于一个只做朋友的结局。   他欲言又止,想问怀珠现在还恨不恨陆令姜,又觉这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实在难说,住口算了。   曦芽上茶,怀珠欲给许信翎倒茶,却被滚烫的茶壶烫到,险些打翻。   “小心!”   许信翎连忙扶了把,见怀珠的瞳孔完全失焦,如起了一层雾似的,病入膏肓。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憋了半天,皇后也只能说出这一句。   白家虽只是四品,在朝中不算什么高官,白怀珠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太子要娶白怀珠为太子妃,虽不匹配些,但于世情伦理上并无大问题。   晏苏荷的身子在风中摇摇,含情凝望着陆令姜,委屈至极,快要站立不住。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他不要以为她会感恩,会感动。   她不会跟他的,若欠了他的恩,把这双眼球剜下来还给他就是。   黄鸢劝怀珠冷静,好生想一想,太子殿下如今真的知道悔改了,不再是当初那副吊儿郎当的薄情样子了。   怀珠思忖再三,将软剑藏在了自己腰间,妙尘师父前些时日曾教过她几招保命的剑法,此行若有危险,正好施展,毕竟东宫是龙潭虎穴。   现在,她就要见陆令姜。 第47章   打碎   太子殿下为人谦和,平日里礼贤下士,宫人们即便犯了错也不会受苛责打杀,生病还会得到额外关照。   整个东宫跟个温馨大家庭似的,在皇宫做事的宫女太监都愿意往东宫调。   正因太子的仁德之名远扬于世,性情过于温吞,人人才敢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晏家身为人臣,威逼到东宫头上,出入东宫如无人之境,也是料定了太子束缚太多顾虑太多,根本不会为了一介外室动摇了朝中地位,最终定然会妥协。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怀珠拧着眉,“他……”   心头闪过一片雪亮,陆令姜种了满园的花,竟真的只是为了她的眼睛。   她曾以为他漠不关心。   也曾以为,所谓的药只是他随便支使御医开来的,用来泡她的一种手段。   他竟真的认真过么。 第48章   退婚   黄鸢的声音虽小,晏老爷和晏夫人却清晰听见了。原来太子这些日深居简出,耽溺于花草,全为了治这瞎子外室的眼睛。太子之所以打定主意跟自家女儿退婚,也是被这外室搅的。   晏夫人心头极为不平衡,沉沉道:“白小姐。你纵有手段迷惑太子,可知太子已有正经的太子妃,凭你的身份即便入了东宫最多也只做个奉仪,为人妾室,有何意义。”   晏老爷亦搭口责备道:“你爹白老是位正人君子,一生清白,不想养出你这种女儿,当真白门之耻。”   太子去追怀珠,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多时,下人们鱼贯将一箱箱衣物、妆奁、书卷笔墨搬出,说四小姐吩咐的。   白老爷脑袋糊涂,有点看不懂太子和怀珠的关系。难不成他这女儿要直接搬去东宫,和太子殿下住一起?   ……   怀珠入了白府闺房,沐浴熏香,将这几日的狼狈洗去。又打叠发髻齐整,簪以长折股钗,穿个百迭裙配以酢浆草结,保持仪表洁净。   怀安惊吓过度,累得已经晕过去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怀珠最后看了眼弟弟,掩闭房门,来到庭院。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四五箱杂七杂八的物件,下人们已全部搬到马车上去了。   养父母张生和秋娘曾用毕生积蓄买下一栋别院,就在城南街,地契上写的是怀珠和怀安姐弟俩的名字。因房产太小,入了白家后,白老爷也未曾侵吞过。   如今,怀珠搬去那里住。   从此自立门户,与白家再无瓜葛。   连下了几日的雪,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条剞剞倒倒的,北风劲且哀,积雪晶莹反光,树上几只黑羽毛的乌鸦,呱呱嘶鸣。   怀珠双眼覆了挡光的白绫,撑起一把竹骨伞,摩挲着墙壁,踏出白家门。   她眼睛越来越不好,白绸需覆得越来越厚,视线模糊,几乎算是个盲人了。   陆令姜立在原地,闻她出来,眼圈一红,抖落了肩头薄薄软软的雪渍。   一面对她,他仿佛更像个臣子,神色温柔,伤感,什么凌厉的气势都没了。   “怀……”   两人相对无言,弥漫着疏离和冰冷的氛围,仿佛距离最遥远的陌生人。   画娆此时从内院冲出来,跪在了怀珠面前:“姑娘。”   怀珠一怔忡,下意识皱了皱眉。   画娆是陆令姜的人,监视她的各种动作,这次的事就是画娆泄密的。   画娆两行清泪,也晓得自己的过错:“奴婢辜负了您,不求您原谅,就最后再给您磕个头。”   怀珠之前算到陆令姜可能监视自己,于是打发了晚苏等看似心怀不轨的大丫鬟。然算来算去,终究没算到这自己有生死之交、看似最忠诚的画娆,才是陆令姜真正的眼线。   她似嘲似怜,轻轻笑了声。   画娆哽咽道:“姑娘,您不要恨奴婢。殿下对奴婢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奴婢必须知恩图报。”   那日怀珠给许信翎写了信,画娆很为难。犹豫再三,终究没有第一时间报知太子殿下,给怀珠争取了逃跑的时间,否则怀珠连白家门都出不去。   怀珠神色疲颓,对画娆虽说不上恨,也没法原谅。她被算计是她技不如人,但多年来的主仆之谊,全在画娆背叛她的瞬间一刀两断了。   想来,画娆帮了陆令姜这么大一个忙,定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褒奖吧。   她略过画娆,淡声道:“以后你我各谋出路,你不必跪我,去服侍你真正的主子吧。”   画娆一阵愧悔。   陆令姜闻此情绪有些失控,眼皮一跳挥手叫画娆退下,过来死死攥住怀珠的手腕,颤着声音说:“你非要走吗?”   她雪白的藕臂上还有一小片深青色的瘀痕,几许风月味道,是昨日他弄的。   怀珠眸中撒着一点冷意,淡淡瞥着他鲁莽的肌肤接触,不适宜的亲密举动。   陆令姜被她看得发寒,缓缓松了开。   那块瘀痕显得更青,更显眼了。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渐渐的,怀珠接受了下半辈子眼盲的事实。   许信翎说的没错,只要适应了黑暗,就会发现黑暗其实没那么可怕。拄个盲杖,运用耳力,照样能正常生活。   她不再请大夫了,手里的银钱本就不多,不该再浪费在买购高价药物上。   白老爷曾带怀安造访了一次,上来就劈头盖脸责骂怀珠。   “你看看外面被你招来了什么人?”   流氓混混,花花公子,整日徘徊在门口,挑引逗乐,妓馆门前也没这么热闹,成何体统。   她还是正经姑娘吗?   哪有正经姑娘自立门户的,家中无男丁,钱粮如何来,赋税如何交?   何况她又是个半瞎的。   她养父虽给她留下了一些财产,但数量不多,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白老爷劝怀珠早点给太子殿下认错,与殿下重归于好,莫再不识好歹。   得罪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怀珠咂着茶,没任何波动。   待白老爷说完,送客。   白老爷怒,斥她冥顽不灵。又见她实在可怜,居高临下地施舍了些财物。   以为她会感激,东西却统统被丢出去。   管家说:“我们姑娘从不收礼。”   白老爷出门一看,竟有无数佚名的礼物堆在门口,其中还包括太子殿下种的那些鸢尾花。   原来她还远远没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白老爷气结,拉了怀安拂袖离去。   怀珠无喜无怒地坐了会儿,未久,妙尘师父又至。   妙尘师父身份特殊,与叛军沾亲带故,此番潜回城里冒了极大风险。   怀珠有些惊讶。蓦然想起,陆令姜已察觉了妙尘师父的存在,眉心一跳。   师徒二人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共处,妙尘师父道:“那日你和怀安没跟师父走,后来被捉了,着实遗憾。”   怀珠晓得妙尘的言外之意,但她仍然只贪图安逸的生活,无意参与反叛。   妙尘抿了抿唇:“怀儿,你总惦记着养父母,就没想过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怀珠还真没想过。   在她心里,养父母就是亲生父母。   “你亲生父亲一直在找你……”   妙尘的一腔话堵在心里,欲拉拢怀珠入伙,终究是做不到的。   “罢了。我看你也不在乎。”   怀珠淡淡嗯了声:“师父。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想改变。”   妙尘:“眼睛呢,眼睛你也不治了?”   妙尘苦口婆心劝道:“阿珠,我们推翻这麻木不仁的朝廷后,你便是公主。若你再有些手腕,即便为女子,皇位也可以坐的。这壮丽江山唾手可得,为何你一定执著于穷居陋巷呢?”   怀珠心脏骤然抽了一下,皇位,多么陌生而遥远的词。皇位在她从前的认知之中,只属于太子陆令姜。   妙尘道:“跟师父说实话,你又爱上太子了是不是?你是在跳火坑。”   怀珠立即道:“没有。”   妙尘道:“你嫁给他,饶是当太子妃,将来也仅仅困局后宫,生儿育女,与他的后妃争风吃醋。而若你肯谋大事的话,届时,你将不是凤袍加身,而是龙袍加身。”   至高无上的权利,天大的诱惑。   不是靠攀附陆令姜得到的,而是自己本身就拥有的权利。   怀珠思忖片刻:“师父,首领尚在,为何是我龙袍加身。我即便跟你们走,也只是一介无名小卒。”   “不。你不一样,阿珠。”   妙尘紧皱眉头,终于道出,“……如果,师父知道你亲生父亲的下落呢?”   怀珠一怔:“什么。”   之前也从养父口中听过自己的身世,她因是女婴,一出生就被扔了。颠沛流离了半生,现在妙尘竟说她有亲生父母。   怀珠一时接受不了,表情有些复杂。   “师父莫惦记着我了。今后,怀珠不再和师父来往。至于亲生父亲……他既扔了我,我也不想再找,就当从没有过吧。”   妙尘遗恨,隐忍的面容欲言又止,似藏着什么大秘密。今日劝不动怀珠,总有一日能劝动。局势危急,暂时离去。   妙尘走后,怀珠的心绪久久不安。   前世临死时,皇后安在她头上的罪名就是“勾结叛军”,难道她竟真有一个叛军头子的爹?   陆令姜已经知道了妙尘的存在,若诚如妙尘所说,自己和叛军首领有血缘关系,陆令姜会把她怎么样?   陆令姜现在迷恋她,纠缠她,对她百依百顺,不过是一时食髓知味。一旦威胁到江山,以她对陆令姜的了解,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懊恼自己这些日来的荒唐行径。   她居然还和陆令姜有交集,还和他同床共枕,是还想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太糊涂了吧。   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了,她要和陆令姜断绝一切关系,彻底远离,让他死心。如此,她自身才能安然无虞。   曦芽见怀珠脸色苍白,煮了杯枣茶给她喝。近来梧园的开销,还多亏了陆令姜的那锭金子。   怀珠喝着枣茶,颇不是滋味。   时光一日日地飞逝,很快便要到除夕之日。年味儿越来越重,家家户户挂灯笼,贴春联,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梧园却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喜庆的氛围。   除夕当日,怀珠尚在睡梦中,便听到一串串的鞭炮声。起床开窗,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的火药味。   她耷拉着眼皮,坐在妆镜台前,心事重重。按照约定今日陆令姜会过来接她,和她一块守岁。且昨日赵溟来通传过,他今日一定会如期而至。   曦芽进屋禀告说:“有客人来了。”   怀珠反感地揉了揉太阳穴,说好晚上才见面,陆令姜这般早就来了。   莫名的情绪在酝酿,她不想见他。   曦芽却道:“小姐,不是太子殿下,是许公子,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您。”   ……   近来东宫的下人发现,太子殿下常常莫名其妙地笑,虽然是很淡的微笑,却如三月熏风拂过,盛满春天的阳光。   他以前也经常独自一人静默,但眸子空寂无神,死沉沉的,现在则完全注入了源头活水,鲜活起来了。   据说是太子妃答应了太子殿下,两人情定,太子妃很快会搬到东宫来。   离年关还有一段日子,太子批阅奏疏之余,就开始做起了莲花灯。一盏盏红彤彤的烟火,挂满整个水木阆苑——很久之前太子为太子妃辟建的居所。   折腾了一宿两人都累了,怀珠仍在一条条数着陆令姜的罪状,声音却比方才低了许多,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愤,更像是幽怨地撒娇。   东方泛起鱼肚白,马上太阳升起。陆令姜无心睡意,抚着怀中姑娘蓬松滑腻的长发,心思潮涌,竟隐隐有种诡异的幸福感。   方才她的那番话表面上是怨怼于他,实际上她的内心有了他的一点位置,才会愿意费这么多唾沫对他说这些废话。   她从前彻底弃绝他时,要么虚与委蛇,要么冷若冰霜,无情无牵,似喝了忘情水一般干干净净,哪会跟他算旧账。   思及此处,陆令姜忽然惨淡笑了笑,觉得被她骂也是一种幸福快乐。   她肯骂他了,因为心里有了他。   不然她从前怎么不骂他呢?   他愿意伺候她,给她效犬马之劳,护她今生平安无虞,用一生去弥补她心间裂开的伤痕。   只要她肯赐给他机会。   ……   因是借宿在旁人家中,陆令姜起得并不甚晚,给怀珠仔细盖好了被子,留她一人在帐中安眠,自己则和白老爷用了一盏早茶。   “殿下日安。”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面容清爽,神情自若,想来昨夜怀珠伺候得周到。   他欲语还休,想替怀珠跟殿下面前要个位份,又怕言语不当失了分寸,难以鼓起勇气。   陆令姜垂眸吹着茶盏间的浮沫儿,主动提及:“近日您要嫁女了?”   白老爷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女儿,没敢马虎,中规中矩答道:“回殿下,微臣的三女眀笙说了一门亲事,便是昨晚拜见您的宋家。”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半晌道:“还剩下一位四小姐,有安排么?”   白老爷心头一震,恭敬道:“怀珠是殿下您的人,微臣不敢擅作主张,一切悉听您的安排。”   陆令姜颔了颔首:“我倾慕您家四女已久,有意聘为妇,托付中馈,奈何四妹妹一直心有隔阂,还求白老爷您多多宽慰她两句。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白老爷瞳孔微微放大,听太子殿下左一个聘为妇,又一个得妻如此,竟是聘怀珠为正室太子妃之意,当下惊喜得缓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家头上。   “太子殿下……您……说真的?”   陆令姜撂下茶杯,轻轻挑了下眉:“有问题?”   白老爷激动得手指颤抖,登时跪下,“微臣替怀珠谢恩!谢殿下对白家的栽培信任,谢殿下天大的恩赐!”   陆令姜倒抽了口凉气,自己和怀珠提亲,又和栽培白家有何关系。   “请起,不必多礼。”   白老爷忙不迭,陆令姜打断道:“……此事您答应了没用,需得四妹妹亲自点头。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老爷料定,怀珠除非傻,否则焉能拒绝太子妃的尊位。起初料着太子殿下给怀珠一个良娣或太子嫔的位份已是上上签,谁料太子殿下深情如斯,聘的竟是正妻。   那么怀珠,将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殿下放心!微臣定会和怀珠说明白的。”   陆令姜想早点把怀珠娶回家,使她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了却日夜萦绕在心头的一桩夙愿,与她功德圆满。   白家人对她不好、刻薄白眼,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坚强后盾,所有敢欺负她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   “那便先这样。”   他起身准备去宫里一趟,白老爷得喜形于色,比平日更殷勤百倍地相送。   经至怀珠闺房之前,见她已然醒了,趴在窗畔自内而外望着他,警惕问:“……你刚刚和我爹说了什么?”   顿一顿,不悦,“又想卖我。”   陆令姜:“想什么呢。”   一见了她,脸色就忍不住挂上笑,心窝里甜丝丝的。   怀珠撇了撇嘴:“肯定没安好心。”   他笑,“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你爹。”   怀珠道:“我爹向着你。”   想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为静,又隐隐忧虑,不禁问,“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还来吗?”   他温煦道:“你这么说,是想我来还是不来?放心我一定会来看你。”   怀珠愈加不悦,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盼着他千万别来。   灯笼一挂上,除旧迎新,热烈喜庆。水木阆苑内流水潺潺,冬日不结冰,当真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雨太大了,她的脚扭了,他得沿着长廊抱她回去。   太子的一举一动都聚集着目光,人人皆看见,那位俘虏一样的白小姐被太子亲自抱着,从亭子上回寝殿。   她爱不搭理地埋着头,他的长斗篷却摘了倒贴似地盖在她身上,娇贵得跟千金小姐一样,足都不沾雨地的。相比牢房中真正俘虏的待遇,可算是天渊之别。   许信翎在不远处也看到了,事实上他一直没走,躲在长廊的朱墙后面,目睹怀珠被太子叫上去,搂抱,拥吻,笑着说些情话,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   怀珠终究是属于别人的。   唯一欣慰的是,太子念了旧情,没有因为怀珠的身世而虐待她或打杀她。   许信翎叹了叹,敛起心中绮念,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又没日没夜地研习起兵法,希望有朝一日实现他的那个目标。   到了翠锦居,太子雪白的衣襟洇了一小片,怀珠则完全无恙。   陆令姜换过干净新衣,将人放在匡床上,不知她一会儿要继续画画或怎样,左右时辰还早,不做些事情消磨时光会很无聊。   怀珠脱了绣鞋,却恹恹地什么也不想做,“我困了。”   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备下了各色蜜饯、点心,坚果仁,党梅。另外太子殿下写的花好月圆四字楹联也挂在了水木阆苑外,一切准备就绪。   整个过程,太子问的最多的就是“她会喜欢吗”,无上恩宠,小心翼翼,当真是把白小姐当天上的神仙招待。   下人们也欢喜落泪,太子和太子妃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怀珠道:“眼睛肯定是治不好的。”   妙尘无言。   怀珠被朝廷洗.脑太深,轻易不会答应造反的。   临走,妙尘教怀珠几招保命剑法。   师徒俩来到庭院,怀珠挽了个剑花,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完美。   怀珠是有底子的,从前就会剑器舞。现在虽时时戴着白绫,却能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精准地刺中目标。   怀珠不悦地掩了掩手臂,素长黑直的头发,白腻的肌肤,眉心朱红的痣,看得陆令姜心一跳。   他想起昨日还如此奢侈地将她揽在怀中,无比怀念,好想好想再抱一抱她,哪怕一弹指也好。   两人站立着,中间隔着三四尺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宛如参与商。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但没必要发誓,她不会在乎,不会感动,也不会改变任何主意。   这一场闹剧,该散场了。   前世她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很感动,但今生再不会了。 第49章   罚跪(前世)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前世。   怀珠做太子外室已有一段时间了,晏苏荷等贵女们将她叫过去,美其名曰游园划船,实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陷害。   晏苏荷失足落了水,怪在怀珠头上,罚她在雨中跪地诵读《女诫》。   当时画娆还伴在怀珠身边,为怀珠苦苦求情,却无济于事。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怀珠隐隐现出泪光。   她好想打他,不顾一切地锤他,他为什么这样,在她最需要他时不管她,这时候又来装好人。   她认命地被陆令姜压倒在榻上。   最爱的人是他,最恨的人同样是他。 第50章   喜欢(前世)   怀珠发了几天几夜的烧,大病初愈,面容寡淡得不像话。寝衣松垮垮,衣衫不整,有气无力,一副受委屈可怜的样子。   小娇妾一个。空有美貌,弱不禁风。   陆令姜内心啧啧,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越是这样,他越想欺负她。   她昏迷时他固然一本正经,但她醒来,他却只想跟她挑挑逗逗,和她说笑,亲在一起滚在一起才好。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她想着,莫如就这么过下去,糊里糊涂算了,一辈子很快的。   左右她爱他,名分要不要也没关系。   怀珠强迫自己想开些。 第51章   自刎(前世)   这夜之后,怀珠再没对太子吐露过心事,她隐隐意识到太子并不重视她,多说无益,反而自取其辱,莫如给自己留点自尊。   陆令姜那一夜同样没睡好。   怀珠爱上他了,他可以确定。   ——有种受宠若惊,缥缈虚幻的感觉。他从前也盼着两情相悦,但只是一个盼望,如今她真的爱上他了。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不就是白家姑娘当面说了些绝情的话,太子殿下至于如此伤心吗!   陆令姜竭力呼吸,颜色雪白,神情却还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镇定。   他挥挥手,擦干了唇上的血渍。 第52章   花陨   天色漆黑如墨,整个东宫灯火通明,门口停满了各路贵族的马车,石家和晏家的人都来了,焦急哭泣,哀求太子殿下开门放人。   原来除了白怀珠之外,今日所有进东宫的人没一个人出来,统统被扣下了。   因为盼珠园的花草被毁,太子殿下动了滔天大怒,所有人都在挨训,禁止出入,直到把事情查清为止。   晏苏荷心脏砰砰直跳,她还从没和太子哥哥单独打过牌呢。   陆令姜此时却摊手道:“我也输了。”   他撂牌弃权,谁也没办法。谁都看得出太子是耍赖不玩,好像为了谁避嫌似的。晏苏荷花容失色,虽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怀珠面无表情,并不在乎。   情势至此,盛少暄不给晏苏荷追问的机会,调侃了句“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时候”,飞快地重新洗牌。   第二局开始,盛少暄和黄鸢这次一上来就针对晏苏荷,围追堵截,片刻晏苏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首先淘汰出局。   随即黄鸢落败,盛少暄落败,纷纷下场,许信翎自也早败了。六七个人的局,桌上只剩下了牌技很烂的怀珠和牌技最好的陆令姜。   又剩下了两个人,晏苏荷以为太子这次又会撂牌弃权,陆令姜却没有。   陆令姜一直意犹未尽地玩着,小心经营,时不时输给怀珠,且逐步蚕食,每次都不输得太多,似乎是有意的。他时不时抬首,瞟怀珠一眼,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两人迟迟难分胜负,打下的长条形雀牌重叠在一起,好像有种不可言说的腻歪感,暧暧的烛光弥漫着旖旎。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黄鸢适时地啧啧叹道:“阿珠厉害了,再努把力,快把太子哥哥打输了。”   盛少暄笑,带了些许引导的意味:“别这么快下定论,太子殿下不一定输呢。这样,罚输家亲在场的某人一炷香时间,不许推辞哦。”   此言一出,晏苏荷和许信翎齐齐震惊,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晏苏荷气得脸色发白,太子哥哥是当朝表率,风光霁月的圣人,她的未婚夫,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亲近?   欲制止,却被黄鸢和盛少暄二人一唱一和地挡得严严实实,插不进话。   许信翎更是惊恼逾恒,他自小受最正统规矩的家风熏陶,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放浪形骸,成何体统?极度后悔带怀珠来了这等妖乱的场所,万一她再落在太子手里,如何是好。   “你们……!”   却不知在场的男男女女,虽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却一个比一个放得开,礼教规矩在他们眼中等于废纸一张,这种场合本来就不会发生太正常的事。   一场下来,雀牌凌乱。   盛少暄清点着牌目,饧着眼笑道:“太子殿下输了。”   按照规则,该主动去吻一吻。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向白怀珠,若是别人自然不能这么玩,但白怀珠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妾室,两人本就是最亲密关系。   她敢跑,太子本来可以直接绑了她去,可他没有。她像一只风筝,虽飞在外面,线轴却被太子握在手中。   场面悄无声息地升温、变烫。   等待一个吻。   磨蹭良久,陆令姜忽然反手去搂怀珠的细腰,垂首就要深吻下去,极为专注,极为情动,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乍一见怀珠,许信翎也微微怔忡。但也不算意外,她不嫁自己当然跟了太子殿下。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暗暗叹一声,终是人如秋后黄叶,随水各自飘零,只盼着妙尘师父能够放下屠刀,今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当初陆令姜选择相信了她,救白家满门于水火,她自然不能够和妙尘再联络,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   春雨润如酥,淅淅沥沥,连着下了三天,洗去冬日的颓废和懒散,树叶间刷着一层油亮的新绿。   邻郡遭暴雨冲山受灾,太子殿下亲自前往督导布施之事,归来时已夜色濛濛。他没回东宫,归心似箭地直接来白府。   如今二人有了心照不宣的关系,许多事做起来也顺理成章些。   怀珠帮他褪下湿淋淋的云锦斗篷,见他靴上沾了些草泥,又将木屐拿来。   陆令姜回头看她,唇角盈盈浅笑。   雨色顺着发丝滑落,斯文干净,瞧着面相端端就是翰墨诗书的文人。唯有那若隐若现的三眼白,增添一丝凌厉之气。   怀珠摸摸脸,“看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谢谢珠珠。”   怀珠不自在地哦了声,拿走他的湿衣裳,边走边道:“你不是要娶我当妇人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追问:“娶你做妇人,如何就应该?”   怀珠思忖片刻,心无波澜。据她所知太子妃的月例是不少的,他娶她做太子妃,就相当于给她一份差事,他是东家,她是干活的。每个月拿钱走人,尽责尽力,也便平安无事。   白老爷倒拎得清,现在他们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怀珠,将怀珠献到太子榻上去,全家安然无虞,否则大难临头。   手背,女子触感柔腻。   陆令姜眼色暗了暗,面上却光明磊落,道:“都是相熟的人,谈这些作甚。不过我听说白姑娘与大理寺的许大人交好,已定下终生,拆人婚姻的事怎能做。”   听着,像是醋坛子打翻了。   白老爷登时一横眉,怒然瞪向怀珠。怀珠也沾了些忿然,陆令姜真会斤斤计较,她和许信翎的事都过去多久了,还值得他耿耿于怀,刻意翻出来吃醋?   白老爷赔礼道:“岂有此事,婚配自古父母之命,断无私定终身之理。怀儿,快,给太子殿下道歉。”   当初她被送到太子别院去,便是太子的女人,如今竟与别的男人牵染不清,太子当然要生气。   怀珠抿了抿唇,压抑内心的激荡,道:“殿下,您误会了。”   她没说谎,那日和许信翎定情本来就是假的,只为照顾许信翎临终的母亲。但当时她想摆脱陆令姜,刻意让陆令姜误会,没想到后面又爆发了叛军之事。   陆令姜半信半疑:“真的?”   怀珠道:“嗯。”   他穷追不舍,定要她对他表明真心,臣服服软,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怀珠拖起他的手贴在脸侧,道:“我会永远在您身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死心塌地,服侍您的……”   他轻轻点住她的嘴,听到她前半句就满足了,冰冻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白家若确实清白,不会让你们白白承担罪责,一切真相朝廷自会查清。”   白老爷松口气,太子这便是松口的意思。他一家子的命,八成保住了。   回去的路上,怀安舍不得怀珠,哭闹个不停。怀珠亦柔肠百转,必须狠心下来,与怀安分开。   她现在是犯人,白老爷和怀安也是犯人,只不过关在不同的地方。   且渡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   怀珠忍着眼泪,强行安慰自己,叫怀安快回去,自己上马车和陆令姜走了。   他的心情有点好,给她擦擦眼泪,“与我分开时,倒没见你这般要死要活过。”   怀珠哭腔,“你懂什么,你就会逼我。”   陆令姜长眉下沉:“我怎么逼你了,刚才你是自愿的。”   怀珠懒得跟他斗嘴,倒在他怀中疲累地躺着,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他把她抱得紧了些,再紧了些,绝不会放开。   陆令姜把怀珠送到了梧园。怀珠走进房门,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   也不知错觉还是什么,陆令姜觉得她在留意自己,好似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流入了心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是自己带怀安来见她的举动,成功取悦到了她,她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会晚吗?   陆令姜自嘲,自己满怀心思都用来算计了怀珠,得到她的那么一点点爱,绞尽脑汁,着实艰难至极。   ……   他回到东宫,至琴房,弹琴,琴声压抑而肃杀,一边弹琴一边想事。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   拿了怀珠的许诺,就得替她挡灾。   陆令姜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会做到的。   即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一定要为她做到。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你以前……”   陆令姜默了几息,欲言又止。   以前,她总愿意和他谈爱。   而非谈工作。   宁愿她说一句“在乎他”,支使他,他心甘情愿当她的狗,为她肝脑涂地。   陆令姜打叠了干净蓬松的衣衫,凑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炙热的火苗印在她脖颈间,辗转反复,如琢如磨。不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许信翎拱手道:“殿下。”   陆令姜扬手平身,与怀珠十指相扣。怀珠垂下头,身上那条美丽的银链很好地掩盖,像衣袖上本身点缀的装饰物一样,没人会怀疑袖子下面的景象。   锦衣华裳,甚至可见太子对她的盛宠。   还真假戏真做了。   怀珠却啪地一声撇开他的手,无情无爱,眼光清寒,披起衣衫就走。   她神情淡漠冰冷莫可逼视,冬天里穿着白色裙衫,也像霜雪一样凉彻心肺,全是被冒犯的不怿,哪有半丝温情。   众人愣在原地,都傻了。   六月酷暑乍然变成了十二月寒冬。   沉默在中间横亘,恰好楼下传来哀婉绵长的戏音,大弦嘈嘈如急雨,舔着人的耳膜。   这一次,他不想再装了。   他不会轻易伤人,但一旦决定,刑罚也没有轻的。既然石家不会管束孩子,他便替石家教导教导,管保今生难忘。   陆令姜神色冰冻着,给皮筋装上了一枚弹丸,三眼白中尽是凉意,对准了小皇爷的左眼。   记得白怀珠被打青的便是左眼。   天道好轮回。   谁毁了他的希望。   他就要谁死。 第53章   下跪   东宫大门紧闭,卫兵森严把守,没太子的命令,连一片雪花都休想从里面飞出去,弥漫着危险而紧绷的气氛。   石家人在外等待极为心焦,自家儿子已被太子扣留超过两个时辰了,早知道晏家惹了太子大怒,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和晏家来往,蹚这趟浑水。   太子殿下的那些花草,根本就是晏苏荷出主意,唆使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子捣毁,与他石家无尤。   此刻,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耳边是盛少暄慢悠悠的质问声,“……石公子,这座林子春意盎然,本是赏美景的,您怎么对一位姑娘如此无礼?”   石韫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想跑,却被两个侍卫迅速冲上来,捆成了粽子。   怀珠瞧向陆令姜,目光有些凉。石韫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一定要报仇。   陆令姜似读懂她的意思,握握手,让她安心,随即冷冷上前去,一脚踹在五花大绑的石韫身上。   石韫一溜滚,连叫饶命。   侍卫递来了粗粗的木棍,他抡起来砸在了石韫的脊椎上,一阵骨肉碎裂之声。   “啊——”   石韫重重吐血,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可已经太晚了。   风烟俱净的禅院小树林,顿时变得一片血泊,又腥又恶心,令人无法直视。惨叫和骨裂声,惊得早春的鸟儿扑棱翅膀。   盛少暄在旁看着,不吱一声。   良久,陆令姜收了手,长袍溅了不少血点子,地上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问怀珠:“自己报仇还是我帮你?”   怀珠难忍那恶心的场景,差点作呕。   他擦了擦脸上污血,怕吓着她,竭力温柔地笑道:“还是那么柔弱啊?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强的吗?”   怀珠一激灵,面如白雪,严肃道:“陆令姜,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了?”   他也真够干净利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将石韫打骨折,就不怕惊动寺中众人?石家不是省油的灯,岂能善罢甘休。   若被抓到,谁也跑不了,她这良民得进大狱,他这太子也不用当了。   陆令姜笑影浓了:“你关心我啊?”   怀珠不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心意慌乱,若石韫能死且不牵连自己就好了。   石韫的哀嚎声很快引来了一阵骚动,寺庙的和尚、东禅院的香客听到了,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身形虚弱,腰板却挺得笔直。   周嬷嬷语塞,柳枝的性命是娘娘救的,她们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理解,娘娘为何放着优渥的盛宠不顾,非要避子呢?陛下日日来探望,心意昭昭不言而喻,迟早有恢复她名位的一天。   怀珠膈应得难受,或许龙椅上那人因立场问题杀了穆南,不顾她的意愿长久软禁她,又或许她单纯畏惧分娩时滔天的痛苦,十月怀胎的畸形……这一切,都促使她必须找个办法偷偷避子,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前,不能让孩子来临这世上。   “拿下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干脆而果决。   周嬷嬷擦干泪水,一个奴才能有什么主见,只得依命行事。   开窗通风散味,清洗药碗、煎药的锅,连她自己也要漱口沐浴,保证身上无一丝药腥残留。那人做了皇帝之后心思愈加细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被察觉。   微风的西风吹拂入室,吹散了腥浓的药腥,室内反而飘荡着一股哀凉惆怅的气息。娘娘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每日跟犯人似的幽禁于此承受陛下的临幸,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麻木僵硬和行尸走肉差不多,还要忍苦灌这些令人作呕的避子汤,让人看了心头唏嘘。   哪个好好的人幽禁上一年,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精神还能正常的?   况且,昨日陛下刚逼着娘娘,用斧头亲手劈碎了亲生父母的牌位……   这世上唯一能给她自由的就是陛下,可谁都清楚,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   就这样蠹蚀了精神,一日日熬着,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前途渺茫毫无指望。   陛下或许对她有爱,这爱还很强烈,但畸形的爱越浓烈越让人窒息,浓烈,他会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人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痛苦。   倒不如陛下对她不在意,新朝建立以来大赦天下,许多宫女侍卫都被放出宫去,陛下还会内帑拨一部分金银宽厚地给他们做成家立室之用。不被在意的人反而得了宽赦。   柳枝伺候怀珠梳头,见镜中的人虽毫无血色,长久的深居简出更使她肌肤白皙得异常,但一双姣花照水的杏眸着实哀艳动人,盈盈仿佛含着春水。   这么漂亮的美人,难怪陛下舍不得放手。娘娘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这双眼。   “娘娘今日少熬夜看些书,仔细疲惫着了。”   怀珠怔忡摸摸这双眼,外人一定想不到,曾几何时她还是瞎子,那人治好的。   因着这点恩情,她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   沉沉叹了声,她忍着腹部的避子药带来的绞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   下朝之后,陆令姜微服离宫,亲去国公府。   根据陆德送上来的情报,国公府有一个遗落在外的女儿,早年间因生病养在山中寺庙,如今刚刚接回来便病逝了。   那位小姐的年岁、样貌都差不多,家世也高贵,给怀珠当新替身完全没问题。且国公府位高权重,娶国公府家的嫡女为皇后,朝臣绝无异议。   他想,她本来的名字只有怀珠二字,也不是真的姓白,对白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给她换一个高贵的身份,她以后便不会被人奚落嘲笑,行事更方便些,只有好处没有弊端。   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叛军之女白小观音,只有国公府家的嫡姑娘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奔波整个上午,回宫之后,陆令姜遥感肉..体疲惫,掩面咳嗽,心口一绞一绞地疼,想是连日来朝政操劳,身子骨有些不堪重负,脑袋亦隐隐钻疼。   盛少暄求见。自打盛少暄依父命成亲之后,一直被夫人拘着,甚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入宫觐见圣驾,还是趁夫人回门的间隙。   “陛下真打算饶恕她?”   盛少暄上来便直接问。   战乱时,这位陛下巴巴写书信暗中从妙尘等人手中保住她的性命,又调换了毒酒设计假死,使文武百官停止对她的讨伐。如今,连她的叛国罪都可以饶恕了,要更进一步,易名改姓立她为后。   “陛下就不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出去?”   陆令姜摆着一局棋局,神色寡淡,落棋只有叮当轻微清脆的响动。盛少暄知道他早积重难返了,一个白怀珠让他泥足深陷,任何疯狂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这问就多余。   当初赐死白怀珠的圣旨传出,多少令人有些惊讶。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个幌子。陆令姜外表虽然变了,心性却没变,和当初那个苦苦追慕白怀珠不惜雪地下跪的东宫太子一样,白怀珠就是他的命,失去了她,他得死。   陆令姜掀起眼皮,色淡如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得。”盛少暄知道劝不住皇帝,也就不再多言。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盛少暄是没体会过的,也不想体会。似陆令姜这般为一段姻缘感入肺腑死去活来,实在令人敬而远之。   “那微臣唯有恭喜陛下。”   陆令姜淡淡弯了弯唇,随即掩面咳嗽几声,面上尽显疲惫的风尘之色。龙体微恙,御医院的韩涛过来问诊,揣摩半天,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之前受过箭伤,留下病根。近日来又勤勉劳于朝政,夙夜挂怀,想来忧思过度,引得肺叶里的病根反复,才致龙体微恙。微臣为陛下开几副防止调养,陛下千万注意休息,不可轻动怒气。”   想求娶她,就要三句不离老本行,晚也说朝也说,她终有被他磨得心软的那一天。   他受不了她离他太远,哪怕是咫尺的距离也要将她拉入怀中,亲尝方泽。   遇见了怀珠,他才知道自己原是如此一个重欲之人。能得到她是他今生最幸运之事,他只求她一个,其他什么都不求。   说罢,陆令姜似怕她拒绝,又用唇将她和他之间狭隘的空隙全部堵住,不给她推脱的余地。怀珠被他吻得快要断气了,好不容易透过一丝空气,委屈地说:“当初是你说玩玩的,你亲口说的。”   她怕是刚醒来还惺忪着,不大清醒,鼓起雪腮来责怪他。玉手绵软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嗓音沙哑,冰雪可爱令人心痒。   “玩也玩腻了,该分开您却不分开。”   陆令姜蹙了蹙眉,欲开口,怀珠却反过来将他的口捂住,续续埋怨道:“当初一道旨意要了我的人是你,后来不要我、冷落我的人也是你。”   “你知道我在寒夜里等过你多少次吗?我临死之前,又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吗?死前听说命令是你下的,我的心有多痛吗?”   “现在你却又逼我嫁给你。”   “郎心,便是如此反复?”   她也不知怎么就和他翻起了旧账,唇角紧紧绷着,黑瞳孔间泛起些含怒的泪花。那些本以为被岁月埋葬的刀子,重新被挖出来,一刀刀割得人鲜血淋漓。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前世,自揭伤疤。昨夜她被他磋磨得惨了,此时疲劳和辛酸皆化作泪水,湿淋淋地挂在雪白的脸颊上。   陆令姜一恍惚,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轻飘飘几句话剜了去。前尘往事既没有答案,他也不想再细究,他只愿一厢情愿地沉迷于她,锁住她,困住她,生生世世都和她纠缠下去才好。他不敢回忆没她的世界什么样,太痛苦,太虚无,他经历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了。   “别说了,别说了,珠珠。”   他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一颗一颗尝她微咸的泪珠,宛若抱着心肝宝儿。明明是凉爽的春日晨曦,两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而有湿意。   一个偏执地求,一个拼命地躲。   “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   “我信不过你,害怕再那么愚蠢地重蹈覆辙。”怀珠噘着嘴,“你根本不懂,不懂。你只想着你自己的私欲。”   “对不住你,珠珠。”   自从捡回前世记忆之后,陆令姜一直不敢与她深谈,往事成为尘封在内心的一层禁忌。他也在怕,怕自己被忏悔淹没,一时心软就放过她了,永远错过了与她的良缘,任她嫁给旁人成婚生子女。   “但我不能放过你。”   他很自私。   他不能没有她。   虽身为太子掌握大权,但他扪心自问没用权位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圈死她一人的路,让她除了嫁他别无选择。   “我宁愿你恨我,也要留住你。你说我疯也没关系,我早就疯了,从你不要我的那天就疯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自我,我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他俯身掰过她的脸,用凶残的吻来传递自己癫狂的爱意。怀珠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被一张大网紧紧缠绕住的上岸鱼儿,艰难地蹦跶着,却根本无法挣脱渔网的桎梏,任凭如何向渔夫撒泼恳求,想回到大海内都是绝不可能。   今生,如果他们正常相识,正常相知,或许也会正常相亲相爱。   可前世的记忆像阴云一样长久地遮蔽在太阳上,使他们的感情永远不见晴空。在错误的时候,错误地爱上彼此。   怀珠被吻得直咳嗽,委屈益甚,真想在陆令姜身上捅个十七八刀,不管不顾地继续质问道:“那个观音坠,我给你刻了很久,想保你平安的。”   “还有那件红戏服嫁衣,生辰之日我只想穿给你看,结果你却说我不配……你知道那是我亲手绣的吗,绣得我手上满满针扎的孔。我那时眼睛快瞎了,试图最后一次做女红巴结你。”   “所以我说,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或者爱过我……你可能只是对我这几分容色一时上头,没认真考虑过,我也是一个普通女子,很快人老珠黄。到时候你还能有美妾无数,我这一辈子却待在你的冷宫里,全部全部都毁了……”   陆令姜声声听着,痛得肺管子直疼,脊梁骨飕飕发凉,只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身体内,“不是的,不是的。”   他曾胡思乱想着,自己若真死了,白怀珠会不会痛哭流涕地担心自己,后悔莫及,到时候他要不要轻易原谅她呢?“我方才乱说的。”   怀珠也怕他伤口崩裂赖上自己,扶他坐下,随即跪坐在矮桌边,打起香篆来。   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烟气太重的香,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类似于青灯古佛下的线香,有极好的安神功用。   “殿下先歇会吧。”   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叫她后悔。   结果睁开眼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没在意,踪影都不见,和许信翎逍遥快活去了。   他醒来,差点又气昏过去。   任凭他说了千百遍爱她,今生非她不娶,生生世世不会纳妾,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人老珠黄——她从来不信。   她打骨子里认定了他是见色起意。   她从不相信他爱她。   他的任何许诺保证,都徒劳无功。   陆令姜没再争辩了,听她的话阖上双眼,慢慢嗅吸着香烟中粉质感的甜。   他在朝堂上经历了多少猛恶之事,从没畏手畏脚过……和她在一块才晓得贪生怕死,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总怕失去。   他只想活着与她多呆一刻,再多呆一刻,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瞑目。   谁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再遇见她呢?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珠珠。”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信我一次?”   他只怕她将他打入冷宫。   “我不敢。”   御医的话大多华而不实,陆令姜随手打发了。其实冬季寒峭,时有风寒也属正常。但他隐隐感觉,这次心绞痛得厉害,怕并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好在只是阵痛,发作了一会儿便消停了。   盛少暄想起以往为了灌养白一枝囍,陆令姜曾用自己的血液豢养毒物,毒质残留,散入五脏六腑,一直没得到清算,现在怕是不好了。然而当初负责此事的莲生大师早云游四海去了,现在哪里找人去。   盛少暄抬眼问陆令姜意思,要不要先闪。毕竟石韫成了这副德行,不死也得成瘫子,他们脱不开关系。   被陛下知道了,又是一顿数落,前些天因为石恒眼睛被瞎的事,陛下已经很生气了。   陆令姜手背蜿蜒留下污血,不慌不忙,倒也没有躲闪之意。   他咳了两声,道:“去叫人吧,有刺客行刺孤……大概是想……抢劫吧。”   ·   因为石韫之死,整个长济寺大乱。   操。   陆令姜是疯了吗?堂堂太子居然向女人低头……也太豁得出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跪,别说做太子,他以后是连人都不想做了是吗?   盛少暄急急去敲门,气急败坏:“白怀珠,你开门,他都给你跪下了,你还要他怎样?有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女人吗,你给我出来。”   门没开。徒劳无功。   太子一跪,路过的官员也不敢看戏,要么速速离开,要么立在旁边静穆,好像都在为太子的感情默哀,无人敢轻嘲。   片刻只有个老管家开门,老管家是奉小姐之命出来扫雪的。   老管家面色复杂,连他一个老头儿都觉得太子是个傻子。   扫雪时,老管家叹息着说:“太子殿下,小姐说要跪请您到别处跪着去,别妨碍梧园门口的清净。” 第54章   爱过   太子殿下闻此,并未轻言放弃。   他扬扬唇,鸦雏色的长睫间,染了一层薄薄的霜,对老管家释然一笑,宛若融入了黄昏最后一缕日光。   随即挺了挺身板,双膝陷入土地一寸有余,宛若生了根,愈加坚定偏执。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陆令姜闲闲将她揽在怀中,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状,亦随她望向街肆的景观。   他见她出神,微微叹息,将温热的唇贴在她敏感耳珠上,缠绵悱恻,一下一下地侍弄,“这是你故乡,想下去走走么?”   怀珠漫不经心地玩着银链上冰凉的小蝴蝶,眸色闪过一丝狡黠,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好啊,太子哥哥容我解开。”   他见招拆招,好整以暇地弹了下她微翘的鼻尖:“……然后你趁机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   怀珠蹙眉,堂堂太子这般小气,对她的那些挑衅之语耿耿于怀。   “那你废话甚么。”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晏苏荷梨花带雨:“太子哥哥,我好疼,难道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   陆令姜无动于衷,任凭晏家人如何歇斯底里,仿佛对方在无理取闹。   他仍执著地拽着怀珠的手腕,和怀珠并排站着,睥睨眼前众人——那才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排场,怀珠才是东宫的主人。   待晏家人哭诉完了,陆令姜才开口,态度漫不在意,甚至有些冰冷:“晏妹妹,你有何可哭的?”   他居高临下,此时领着怀珠在主位上坐下,身份矜淡高贵,晏家人则都还站着,晏夫人抱着哭泣的晏苏荷还瘫在地上。   谁是主子谁是仆,一目了然。   这一句问话是拿出太子的架势,以东宫主人的身份质问的。   晏夫人顿时痛心疾首说:“殿下,您说什么,荷儿受伤了,就是这女子大逆不道刺杀的,您还要不分黑白护着不成?”   以她身为臣妇的身份本不应该这么对太子说话,但一来太子是她女婿,二来太子脾气恭顺,很多时候不那么注重尊卑,才敢直接出言反驳。   陆令姜倒没当场怼回去,依旧是那副孝顺模样:“是。夫人说的是。”   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除了白怀珠,再没有使他情绪波动的人。   太子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着急上火。   他们女儿可是被人拿剑比着脖子了!   太子也打算偏袒吗?   晏大人欲把话说明白:“殿下必须严惩这外室,清理后院,把不干不净的女人扫出去,否则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四字,今日已经晏家第二次威胁太子了。   晏苏荷在哭,晏大人和晏夫人轮番指责,大有逼迫太子处死怀珠之意。   正妻怎可辜负?太子已宠妾灭妻了,如今这外室又犯下大错,若太子执意袒护,就会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   饶是太子,也担不起。   怀珠没去看陆令姜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感情心痛,主要怕自己有生命危险。此刻她深陷东宫,手被陆令姜牢牢握着,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若陆令姜真要处死她,她能有什么还手之力?   况且她刚才还说了他的坏话,刚好被他听见。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许信翎道:“白姑娘,你们也在。”   怀珠缓过神来,道:“好巧。”   其实不巧,他是刻意等她的。   自从许信翎在梧园门口碰见了太子后,他便自觉不再来梧园了。   这些日,他都是趁怀珠出门的机会与她巧遇,讲两句话,叙叙寒温。   两人同道走,怀珠瞥了许信翎,头戴银冠,腰板挺直,清白正经,当真是仪表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苟言笑。   和这样的君子相处,倒不用担心被占便宜。   许信翎闲谈:“你的眼睛似有好转。”   怀珠道:“嗯。近来睡得多些。”   许信翎道:“吉人自有天相,看来是菩萨显灵了,改日我再去长济寺为你烧几炷香。”   怀珠微疑:“怎么,许大人之前为我求过菩萨?”   许信翎惭愧:“是求过,还为你求了不止一次。”   怀珠本还纳闷眼睛怎么忽然间好转,原来是许信翎替她求了神。   当下隐隐动容,许信翎关心她。   关心她眼睛的人,她最感激了。   “改日我也去为你烧三炷香。”   许信翎委婉笑:“不必了。应该的。”   并不想和怀珠分得清清楚楚。   迟疑半晌,许信翎为上次在梧园的事道歉。上次他不知太子在,冒然对她表白,惹她烦恼,这些日子一直愧仄在心。   他斟酌着措辞:“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不是玩笑,阿珠,你有考虑吗?”   一提太子,怀珠淡淡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不知陆令姜给她喂的药何时发作。   许信翎想娶她做正妻,许以三书六礼,执掌中馈之权……她一早就知道。   或许他前几日问,她真会答应,可现在她的把柄已牢牢被人握住了。   陆令姜给她吃了毒药,为了保住性命,她或许真得回去给陆令姜做妾。   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我非完璧之身,又有恶名在外,你家中父母大人不会答应的。君为栋梁,执着于我又何必呢?”   许信翎听出她话语委婉的拒绝之意,心凉了凉。沉默片刻,只问:“……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太子吗?”   怀珠趁着女官不注意,将药倒进了花盆里。如此做了两次,女官很精明地发现了,厉声指责,重熬一碗要怀珠立即喝下,否则便上报太子殿下。   怀珠不惧下人的威势,面无表情道:“他要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样。”   女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过来看着您喝。”   怀珠带着几分叛逆,将空碗撂到一边,“他过来也没用,不喝就是不喝,我会怕他么,我又不是他手中木偶。除非他放我出去。”   女官真的去告状了。   怀珠望着女官气急败坏的背影,胸中的堵塞之意方消减了几分。揉揉眼睛,眼睛确实好疼,但她就是不想喝药。   太苦了。   她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何必还用这些药石为难自己。况且她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生活,盲眼也没什么可怕的。   陆令姜若有心救她的话,怎会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仍杳无音信,她凭什么听他的。   现在,她只有一个最卑微的愿望,活着。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而已,活在世上又能对朝廷有什么威胁,群臣非要杀她不可。   半晌,女官居然真请来了太子殿下,朝怀珠扬扬眉,一副得志的样子。   怀珠本来手里在玩着几枚凉丝丝的棋子,见此,嘴巴绷起来,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还穿着寝衣。   陆令姜挥挥手遣退女官,踱到怀珠面前,冰凉的指尖剐了剐她的脸,沾了几分质问的意思,“为什么要倒掉药啊?”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云纹的长袍,两臂个各有束腕,样式利落干净,偏向正统,像是刚从朝中赶过来的。   怀珠皱了皱眉,打掉他的手,“不想喝。你别逼我喝。放我出去。”   他微微责怪,“放你这罪犯出去,叫我如何善后?太子也通敌叛国?”   一边说着,一边端来了热腾腾的药,舀了勺在她唇边,“听话,喝吧。”   怀珠瞥见他深褐色腰带上挂了个新的香囊,淡黄流苏,云彩乱色,很是精致好看……未免想起自己前世也傻傻送他很多香囊,熬夜绣得眼睛疼,他却一次都没戴过。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的人也看不上她的手艺,别的佳人送的,便欣然戴了。   既是如此,又假惺惺关怀她作甚。   怀珠扭过头去。   陆令姜见她似乎在赌气,一时束手无策,又见她目光从自己腰间香囊上淡淡扫过,登时会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气,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吗?”   说罢他摘下了下来,交给她仔细验看。怀珠怔怔眨了眨眼,视力确实不行了,那一针一线还真是她从前绣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怀珠一愣,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刚才说起偷吃避子药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归太子妃统领,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为殿下考虑啊,”   她绷着嘴争辩一句,“连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几名侍妾,殿下您这般空置后宫,实在是不像话。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却不想生。   所以为了对得起他,也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会阻碍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动寻愿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陆令姜脸色隐隐发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太子妃的。”   怀珠恳然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和她们争风吃醋,更不会为了争宠做出什么陷害勾当,我甚为太子妃会替殿下把您喜欢的女人照顾好,不如先找两个试试。”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绪失控,话说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红,隐隐杂着一团冰凉漆黑的雾气,整个人也萧条得紧。   “你不爱我就不爱我,用得着用这些话伤人么。”   说罢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怀珠留在原地,微风吹拂,孤零零独自,发丝有一些些凌乱。   这还是陆令姜第一次甩脸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为这点事。   扪心自问他说的话没错,每一个字都是为他考虑的,态度也端正。可他却动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样。   冷静片刻,又想像陆令姜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搞过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洁癖不是一般的厉害。自己说起来不过是他的一个阶下囚,蓦然触碰他的忌讳,他自然生气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时候,他都将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着花样儿地浪,索求无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矛盾……   怀珠沉吟许久,微微惭愧,百般难以索解。太子这般拂袖而去,她还不知怎么回东宫,兴许连马车也没得坐了。   他若就此腻了也好,她索性收东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贼似地监视她。   这般想着也没急,她独自在小秋千上荡悠了会儿,望着燕子掠檐低飞,池塘游鱼排荇,天边白云缓缓变成苍狗模样。   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太子哥哥,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禁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太子妃的权利也不给她,甚至连后宅都不让她管理。   他方才说喜欢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说的话往往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语,似这般情情爱爱的话信手拈来。   轻薄的衣衫贴皮肤,起风了。   方才还春和景明的景色变得有些萧索,令人心生怅惘,怀珠慢吞吞地离了秋千,往别院门口走去。   随身没带着几个铜板,还不知怎样搭车回白府去。不过,这也是个契机,放她自由。   刚迈出大门,却见陆令姜双臂交叉一声不吭地靠在门口,垂首不知在想着什么。他颀长的身形僵立不动,看样子已在此伫立许久了,手里闲闲拎着一盒樱桃煎。   二人对视,他目光泠若雪水,却已恢复了沉静。   “给你。”   怀珠唇瘪了瘪,刚吵过架有些无所适从。轻轻接过樱桃煎,亦垂首下来。   耳畔依旧回荡着小贩“樱桃煎——樱桃煎——”的叫卖声,所以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给她买的。   她闻着食盒里不断溢出的幽香,心上酥酸,像骤然间电流流过。   “嗯。”   怀珠哑口无言,一肚子的气顿时不知该往何处撒了,“既是我送的,现在我不想给你了。”   就要收起来。   陆令姜笑着阻拦她,薄唇贴在她的眼皮上,正好能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心跳声,咚咚咚,“不行。还我。你既送我了就是我的东西,岂有夺人所爱之理。”   她从前送他的那些小东西,他都锁在东宫的一个柜子里了,一直舍不得拿出来。香囊见了风,气味会消散,用坏了再也没有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就在他掌心之中。不会飞走,无法跟他划清界限,也不会嫁给别人。   怀珠额角一跳,否决道:“没有。”   许信翎稍稍松口气,太子并非善类,妻妾无数,不知睡过了多少女人,他最担心她一时糊涂,跳入火坑。   片刻间,倒也无语。   两人说话似常有这种冷场的时候,都属于不太会聊天的类型。   不像陆令姜那等浪子,用他那浪荡的幽默,总循序渐进地主导话题,不知不觉就把姑娘带床上去了。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只锁你几日,若你答应我不再跑,便即刻解除了去。”   怀珠齿然,几日,这都多少日了。但好像刑期是累加的,她生一次离开他的念头,日子便加长一日,包括她挑衅他说的那些话也算在内。   她嗯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   此时前方前方有卫兵开路,一队压着死囚的笼车缓缓开过。里面的囚犯面黄肌瘦,个个穿着囚服,脖子上带着枷锁。   这些死囚被俘后拒不投降,一直对穆南忠心耿耿,今日拖出去枭首以儆效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第55章   陌路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白怀珠和陆令姜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   他们的感情,死在了前世。   太子殿下非但不怪罪,还赏赐如此厚礼,白老爷诚惶诚恐,登时跪下来谢恩。   陆令姜一笑了之,有一搭无一搭拂着怀珠的后背,醉翁之意不在酒。   怀珠激灵灵,知他如此豪掷千金是为了自己解围,内心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   他估计知道了她被白夫人鄙视,被眀笙的夫婿压下一头,才如此招摇,默认了他也是白家女婿。   难道他竟真想娶自己不成?   心涉游遐间,手忽然被陆令姜握住,神色慵懒,温情脉脉:“想什么呢?”   怀珠抿嘴摇摇头,陆令姜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虽一张脸雅俊斐然,却哪里像端方的太子,分明更像世家纨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炙热嗓音道:“之前说叫我晚上来找你,还算数吗。”   怀珠登时耳垂滚烫,面色染了一层浓重的红晕,“不……算数。”   他眯了眯眼,略略不悦,却挂着秋水笑意,道:“一会儿再跟你计较。”   怀珠深深吸了口凉气。   白夫人对怀珠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络奉承,不敢再说嘴半句。   眀瑟和眀箫眸中浓浓的嫉妒,实不明白怀珠这庶女有什么勾魂儿的本事,竟攀得太子哥哥这样的高枝去。   宴会无形间变了味。   宋温的父母绷不住了,借着醒酒私下叫出白老爷,妒忌问道:“你家那白小观音如何攀得了太子殿下?”   白老爷哼了声,自鸣得意:“什么叫攀,是殿下先看中怀儿的。”   本以为太子殿下将怀珠送回来是腻歪了她,如今又登门造访,言行举止亲昵,实出白老爷意料之外。   无论怎样,殿下肯要怀珠,都是喜事一桩。   白家下人正将太子殿下的赏赐一箱箱搬入库房,宋家歆羡不已,无言以对。   那些珍贵礼物竟然许多都是叫不上来名字的贡品,相较起来,自己家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寒酸死了。   论富贵,论权势,论样貌人品,天下谁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白老爷站在夜风中亦感慨,自己哪辈子撞大运,养了怀珠这么个女儿。   连九十多岁痴呆的老太君闻声,都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这么多好东西,谁送的?”   白老爷盯着四下少人,悄悄说一句:“娘,珠珠女婿。”   老太君满是褶子的眼俨然瞪大了。   宋家见此,颜面扫地,默不作声地回到宴会上。   那白小观音,之前好几次议亲都胎死腹中,本以为她声名狼藉没有婆家肯要,怎料太子殿下将她宠成了宝。   瞧这架势,不仅仅是爱妾,便是太子妃的名位也是可能的。   当初本以为太子玩玩她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不过也是,跪都跪了。   太子殿下跪过谁?   添酒回灯,烹置新菜,重新开宴。   烛火明亮摇曳,白老爷从前虽时常与殿下见面,但都是当奴才的,从未有此同座用膳之景。   但见太子殿下与众人寒暄,谦冲有礼,温其如玉,没半点架子。可愈是随和越加令人敬畏。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人人暗自瞧着太子殿下的眼色行事。   眀笙方才还以自己的夫婿为荣,洋洋自得,此刻俨然颓废,精致妆容的脸蛋上写满了嫉妒,连手指甲都掐断了。   ……白怀珠何德何能?   就凭一张脸。   左右重生的一次机会已被毁了。   心中坦荡荡,反而往前探了一步。   卫兵躬身道:“不敢,求太子妃发慈悲。若放太子妃出门,太子殿下要的就是属下等的项上人头。”   怀珠暗暗掐了掐掌心,装作无事地回头离去,背影透着狼狈尴尬。手腕的银链虽然除了,无形的枷锁却仍然桎梏着。   虽然成婚了,他不信她。   这傀儡太子妃当得有什么意思。   独自在水木阆苑抑郁了会儿,太子殿下才下职。他指尖刚触及她的肩膀,就被她没好气地冷冷甩开,“别碰我。”   如今怀珠梳了个妇人髻,三千鸦黑的青丝悉数挽了上去,微晕的脸色,芙蓉如面柳如眉。可她现在,脾气却大得很了。   陆令姜怔了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曲水流觞宴惹着我们太子妃了?”   怀珠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质问:“如今大婚礼已成了,殿下为何还找人看着我,心里可半点把我当人看?”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就为这事。”   坐在榻上撒着两只长腿,一双温柔深邃的仙鹤目凝睇着她,“想去哪儿啊,我陪你不就完了。”   怀珠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样子,更不想被转移话题,鼓起勇气争辩道:“殿下为何还不信我,我既然是太子妃,应该有自由出入的权利,否则还不如废入冷宫。”   他道:“乖,再等些时日。”   俨然是油盐不进。   怀珠幽幽道:“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之位我甘愿退位让贤,就此和离,殿下另择高明吧,我收拾了东西回梧园就是。”   他冷淡地拉长了音调:“珠珠——”   怀珠一怔,被他倏然显露三眼白吓得一瑟。其他事还好说,他最听不得和离二字。太子妃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当的,现在自然也没权利说不。而且夫为妻纲,他现在不仅是太子,更是她的夫君。   “对不住殿下。”   或许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深埋螓首,翕动着嘴唇,“我……失言了。”   “知道就好。”   他态度沾了些冷清,懒懒靠在床.笫的被褥边,也挑明了说,“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清楚,既然成婚了,就乖乖留在东宫,别耍花样。嗯?”   怀珠一时恍惚,喉咙哽得难受。   繁复的明珠首饰,贵重的太子妃衣冠,此刻于她身上变得无比讽刺。   如何那么天真,以为当了正室太子妃就不是他手中的金丝雀了。   陆令姜掀眸瞟她一眼,怀珠板着身子站在原地,僵立如尸。   空气良久凝滞,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昨日新婚的柔情蜜意消弭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伸手,“来,珠珠。”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谢什么。”   他立即回心转意,探身握住她拽他袖子的手,“谢我的话,莫如以身相许。”   话刚出口便后悔,她才大病初愈,怎能再提这事,怕是要被拒绝得透透的。   陆令姜将她的手搁进被里,迅速俯身以吻堵住她的唇,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从中捕捉到丝毫厌恶。   “嗯。”   怀珠阖上眼睛,受了这一吻。   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   怀珠病了,白家人一宿没合眼。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见怀珠发着高烧无人过问,大怒之下,勒令白家全家都在堂中熬着,直到怀珠病情好转为止。   白老爷以为怀珠只是普通风寒,没料到她病成这样。战战兢兢守了一夜,见太子殿下终于从怀珠的闺房出来,白老爷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前去请罪。   陆令姜睨了一眼,神色不佳。前面走着,白老爷在后亦步亦趋。   “伯父不会以为收养了怀珠,就觉得她是你随意拿捏的庶女了吧。”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怀珠纯当没听见。   他叹了声,换回温和辞色,过去拉她玉臂,主动央求道:“好了,别不理我了,我错了,生气便打吧,但不可以说和离。”   沉湎又眷恋地圈紧她的腰,头埋在颈窝,深深嗅着气味,神情遗憾。   她如何明白他的心,他怕了,不敢,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是泡影,一触碰就打碎了。也怕她厌恶这场强求的婚姻,再想着逃跑与叛军为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娶来的太子妃,怎能轻言和离。   怀珠摸过陆令姜的手来,照着虎口无情咬了口,留下一排血色齿印。   怀珠如芒在背,膳没食两口,私下里拉住陆令姜来到屏风之后,避过众人责怪道:“你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怎么没说?”   陆令姜半倚着墙,手指在她朱唇上轻轻滑过,嗅她身上的甜秀之香,意味深长。   怀珠感到了一丝危险,转身想逃,却被他困在了墙角,炙热的呼吸打在后颈上。   莲生大师的身形僵住。   白一枝囍。   甚是严肃地回头:“施主,你疯了。那东西是毒物,害人不浅,根本不能用,老衲回去就毁掉……”   “大师,给我吧,给我。”   陆令姜亦起身,目光灼灼,是铿锵的决心,彻彻底底地疯了,“只要能治好她的眼睛,我死也情愿。” 第56章   白种子   一枝囍这种花,确实分红种子和白种子。红种子结出的花是红花,花瓣生有白斑点,而白种子结出的花是白花,花瓣生有红斑点。   两花的样貌同样妖异惑人,不同的是,红花结出的是善果,治病救人,起死回生,自然是喜事。   而白花结出的是恶果,以剧毒灌养,虽也有一定的药性价值,但害人性命,出殡办丧事,因而整株花才叫作——红白一枝囍。   红种子,以血灌养即可。白种子虽也是以血灌养,却需要血中含毒。   既能救人,也能杀人。解药或毒药,喜事或丧事,全在使用者一念之间。往往就是一命换一命,食花者活,养花者死。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太子。   她也曾给过自己机会,是自己太软弱,顾忌的太多,才没有抓住她。   希望,太子能给她幸福。   四月天里,皇城氤氲着一层潮气。   怀珠在江边站了会儿,艳阳高照,日头越来越大,雪肌上沁出薄汗。徐徐吹来的风夹着夏日的热气,熏得脸发烫。   可惜眼睛才刚刚痊可,见不得太亮,否则还可以放风筝。陆令姜将她的帷帽戴上,扶她回府。   怀珠揉着眼睛,恹恹的,回府便把团扇搁在脸上,闷闷打瞌睡。春懒秋乏,一年四季都在床上睡着才好。   陆令姜坐在床榻畔,指节伸过去,感受她温软滑腻的肌肤,神色温柔。   怀珠的下颌被他抬起,谨慎地抿唇。他俯身,两片带着热度和湿意的唇蛰在她的脸颊上,哑哑的,闷闷的。   怀珠颤了下,喉咙无助地吞咽了下,仰着脖子承受。拒绝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推搡。   阳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浑身犯懒。屋内浓郁的春色,似将她吞没。   陆令姜眼神藕断丝连,缓慢地流淌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   怀珠气息一窒,双手下意识揪紧了身下被褥,双目闭合,呼吸透着抗拒。   越说不紧张,就越紧张,紧张得连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脏在咚咚跳。   “我尽量。”   他问:“前世怎没见你如此紧张。”   “前世你也没这么亲过我。”   他阒黑的眸子掩了掩,隐没了情绪,引导她手臂舒张,浑身放松下来。   怀珠的手臂软塌塌地搭在陆令姜的脖颈上,半阖着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软。   “去湢室里弄。”   陆令姜捞起来她的腰,打横抱起,随即拿件长斗篷将她盖住。怀珠不愿,可此时情到浓处也无法拒绝,只任他抱着。   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房室,怀珠一头钻进水中,暖意席卷而来。他惬意淡笑,兴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随她泡水。   阳光漏过菱花窗被切成一个个方格,酽酽映在水上。怀珠还未曾这般与他坦诚相见地共沐过,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陆令姜却抓住她,狭长的仙鹤目中流露浓墨重彩的意兴,将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两颊边,怀珠瑟瑟望着他,一张脸红透了。   两人仅仅咫尺之距,陆令姜滚了滚喉结,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点红,眉如小月,浑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发疯癫狂。   他轻掐住了她的雪颈。   她颤了颤,再也动不了了。   两张唇不断靠近,本能的冲动一阵又一阵猛烈拨弄着心弦,陆令姜低哑地贴在她耳边:“若我就现在要,你跑得了么。”   二人各自使手段想制服对方,闹得浑身热,心湖荡漾,倒比床笫缱绻打得更加火.热。在榻上,她总是一副生无可恋半死不活的模样,此刻却睚眦必报像个发狠的尖牙兔!   陆令姜怦然,从前怀珠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哪曾对他真正活泼过,仿佛回到了春和景   便是这稍一分神之际,怀珠已拎着襦裙站在椅子上,将他手中毛笔灵巧地抢了过去。   她轻哼了声,沾点得意。然乐极生悲,脚下一滑,摇摇欲坠险些摔倒。陆令姜下意识接住她,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颊侧凉凉的,对铜镜,自己也变成了花脸。   “你……”   他轻嘶,倒吸了口凉气。   “无法无天!”   怀珠见陆令姜也成了这个样子,破涕为笑,懒懒黏在他身上不起来,大逆不道地用他的蟒袍擦脸。   陆令姜无奈,想出言喝止,随即又算了,娘子大于天,娘子用蟒袍擦擦脸算什么,将来用龙袍擦脸他都答应,也是一种甜蜜的幸福。   “太子殿下也落得这般田地。”   “你个促狭鬼!”   他笑着,也有点嗔怒,凶狠地拧她的雪腮,想把她的伶牙俐齿拔下来。胡闹之间,一看桌上写好的请帖沾满墨迹,俨然没法用了,还得重写。   此时宫人通报刚刚回城的范大将军求见,禀告西南叛军之事,见平日丰神隽秀的太子殿下脸上就有长长的一道墨迹,吓得不知所措。   陆令姜轻咳了咳,旖旎的衣衫,脖间的唇印,确实无法见人。他似笑非笑瞪了怀珠一眼,传人来洗漱,打叠衣冠斯文齐整。又叫怀珠先回避,勒令她将请帖全部重写完作为惩罚,晚上要检查。   怀珠不服气,分明自己先被画成花脸的,能不能洗干净还两说,他居然还反过来罚她,哪里说理去。   一身热毒渐渐冷却下来,她又懊恼,又自咎,方才怎么就吃了迷魂药和陆令姜闹起来,难道一颗心真沦陷了不成。   陆令姜很好——是她昨日骗许信翎的话。才区区一日而已,她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他确实很好了?   怀珠随着丫鬟匆匆往湢室清洗,灵秀的身影似一道轻烟从太子书房闪出。   前来复命的范大将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书房军机重地,居然有女子出没。   太子殿下即将聘白氏一个庶女为太子妃,对她宠爱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闻。更传说此女和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是反贼妙尘的关门弟子,更与叛军首领穆南沾亲带故。   太子殿下向来深明大义,何以留个诛九族不足以赎罪的叛军之女在身旁?   范大将军稍一思忖茅塞顿开,怪不得太子殿下对西南卷土重来的叛贼胸有成竹,原来是有这么一颗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贼穆南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诱饵,捏住穆南的软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怀珠回到水木阆苑,用了两个时辰把十一张请帖都写完。她的簪花小楷灵秀好看,笔墨泅染,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连连夸赞太子妃的才气。   怀珠端详着那些请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笔迹殊丽,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积极认真地写请帖,定然误会她热衷于这桩婚事……其实不是的。   若非她怕陆令姜回来,见她没完成“惩罚”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会如此听话。   思潮反复,一时烦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却先一步将请帖收起来,等着盖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写得极好,不愧是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太子殿下见了定然满意。”   怀珠暗暗腹诽,他满意,她却不满意。抽了一张请帖在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唇角却莫名其妙露出点笑意。   自己的字确实是极好的,甚至比陆令姜的还好。他昨日那么癫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亲手为婚礼写的请帖,他会作何表情,又会把自己抱起来开心转圈么?   这般想着,怀珠从水木阆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径直来到南书房。内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将军议事,并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五色晚霞艳艳烧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珑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议事,也议了将近三个时辰。   怀珠拿着张请帖,百无聊赖,在偌大的东宫中有些迷路,想着藕官姑姑她们总会找到自己,便信马由缰地散着步。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她越要逃避,他还越要追。   怀珠心口起伏,气急堕泪,一巴掌险些打过去。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困住她一辈子,饶是他杀了她的亲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欢。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会遭到更严苛的对待。这几日她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的。   他道:“没事,珠珠,想打就打。”   轻柔而又缱绻的声调,蜜里调油,乍一听来真像是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   “我只让你打。”   怀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树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正被固定在书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齐齐整整摆放着无数军机,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张纸,穆南就有翻身的机会。   可惜,他是明知她无能为力,还故意欺负她,以此报复她站敌军阵营的行为。   她被欺负了又无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泪,泪水默默溅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陆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泪水,柔哄着她:“别哭 。”   他得寸进尺的举动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收敛半分,反而垂首去轻蛰她的唇,进而撬开她的齿,让她更深入地接受。   银链上的蝴蝶叮当作响,怀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动,艰难推诿,却被他轻柔地十指相扣。连泪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记气息绵长的吻持续很久,二人唇间都沾些晶莹。他沾点嘶哑说,“……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却没问一句好。”   怀珠还自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冲撞,每年都延后一个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还在春和景明别院中,给他精心雕刻了观音坠,还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戏服唱戏讨他欢喜。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蓄意,眸子闪着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带我出去啊,我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给你作生辰礼,好不好呀?”   陆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眯起细薄的仙鹤目,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下颌。绵里藏针,温煦的态度终于浮上一丝愠意。   怀珠梗着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应该就要被丢到榻上惩罚,偏在此处门外传来赵溟的禀告声:“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许大人求见——”   陆令姜轻轻喟叹了声,吻了吻她的面颊走开,“一会儿再收拾你,记着。”   怀珠死死掐紧了骨节,想咬他。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曲意逢迎,还是索性撕破脸。   ……但结果好似没什么两样,除非妙尘师父和穆大将军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许信翎步入勤政园书房,本有军机大事相商,乍然见怀珠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惊愕。   怀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废纸被她揉皱了好几张,不知陆令姜哪来的笃信,觉得一辈子会相看不厌。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腻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纠缠,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黄时,相看两厌。   他根本不爱她,只是爱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鲜感。东西到了自己的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要她说,他若偏偏无法了却这份执念,给她一个侍妾当当便好了。   既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将来分离时又不那么麻烦,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张旗鼓地非要公开,做什么太子妃,闹得彼此都没有退身步。   只盼将来他多纳几房貌美年轻的良娣,充盈后宫,慢慢将旧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许可以打着开枝散叶的名义帮他纳妾,既得到了贤德的名声,又能借机叫他疏远了她。   魏大人看出怀珠心神恍惚,下午给她少安排了些事,经文翻译一小节即可。   外界流言纷纷,邸报忽然记录了太子即将迎娶白家四小姐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块版面。   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观音结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时间,皇城无数女儿的心碎了,无数男儿的心也碎了。   邸报是官府的版物,没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员绝不敢乱刊。太子殿下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灭一颗烫心,打定主意把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怀珠不堪流言干扰,早早从国史馆下职。陆令姜过来接她,却被置若罔闻,“不坐我车?”   怀珠道:“谢殿下,我自己有马车。”   头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马车,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没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陆令姜独自倚在马车边,冷风吹起了墨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他仰头望了望初升的一镰明月,眼色透着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没走。   好像新婚,也没想象中那般高兴。   静默半晌,闻旁边有小心翼翼的拜见之声,原是国史馆的官员。   那官员见他独自一人沾着月光,特来奉承巴结,恭贺太子与太子妃鸳盟之喜。   “届时,殿下可否赏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贫贱之身,沾沾您的喜气。”   陆令姜垂着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这你得问她。”   那位官员愕然,没听出是反话。谁人不知现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门女婿似的,还真事事都听白小观音的?   怀珠叫车夫一路策马,总算甩掉了陆令姜。至白府,傅青和黄鸢夫妇正自拜访白老爷。黄鸢与怀珠抱一抱,欣喜说:“恭喜阿珠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   夫妻俩带了许多礼物。   怀珠淡淡一笑,“你们破费。”   “这算什么。”   黄鸢挽了怀珠的手臂,私下里说话,“在国史馆做得怎么样?听说太子哥哥为了你都追到那里去了,日日三餐为你换着花样儿地送膳不间断。”   怀珠眨了眨长睫,口中无话。   怀珠浮上几分尴尬,抚了抚凌乱的发,可一只手还被扣在太子的檀木椅上,脱不开身,只得死死垂着脑袋。   陆令姜倒神色不改,请二人在别处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议正事。   魏恒便是国史馆的魏大人,怀珠曾在他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掌故,帮忙翻译西域佛经。当时只以为怀珠是未来太子妃,贤德端庄,与太子两情相悦,此时见她竟连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内心暗暗啧啧。   连书房都进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践祚,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灵璧石林挨着松风亭,四面有风拂过,凉爽风雅。怀珠初初领略东宫之美,念起这里将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时兴起,蹲下来逗了会儿池中彩鱼,猛然听见微微人声——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万万不能让她脱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军负隅顽抗,将来必定有大用处。”   “属下在边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确认,现在那个叫妙尘的反贼在四处寻她,借机将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测,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绝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顾此女也不妨事,诱捕到穆南后,再封为太子妃就是了。”   怀珠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却丝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问:“你给吗?”   怀珠迟疑了下:“给。”   那语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胆得有几分凌驾于他的意思。   陆令姜额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热气。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着他,束手就擒,那可怜的样子令人生出几分怜惜,即便她犯了错误,也不忍就此摧毁。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像冰冻的河面倏然裂出一条小缝儿,咔,虽不大,却是源头活水,自己的冰封已久的心脏也跟着活起来了。   怀珠不是完全地厌恶他,她和他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哪有陌生人通书信的?   陆令姜会心一笑,沐浴在冬阳下,病态白的面孔也染了一层积极的气质。   太好了。 第57章   修罗场   晨晓熹微,湿润的风吹拂在空气中。枝丫上银白的露水慢慢解冻,冬残春尽。   长济寺是百年古刹了,每年会举行两次讲经大会,每每都吸引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积聚功德,传播佛法。   继许多年前的灭佛事件之后,这座古刹又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会场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石家人,谢家人,洛阳王家人,还有黄鸢傅青夫妇也早早前来,场面热闹非凡。   片刻,怀珠木讷回味,半晌才淡淡哦了声,“原来这样。”   庆幸的是,她没叛国,身为一介弱女也没能力去与他争皇位,对皇位没什么执念,更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但陆令姜的回答,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脊梁骨上,抽干她的力气,有种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她和他不同于往日她逃他追的游戏,会真正站在国家层面的对立面上。   怀珠面容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从他臂膀上滑落。陆令姜托婴儿似地托起她的面颊,又痒又凉地吻着她。清冷的月辉,为这一个吻点缀一层朦胧之意。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么,我只剩下你了。”   怀珠轻轻嗯,脑海中还没对龙袍有清晰的概念,“我……应该不会的。”   但她每日自由出入他的书房,前线的秘报,重臣的奏折,攻防的布局,工工整整叠在桌上的军机,一览无余。   他的弱点,可供随时捅刀子。   “珠珠要想背叛我,其实很容易。”   怀珠心弦一裂。   湖边雾气中带有些许湿气,她刚念及此处,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聊到此处,明明溽热的氛围,莫名有点冷。   她避过他雪雾一般的视线,愈加不敢说出妙尘的那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就是……”   转而惨淡笑了下,嗫嚅说:“我讨厌刀尖舔血的生活,只想每日吃吃睡睡,一个女儿家能干成什么事。”   她的心确实很小很小,只有椰子那么大,装不下什么野心壮举。从前觉得和阿爹阿娘幸福生活一辈子就行了,现在觉得自己保命生活一辈子就行了。   陆令姜亦随她淡笑了下,“傻。”   略过此节不提,专心欣赏湖月交辉的景致。一只手包裹住了另一只手。   “不喜欢刀尖舔血的生活,咱们便不过,没有人喜欢。”   “东皋薄暮望,长歌怀采薇。”   他轻轻的吟唱,渐行渐低,与雾色融化在一处,缓缓消失在无边的湖面上,随祈福的孔明灯飘远。   “……若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怀珠听出这是归隐的田园之诗,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放下尘世的羁绊归隐,只当他随口一吟,百无聊赖地听着,思索其中禅机。   身处迷雾之中,自是好多事不能看明白。   ·   怀珠和陆令姜兴尽而归,已将近午夜。许是喝了甜酒的缘故,怀珠今日的话格外多些,但不是把陆令姜当情郎,纯纯当个倾诉的对象。   当年及笄宴之日,石韫闯进她的闺房,要脱衣服侵犯于她。养父闻声赶来制止,却被石韫推倒磕在了桌面上,登时没了气息。   石韫逃走后,怀珠泪流入注,怎么唤养父也换不醒,狂奔出去找郎中。   然而还是太晚了,再回来时,养父已没了气息。没过多久,养母也殉情而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微醺之下有些大舌头。陆令姜静静聆着,道:“好离奇的一个故事。”   他点上一枝蜡烛,怀珠正死气沉沉地坐在矮凳上,身披长斗篷,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宛若鱼眼,正毫无感情地盯着自己。   陆令姜心里骤然咯噔一声,察觉到气场不太对。上次她这般一动不动沉默,还是在恢复了前世记忆的那个晚上。   他强自淡定,撩了撩她额前碎发,似喜似嗔地剜了她一眼,“怎么这副态度,又哪里不如意了?”   怀珠阴冷冷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陆令姜笑容一冻:“……嗯?”   他在前朝殚精竭虑地奋战了数日,布下陷阱,绞尽脑汁地颁下三道诏令,才搞定了那些顽固大臣,解除了她的危机。   此刻精神放松,心情甚好,正是想跟她邀功领赏的时刻,怎么就没脸见她了?   “你说什么呢。”   怀珠缓缓起身,怨毒极深:“你故意捏造叛军一事逼我给你当侍妾,如愿了。你在朝中左右衡量,见风使舵,将我和白家满门的性命当作棋子,也如愿了。权,色,你事事都如愿了,为何还要对许信翎下毒手,更派人杀了曦芽,似你这般魔鬼心肠真活该下地狱!”   说着,怒到极处,抬手厌恶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使了十成十的手劲儿。   陆令姜始料未及,歪过头去,一下子被打懵了,半张脸颊火辣辣的。   他恍惚了片刻,满腔情慾顿时冰冷下去,从云巅跌落谷底,心境当真比炮烙还煎熬,失魂失智,陷入彻底的糊涂。   片刻之后,亦有忿怒,道:“什么我对许信翎下毒手,什么我杀了你的丫鬟?你在梦游吧?”   怀珠愤懑难当,一时热血冲头,道:“陆令姜,你又玩这一套吗?也罢,今日落在你手里我也不想活了,便跟你同归于尽。”   忽然祭出手心匕首,朝陆令姜刺去。陆令姜被推搡得向后踉跄,并没有躲,就算能躲他也不能跟她动手。   怀珠本待直接命中心窝,将陆令姜直接刺死为许信翎和曦芽报仇,但见他脖颈处一道长长的伤疤,乃是前世他在她坟前自刎留下,代表无尽的哀伤……她微一心软,刺偏半寸。   陆令姜登时血流如涌,闷哼了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血水蜿蜒躺下,染脏了他月白的长袍,场面甚是狼狈。   他仰头望向她,深自神伤,眼角一滴泪水淌下,悲哀一层溢过一层将怒火埋去。随即剧烈咳嗽,似犯了什么旧疾。   “你……”   杀他,她竟然要杀他。   他在脑海中幻想无数次的重逢之景,竟是她冷冰冰把一柄刀子,刺进他胸膛。   哐啷一下,匕首丢在地上。怀珠亦恍惚,不相信自己竟杀了太子。他竟不躲。   陆令姜快要把肺咳嗽出来,颤巍巍的手却仍伸向怀珠,似想和她解释。   怀珠稍稍冷静下来,心情难以言喻。想伸手扶他,同时又厌恶自己的软弱,明明决心要杀他为何还犹豫。   赵溟闻二人争吵之声,迅速奔进来护驾。只是片刻工夫,太子便倒在一片血泊中。赵溟大吼一声,冲过去要搀扶,却被陆令姜冷冰冰一句:“出去。”   赵溟双目猩红,“太子殿下!”   要朝怀珠动手,陆令姜提高了音量,再次厉声道:“出去——!”   他被匕首穿胸而过,断断续续,说话如破败的风箱,随即都有血管崩裂之危。   赵溟恨恨,垂足顿胸,只得暂时放过怀珠,十万火急地去搬救医。   陆令姜执著地握紧怀珠的两根手指,挣扎着,上气不接下气:“……许信翎被人袭击了,你的丫鬟竟死了?”   怀珠恨他明知故问,甩开了他手,怒潮又涨:“你派刺客用剑他们心窝上戳,他们岂有不死之理,你自己试试。”   他苦笑一声,苍白而无力,“ 珠珠,我一整天都在皇宫,如何下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冷静一点。”   室内,怀珠纤纤的手指,摸着直棂窗上的雕花漆纹,窥视外界的遥遥天光。   这是种比较古老的窗式,木榫间固定无法开启,阳光被分割得支零破碎。   天空的飞鸟,化作一个个小黑点从南迁徙过来,原来已至浓春季节。   三日了。   他这般对她,只为了她的那句错话。   看来,若她不表明诚意死心塌地,他便一直跟她耗下去。   他变了。   前世他虽有不妥之处,却浪荡洒脱,对她更是有求必应,诸事不萦于怀。   她住在春和景明别院做他的妾室时,他不曾束缚过她的自由半点,每月大把大把的银子送,甚至她和侍女逃跑被统领捉住,他都会宽容大度地替她解围。   还记得那时他温柔体贴说“跑什么呀,想去哪儿我光明正大用马车送你。”   她瑟瑟发抖,用杀父仇人般的眼光瞪问:“太子,我有未婚夫了,我若是偏偏不喜欢你呢?”   他愣了愣,许久,揉着她的脑袋一笑说:“傻姑娘,就试试。你若实在不愿意就送你回家。”   ——那时他英俊的五官沾染雨色,宛若山水画,怀珠记了那一幕许久许久。   他说他喜欢自由,随意洒脱,不喜规矩礼法,也不喜干涉别人的自由。   他也说过“我怎么会关你,老待在屋子里会发霉的,即便你窝在屋里我也要扯你出来,咱们一起周游山河多好。”   而现在,他却亲手禁锢了她。   男人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怀珠觉得,自己还不如他养在笼中的一只鸟。   嘎吱,门开了。   怀珠骤然被泄进来的大片天光一刺,下意识遮挡双眼。见来人是陆令姜,她有些意外,近几日他朝中政务繁忙,极少这么早过来。   陆令姜侧目注视了她一会儿,注意到桌上凌乱的棋盘,打发时间的好消遣。他淡淡笑着踱到她身畔,自然而然地抱她坐在腿上,在她脸颊留下数枚深深浅浅的湿润印记。   “无聊了?”   怀珠本能地欲推搡,蓦然瞥见他微微敞开的领口,袍上象征太子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蟒龙。   他弯曲的指节在她朱红的唇边来回摩挲,她轻轻叼住,用水亮的眼神仰望着他。   这样的举动,很少有男人承受得住,触动是摧毁性的。   陆令姜顿时一滞,呼吸之间微有酒气,烫丝丝的话氤氲在耳畔:“今天怎么如此主动?嗯?”   “有求于你。”   她缓缓将身子滑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合着眼皮晒一条一条的阳光。   陆令姜注视着自己食指指节上那一排细细的齿印,心头痒痒的,道:“那件事不行,其余我都应你。”   “你明知道我求你的就是那件事。”   他解颐笑笑,踌躇了下,从袖中抽出四五张笺纸来,洋红洒金之色,每张款式设计全然不同。   “我叫他们初步拟了几张婚笺,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样式。”   怀珠听闻婚之一字,厌倦得紧,斜眼乜向那几张鲜红,见张张都写着“陆令姜 白怀珠”六字——绵绵瓜瓞,婚缔百年,是娶正室太子妃的。   她稍有意外,想冷漠地推开,陆令姜握住她的手,强使她拿住:“不喜欢可以,但不能不看。你若都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拟了来。”   怀珠仰头看他,脑袋正好磕在他肩头,半信半疑问:“你真要娶我?”   她长长的寝裙曳地,青丝披散着,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见不到任何生人,真跟断了翅膀的飞鸟似的。   他眸底星星点点的雪亮,恋恋不舍,温柔到骨髓里去:“好,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答应你。”   会心地弯唇而笑,笑中宛若糅了春日阳光的酽色,打心窝里的高兴。   怀珠不明白这普通的称谓有什么魔力,明明前世他嫌腻歪,不屑一顾。   无论怎样,达到目的就好。   他要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她也从他口中得到了许诺。两人情自融洽,比前几次同房酣畅淋漓了许多。   柔寒的春风透窗拂过,吹动檐角五色的风铃,玉石叮咚,胜过人世间任何丝竹管弦乐曲,叫人在一片迷离中沉醉。   比起以往的一方胁迫一方被迫,此番就像美妙的风铃乐曲一样,赏心悦目。   两个年轻人凑到了一起,说是共寝睡午觉,实则从中午到晚上半刻也没合眼。   陆令姜还好,怀珠被磋磨得浑身骨头宛若散了架,有气无力地伏在他的膝上。   避子膏的剂量不得不加大,陆令姜将凉凉的药膏揉在她后肌之处,直至完全消化吸收。他们现在还不到要孩子的时候,怀珠也不会给他怀孩子,每每同房这道工序是必须的。   她叫了口水,还没喝就累得沉沉睡去,被子也没来得及盖。   “四妹妹?”   直至晚膳时才再度被叫醒,陆令姜早已穿戴齐整,站在床边微微俯首,柔淡的笑:“我们先吃些饭再踏实睡,好不好。”   怀珠揉着惺忪的睡眼,蒙上被子,虽身子虚浮得不行,却无半分食欲。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别想阻止她睡觉。   陆令姜焉能罢休,又拉又拽地将她的被子抢了,强行将她的腰扶正起来。啪啪啪,蜡烛也亮起了好几枝。   怀珠幽怨地剜视陆令姜,满肚子起床气没处发,腮帮子鼓得直红。   若非他往死里折腾她,她岂能沦落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偏他来装好人。   陆令姜摩挲着她懒起的那层娇润色彩,可算明白了古诗中写美人的诗句非虚。索性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抱到侧殿饭桌旁边,笑说:“就吃几口,就回去睡。”   他服务态度好,将她抱放到了椅凳的团垫上,拉好桌椅,又将汤饭盛好来,摆在她面前。   怀珠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瞥见六菜两汤,有荤有素,天上飞禽,地上走兽,山间芽菜,水中佳肴,毕竟是东宫,伙食的丰盛程度可远远甩开了白府。   她被热腾腾的饭香一熏,沉睡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颇有了些胃口。   陆令姜坐下和她一道吃,见她瞳孔失焦,好似还茫然着,道:“要我喂你吗?”   他身上那股雪松的清香味钻进鼻窦,热烫烫的气息灼得她颈子发痒,令人忆起方才在帐中的羞赧之事,脸色绯红了。   怀珠一抖,差点从椅凳上跌落,赶紧埋头假装扒饭,道:“不,不必。”   饭菜中藏有少许酒味儿,为提鲜用的。前世她也经常亲自下厨给他备膳,精酿了玉栀酒,他回来得很晚不说,每每瞥都不瞥一眼。   枯守一夜,饭菜逐渐凉去,只有她自己边哭边吃。想来确实,他身为东宫太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往事如云烟散去,无需再提了。耳畔传来陆令姜徐徐的问候:“好吃吗?”   怀珠品了品滋味,点头。   “殿下家的庖厨,手艺自然上乘。”   怀珠正在榻上抱膝发呆,乍然闻此,略一迟疑,不动声色地用薄被盖住了双足和那条银蛇般的链子,装出一副午睡刚醒的惺忪模样。   她知黄鸢救不了她,便不打算在黄鸢面前露出这副屈辱的模样,留全颜面。   黄鸢比前几日略胖了一圈,原来是有了身孕,上来风风火火地握住她的手:“阿珠,听说你不顾太子哥哥的旨意来青州,太子哥哥发了好大的火,你没事吧?”   怀珠撑着淡淡微笑说:“我好好的。”   黄鸢打量寝殿一圈,端是古香古色,舒适惬意,外面炎炎酷暑,屋内竟凉丝丝的全然似秋天。冰鉴,冰轮,冰块,一应消暑的新鲜瓜果都在冰水里浸着,驱虫薰衣草袋子,无所不有。   “青州叛军作乱,太子哥哥对你真好,外面守着那么多卫兵保护你的安全,还让你住在这冰屋里。”黄鸢愣了半晌只啧啧叹息,“我以为他发那么大的火,会真的为难你……”   怀珠不想在这个话头深谈,脚踝上冰凉的金属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表面上风光实则沦为阶下囚。她愈加扯紧了薄被,好像能掩盖掉脚踝上的羞辱。   黄鸢未察觉异常,笑盈盈说:“阿珠,别老在屋里闷着。出了行宫有一片极好的草场,我已经和傅青打过招呼,弄了两匹乖顺的马驹。走,我们一块赛马去,晚上和太子哥哥他们一块庆功烤肉。”   说着便拽怀珠。链子发出哗的一声轻响,惹得怀珠激灵灵坐定,立即摇头道:“不,我腿上还有伤,骑不了。”   黄鸢极为遗憾:“腿上有伤也可以去草场吹吹风,阿珠,我为了你才大老远跑来,你不能这么不给面子。”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只盼着黄鸢快走,否则一旦掀开被子,被发现自己像宠物一样被陆令姜锁住么?   好在这时太子殿下驾到,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系白玉双佩,年轻干净的眉眼,清白斯文的模样,翩翩若画中人。   “阿鸢妹妹来了?”   他温煦寒暄两句,“坐。用茶。”   黄鸢见太子哥哥到来,笑了笑,不宜再久留,便寻由头告辞,临走冲怀珠眨眨眼。   寝殿安静下来,只余二人。   怀珠微微异样,垂着眉眼,忍着羞耻脑袋歪在一侧。陆令姜漫不经心地踱过去,用佛珠上的流苏搔了搔她脸颊。   微微的酥感流遍全身,怀珠泪腺酸得厉害,使劲儿揉了揉。听他徐徐明知故问:“……想赛马?怎么不跟黄鸢去。”   她不答,眼圈红了,难言之隐催得分外悲愤,哽咽詈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到这时候还拿这事来取笑她。   现在只要一合眼,她眼前便浮现父亲的部下被斩首的场面。妙尘师父被她连累,或许也早死在断头台上了。   “再敢骂,拉出去斩首。”他贴近她的额头,垂首撬开她的齿,汲取夏日的清凉,引得她双足乱蹬,链子哗啦啦直响。   力量的悬殊过于巨大,怀珠真是累了,一片灰冷,耷拉着两只手,木头一样僵硬承受他的吻。斩首好像也是一种解脱,免得活在愧仄中。   “行。来吧。”   他却没有把她真拖出去斩首,相反依着她雪腮摩挲,微微叹息,深怜密爱地抱着她厮磨了会儿,像吸够了瘾,才唤人从冰块水中捞出荔枝,一颗颗地剥给她吃。   汁水饱满的晶莹果肉,从他白净的指节之间递入她口中,冰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便也是这只斯文的手,昨日刚刚用狼毫宣纸下了诛杀令。怀珠毫无食欲,却被他强塞。   “认清自己的身份就好。”   陆令姜淡声说,“不该想的别妄想。”   良久,他用水净了手,除去荔枝的黏液,随即又用温帕去擦她的眼廓,默默改变了口风:“好了,真小心眼儿,不就是赛马,我带你去。草场的晚上   陆令姜流露复杂的神色,握了握住她洁白酥嫩的腿:“我花一个多时辰给你做的,怎么就成庖厨的功劳了呢?”   怀珠哑然,睃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会下厨,肯下厨。口中的饭菜顿时变了味儿,味同嚼蜡,膈应得紧。   “哦。”   见他衣衫干净齐整,是亲自下厨后又换了套衣衫,免得沾染油烟味失了礼数。   陆令姜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柔软,含笑去轻舔她唇上浓郁的胭脂色,道:“对,是。笑一个,珠珠,对我笑一个,我们马上都要成婚了。”   怀珠不以为意,将那些婚笺丢到一旁,冷冷道:“您见过软禁的新娘吗。”   他长眉略微蹙了蹙,伸手与她十指扣住,罩在心口,承诺道:“成婚之后,自然放你。”   怀珠冷哼一声,流露鄙夷。陆令姜别有兴致地玩着她的发丝,又柔声叫她选一选婚笺,直棂窗漏下的酽酽日光照在他   怀珠讽刺道:“你当然不能,你的属下却能。飞镖上有东宫的印记,还抵赖什么?”   “我知道你忌惮许信翎,和许信翎一直不和。但我爱他,就是爱他,已私下订立婚姻之约,你即便杀了他,他也永远是我唯一的夫君。你听着陆令姜,我永远不会爱你半分。”   陆令姜低头不语,青郁着脸,微有怃然之意,一大口血吐出来,尽是冷汗。   永远不会爱半分。   他眼眶湿了,笑着,带有几分自嘲:“……今日之前,我确实幻想过你会爱我。”   怀珠见他失血过多面白如纸的样子,说不出的绝望,微微恻隐。   怀珠噘嘴道:“我没在讲故事,这是如假包换的真事。”后面的事不必提了,她被白家收养,遇上了陆令姜。   陆令姜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给怀珠披上,以免受凉,“珠珠还是等清醒些再说吧,先在我怀里睡一觉,乖。”   怀珠略略不快,他显然是不相信她。她又不是完全的醉,说的话难道颠三倒四不成?他还是和前世一样,对她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她说这些都多余。   陆令姜见她心口起伏,和他远远地保持距离,试探地问:“生气了?”   陆令姜轻眯着双目,气场可怕,坐在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尾红了。   是恼怒,好像也有点委屈。   但他握着怀珠的那只手却依旧微微用劲儿,执著着不肯放。   怀珠呆不下去了,决绝无情地甩开陆令姜的手,起身就要离去。   他有些恼怒,竟也跟着起身,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直接吻下去,力道极重。 第58章   玩玩   怀珠唔了声,仰着脖子,双手急急拍打他。好在这暴风雨的一吻甚为短暂,基本是报复性的,陆令姜很快松开了她。   许信翎大惊失色,大庭广众郎朗乾坤之中,太子……他居然公然对一介姑娘家行此龌龊之事。   女儿家清白的名声多么重要,古时烈女被陌生男子看到了双脚都要投缳自尽,何况是当众的肌肤之亲。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成交吗?” 第59章   危难   怀珠略略语塞。   明晃晃的羞辱语气,他听不出来吗?   她说这些,是想让陆令姜知难而退。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她得赶紧离开。   ……   怀珠随曦芽出了长济寺,夜色已至,一轮清冷的孤月挂在漆黑的天空中,萧瑟而寒冷。   怀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只顾着往前走,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是陆令姜。   “怀珠。”   他伫立在月色中,“我送你?”   怕她不答应,又补充道,“你不是说过,要玩玩我的吗。” 第60章   香甜   怀珠没理他,自顾自地登上了马车。刚刚坐定,车帘却被陆令姜掀开,“别走。载我一程?”   怀珠轻轻瞟了眼他,借口道:“马车不去东宫,载不了您。”   陆令姜问:“那去哪儿?”   “只去梧园。”   怀珠被他掐住了,只能昂着脑袋承受。她贝齿丝丝咬着,坚守着一分倔强,也是报复他骗婚,用些无耻手段拿捏她。   陆令姜感受到异样,却没像平时那般温柔循循善诱,而是以强对强,冰凉的手指直接探入她的唇中,稍微使点力气就让她疼得不行。她不得已放开了牙齿,沦为他的掌中之物,接受他的掠夺。   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她被他索取个干净。   太子真是有些醉了,箍着她,几分洋洋得意地说:“珠珠,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三皇子大逆不道被贬去了幽州,皇位此刻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   怀珠懵懂,也不知他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总之是皇位争夺的那些龌龊事。她费力从他怀中逃出,衣衫不整地说:“殿下醉了,我去给你弄醒酒汤来。”   他神情冰冷阴翳,哪有平时半点温柔,只拽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你再跑。什么贱物也敢和我争,指望在我身上吸血,真是打错算盘了。现在杀了他,比碾死只虫还容易……你说是吗珠珠?”   怀珠心跳怦怦,听得个胆战心惊。朝政上的事她哪里明白,一直以来她都囿于小情小爱,给陆令姜的标签无过于负心人,薄情人,却忘记了他是太子,腥风血雨的皇位争斗才是他的主战场。   清醒时,他对任何事都是轻描淡写,从未说过这般露骨的话。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他淡泊名利,不汲汲于权位,不营营于富贵,顺其自然地当上太子。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骨子底下藏着对皇位的猖獗野心不比任何皇子弱。   只有小女子才会纠结什么爱不爱的,怀珠想起他对自己的欺骗和利用,想着以他这样的口风,八成会有一日将她推出去祭旗,泪腺忽然止不住,垂着两手站在原地哽咽:“殿下,你吓着我了。”   滚烫泪水砸落在手背上,碎成八瓣。   陆令姜骤然清醒。   揉揉眼怔了会儿,明白过来眼前的是怀珠,敛去戾气和阴翳:“……珠珠?”   他抿了抿唇,酒意去了一大半,轻扯她的衣裳将怀珠拉入怀中,吻舐去她的眼泪。姑娘骨骼在微微颤抖,许是真怕了。   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说混账话了,也不喝酒了。你打我罢。”   怀珠抽了抽鼻子,现在怎那么爱哭,刚重生被困在春和景明院那段最阴暗的时光里,她都能决绝地与他摔玉断情,无所畏惧,现在反倒软弱起来。   虽然不愿承认,她心里一直对他有残余的卑微爱意,渴望他后悔可现在她知道,他固然爱她,但爱的高度绝没到他嘴上说的那样,什么“你离开我我就恨不得想死”云云——他更在意皇位,连醉酒呓语的也都是政敌。   怀珠闭上眼睛,想挣脱他的手。   陆令姜却偏执地紧锢着她不放,愈发想再甩自己几个耳光。真真是得意忘形了,婚前他就酗酒无度,若她胡思乱想要悔婚,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唯有将婚期一提再提,实实在在将她娶到手才放心。   耳畔听怀珠啜泣隐隐说:“……我不嫁你了,不了,我求求殿下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陆令姜迅而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死死埋入怀中,不给继续开口的机会。   “别说傻话。”   怀珠断断续续地饮泣着,之前一直不敢说,现在口子一开,决堤似地不断哀求他放过她。她既不敢改嫁旁人,也不吃了熊心豹子胆去谋反,只求远离腥风血雨的朝政争斗,做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陆令姜浮上烦躁,皇位和怀珠是他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哪样都不能少。沉吟片刻,叫人送上一副雀牌来。   怀珠眸光晶莹,可怜巴巴地抱着膝盖,以为要被剥掉衣裳迎接一场疾风暴雨,却见他着了白寝衣,抹着雀牌,与她在榻上相对而坐。   “若能赢我,一切都随你。”   此时陆令姜的酒意已完全消褪了,深自懊恼方才的一时放纵。放她走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找些乐子哄她展颜。   怀珠知他好赌成性,从前与盛少暄等人沆瀣一气,玩得又浪又开,白白辜负了这张衣裁白雪、饱饫经史的书生相。从前她就和他玩过两次牌,无一例外是输的,即便侥幸赢,也是他放水放出一条大河。   陆令姜的唇缓缓靠近,浮上危险的热度,怀珠下意识偏头避开,怔了一怔,转换策略道:“殿下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凝固,诚恳地低喃了声,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光亦呈现隐隐光彩,显得极为紧张,“你会答应吗?”   怀珠无情说:“不会。所以叫您别再纠缠。”   陆令姜自嘲地笑了笑,没现出多大的失望,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就像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割得他血肉模糊,凉薄得让人受不了。   天上的月亮,凡人终究摘不下来。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生生看着她的衣角从自己掌心流逝。   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小观音。”   陆令姜提高音量叫住她,仰起脖子,带着留恋与不甘,“你以前爱过我吗?”   怀珠的背影停滞了滞。   “没有。”   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陆令姜悲喜不明地笑了下,她骗人。   “你也是对我一见钟情的,对吧?”   即使现在不爱,以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爱的烙印,却是磨灭不掉的。   观音坠,小香囊,为他发明的剑法。黏人的依恋,苦苦纠缠他给位份,包括前世死别前的那句“太子哥哥,我等你——”难道都是假的吗?   陆令姜头痛起来,老毛病又犯了,长吁短叹着,语速越来越快,口吻也越来越焦灼。好像只要他能举出足够多她爱他的例子,就能说服她,使她回心转意。   小口小口地喘气,焦躁不安。   她即使骗人,也别说这么明显的谎言,一戳就破。   “你别嘴硬了。”   怀珠没有反驳,这些确实是她曾经爱过他的证据,但她实在不明白陆令姜像个小孩子一样,偏执地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就算她曾经爱过又怎么样?   曾经爱过,就代表现在爱吗。   她平静地道:“殿下,既然您执意提及往事,那我和您现在就说个明白。”   在真以为他将她赐死时,她绝望过,哀怨过,害怕过,甚至希望自己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掏出看看负心人的心看看红的还是黑的。   前世,哪怕他多施舍给她一点点温柔,她都不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他直起腰来,膝盖半跪在罗汉榻上,长腿抵在她中间,俯身按住了她的肩膀了,三眼白显露,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白怀珠,你胆子不小。”   怀珠墨发散乱,被他轻飘飘地一按,身子便钉死在榻上,动弹不得。   他瞪她,她也瞪他,但他们之间的力气有太大的悬殊,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怀珠对抗不得,便低呵着讽刺道:“刚才殿下还说要杀要剐随便我,现在便反悔了,果然虚情假意没半句真话。”   陆令姜下意识反驳:“一码归一码,前世的事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亲你也要被打?实话说我其实有你当年的纳妾文书,你现在还是我的女人,亲你天经地义。”   他似乎特别注重对她的主权。   而且现在,他暗戳戳对她的称呼都是“太子妃”。   怀珠愠色,欲弹起,却被他压回绵软的榻,心有余而力不足。   凭什么还说她是他的女人?   她被他惹怒,值此针锋相对的时刻,怨毒说:“殿下不说欠了我的吗?那您自刎吧,之后我便嫁给许信翎。”   “你敢。”   陆令姜气得笑了,发狠道了句,说来说去,她还是记恨他没经她同意就强吻。   随即眉心又剧烈胀了胀,前世之事,的确令他心间不停地冒出悲凉之感。   他害了她而死,怎可逃避偿命?   沉吟半晌,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道:“……断头饭,也不让吃?”   怀珠的思维有些迟钝,半晌才明白过来断头饭的意思。   她烦厌地试图从他身下脱出来,“断不断头与我何干,您自愿的,凭什么到我这儿吃饭。”   她又不是他的饭。   陆令姜见她的眼神,冷淡鄙夷,看自己跟看垃圾一样,或许连垃圾也不如——这无论如何也再燃不起的爱情之火。   他掐了她的小腿往回拖,并不容她远离,执迷不悟地说:“给我再吻一下,你要我的命我心甘情愿。”   长剑就放在罗汉榻边伸手可及的位置,杀他是什么难事了,随时可以。   记得在大佛湖时,她曾用簪子试图刺杀过他,如今可以如愿。   怀珠厌憎,竟真去摸那剑。   他以为她会舍不得杀他吗?   剑器与桌面剐蹭,她动作很大,弄出叮叮当当的动作也不小。陆令姜还真如他说的一般不反抗,一味沉浸于她。   “你真不怕死吗?”   外界的雪光映在长剑剑身上,激起一阵雪白的剑光。   陆令姜知道她不会手软,片刻间自己就要被一箭穿心,仍一厢情愿地贪恋地此刻的甜暖时光。   她总说,他给她吃了毒药。   明明是她给他吃了毒药,让他上瘾,连死都心甘情愿了。   欠她的,还就还了。   窗外呼呼寒风,鹅毛大雪静谧落下。   曾几何时,她看他的眼神永远盛满阳光,颤颤的眼波要溢出来,真诚的爱意,如今却只剩下了凉薄和不耐烦。   是他从前得到她太容易,平白无故占有了她那么多年,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养成一身臭毛病,以为自己有了什么高贵的身段。   语气非常颤抖,青筋凸得愈加厉害,似快要失控。   “你把我当什么了?所有人知道,我这太子都他妈都给你下跪了,当着全京城的面,就为求你原谅,却成了真正的笑话。”   怀珠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淡然道:“对,我是不爱你了,你让我很累。但你跪都跪了,我也不能不对你负责。”   比如刚才众人敬仰的目光,比如许信翎对她的鄙夷,比如强加在她身上的太子妃尊位,都令她累。他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了。   “单纯跟你玩玩的话,还不错。”   陆令姜喉头哽咽,无言语对。面对她干净利索的不爱,能说的只有“你以前爱过我”——可以前爱,又代表得了什么呢?   玩玩。这句话杀人诛心。   “你跟我回东宫,我们好好谈谈。”   怀珠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上次他也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好谈谈,结果说的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总之对她死缠烂打。   “陆令姜,别执着了,没结果的。”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如你所愿。但只是玩玩,前世你玩我的那种玩。太子殿下,您愿意吗?”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窗外北风簌簌,空荡荡的闺房却并不冰冷,反而温暖如春。香炉内,炭火静谧无声地燃着,处处皆是人来过的痕迹。   怀珠疑神疑鬼,“陆令姜?”   屋内静寂,自无人回应。   她擦了擦热汗,真傻,陆令姜怎可能还在此处,昨夜的噩梦早结束了。   梧园依旧处于严密封锁状态,断水断粮。就在怀珠呆痴痴地抱膝而坐,怀疑自己要被活活饿死时,中午,却有仆人将热乎乎的饭菜递了进来。   食盒里面的菜品是一尾糖醋桃花鳜,一叠口蘑煨鸡,一叠蒜茄。小食有回马葡萄,蜜饯银杏。   主食是一盒十二枚雪白银丝卷,酒水有莲心荷藕汤和漉梨汁,另配有水果樱桃,一看就是东宫御厨才有的烹饪水准。只是某些饭里泛着一股轻微的草药味,略显奇怪。   还挺丰盛。   陆令姜施舍的嗟来之食,吃是不吃?   怀珠将饭菜一道道摆在面前,内心掀起了波澜。这些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那道莲心荷藕汤——   从前在别院她常常亲自下厨,亲手剥莲子剥到手疼,极力请求陆令姜喝,他却在尝过一次后,以莲子味道太怪异为由,汤全部都倒了。   从那以后,她只自己一个人做莲心荷藕汤给自己喝。   重生眼睛瞎了,她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这汤的滋味也有些淡忘了。   如今,他却又给她送来了这道汤。   怀珠心情复杂,一口一口尝着,品出甜酸苦辣许多滋味,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热气蒸腾,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   陆令姜是想暗示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吗?……或者仅仅是巧合,在审判人犯之前,不饿死犯人。   怀珠擦了擦眼泪,真想和陆令姜当面理论。放她出去,出去。   她又不是反贼,她不是。   半晌用罢了膳,怀珠正准备将食盒送回去,却见临近后园矮山的一颗梧桐树下有揉成团的小纸条,悄悄捡起打开,上面依稀是妙尘师父的字迹。   原来妙尘师父担忧她的安危,竟准备带领兵队先防火烧城。   守备如此森严,妙尘如何将消息传进来的?怀珠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望向院中最高的一颗梧桐树,与院外的矮山相毗邻。这是处天然的缺口,无人监视,若有人爬上矮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查探到院落中的情况。   妙尘师父现在还在吗?   妙尘师父爱护自己,誓死相救,怀珠都知道。她百味交杂,想劝师父不要为了自己冒险,可她被囚困此处,只能接收消息,却无法往外递消息。   怀珠来到窗畔点起蜡烛,将妙尘师父的纸条烧毁了。随即后背隐隐发毛,总感觉院落外的矮山上有人什么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自己。   她目光一凛,猛地探窗望那厢望去,院落四周却并无人。   ……   围墙外,石修惊得浑身冷汗。   偷窥了白怀珠这么久,他第一次险些被发现。这处梧园矮山背后的安乐窝,是他很久之前无意中发现的,他便一直在此偷窥怀珠的生活   陆令姜的左手紧紧攥紧,还在回味着她刚才在他手心的那一吻。那微痒而甜蜜的感觉,烙印在他灵魂中,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致命的温柔。   片刻之后。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现在,他被她一个冷眼轻易打败。   陆令姜的心滴着血。   两人本来坐在矮桌边谈话的,不知不觉就滚到了罗汉榻上,一上一下,衣衫凌乱,怀珠手中还拿着剑。   ——老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年轻男女的活力充沛,新鲜蓬勃,性子更宛若六月天,说变就变,嘴上说着恨,其实并没那么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如今床笫之事,竟也拿来作赌……   她心下黯然,余颤未消,撂下雀牌趿鞋下地。她要走,回梧园,他还能强行留她不成,强行留她得到的也是一具尸体。   五根手指被陆令姜从后面扯住,听他忽然沉重地挽留道:“珠珠。你爱过我不是?你留下来,让我证明我也爱你。”   怀珠吞了吞嗓子,置若罔闻,想要继续走,他却撞破南山不回头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继而,雀牌散落一地,他动情地搂住她,将她的绣鞋也远远踢到一边。   黑暗中,他去而复返,身影正坐在床畔青纱帐之间。   耳边是他缥缈的笑意,旖旎的嗓音,“怎么好像记得,前几天你说要跟我睡一次的,当时我清高,没答应,是我的错。”   “现在我反悔了。”   说着他便翻身上榻,和她钻进了同一个被窝。 第61章   暖榻   被窝里骤然多了个人,变得拥挤起来。怀珠被一阵热浪席卷,顿时炸毛,惊起:“你做什么?陆……陆令姜。”   他笑吟吟着忽略她的反抗,一味盖紧了被子,“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烦请娘子容在下将就一晚。”   陆令姜高挑而清瘦的身材一躺,占据了半张拔步床的位置。他单手将外袍解下,里面是白纻素衣,一阵淡淡的幽香扑鼻。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她这么快,就答应太子了?   许信翎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言语。   陆令姜亦看到了他,愧然笑道,“呦,是许大人。对不住,昨晚珠珠非要我留下,我也不好拂逆她心意。现在刚出来,连东宫的公务都耽搁了,真是烦恼。” 第62章   春困   许信翎怔怔,周身绵软,双脚轻飘飘的好像踩在棉花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可以以为太子在扯谎,但太子清早从梧园里出来,是铁一般的事实。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第63章   失控   年关将至,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融化的雪气滋润了万物生灵,新绿的嫩芽从地底冒出尖来,春天的脚步越发得近了。   怀珠打发陆令姜,过了几天平静日子。期间太子再来敲门,她都借故不见。   那夜雪下得大,黢黑黢黑的夜晚里,妙尘师父忽然潜入梧园找怀珠。   妙尘浑身包裹得严实,脸部罩着厚厚的纱巾,容色憔悴,生怕旁人认出来。   草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只是一片养护肥美的草地和林子罢了,几间马厩,几件营帐,即便一把火烧了都无所谓。而青州行宫却簇拥着不少能臣巧将,他们才是东宫的主要力量。   怀珠依旧青州草场,不知怎地太子居然没接她回行宫。精良兵力都被调回皇城了,草场这边只有傅青手下几个零散杂兵看着,守备不能说松懈,却也绝不森严。   他名义上是圈禁她,但又没怎么好好圈禁。恰似他这个人,做什么时候都沾着几分浮浪和散漫,锁她的时候也随意将钥匙丢在她的枕头下。若非她把他想得太厉害了,早就脱身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叛徒昨晚刚刚在此处作乱,折损一员大将,想来太子认为叛贼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才会松懈守卫。   盛夏五月末,花遮柳隐,藤萝掩映,草场这边景色优美,她没事可以小范围出去走走。午后她在附近草甸上打个盹儿,又采了一篮子鲜花,才带着婢女回营帐。   回帐中,陆令姜却正在。沏了一壶茶,若有若无地吹动着漂浮的茶芽,茶沫儿,看上去他已在此坐了一会儿。   见她花香满怀,他起身笑吟吟地从她篮子里撷了朵轻嗅,“采花去了?瞧你昨晚的样子,还以为要寻死腻活。”   怀珠懒得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地将花篮倒在桌上,一枝枝地插进瓷瓶里。哀求既没有用,她早放弃了这个傻念头。   他手中玉骨扇轻摇,睽睽注视着她纤秀的背影,觉得她明明气得要命却又被困在掌中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找回了欺负她的乐趣。   半晌缓步也踱过来,圈住她,帮她一起插花。夫妻二人偕同的身影沐浴着阳光,如胶似漆。   那么多枝花可以插,他却偏偏覆着她的手,她拣哪枝他也拣哪枝,如影随形,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怀珠闷闷盯着那只手,如玉般修长骨节,粼粼日光下映得雪亮,忽然觉得有点漂亮。   前世,她对他撒娇时,就喜欢枕在这只手上,让他摸摸她说说话,多在意在意她。   “你何时送我回去?”   “回哪。”   “皇城。”她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想回家去看看怀安了。”   陆令姜依旧随着她摆弄花枝,“你的心思还真是一会儿一变,之前死活要来青州,才刚呆几日又腻了。”   怀珠琢磨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吗,手背被他握得温热,又痒又酥,她禁不住微微一翻手,和他的五指扣在一起。   陆令姜微微意外,未见她这般主动过。俯首一看,她也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学着他那般自然风流的态度。玩玩。没错,他们在一起最佳的相处状态就是这个词,贯穿始终。   “珠珠。”   他掐住她的下颌,将她转过身来,翻滚着深情的漩涡:“跟我说说,你又有什么打算?”   怀珠呼吸清晰,“你放开我。”   他没放开她,而是将她拐上了床。   怀珠陷在柔软的锦缎上,心跳开始变得迟钝,隔了会儿才道:“你要对我好些,不再锁着我,我可以帮你。”   她开出了条件,陆令姜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只淡淡打量着她。   “哦?怎么说。”   “养父养了我十余年,他和我的感情是最深的。我既能为了完成他的意愿考取国史馆,那么自然也能听从他的教诲,为国略尽绵薄之力。”   这话听来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是最重感情的人。这些年来是张生夫妇抚育她,给她最宠的爱,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姻婚,而非白老爷或名义上的亲爹穆南。甚至张生为了她保护这收养的干女儿不被权贵欺辱,而丧了性命。   陆令姜信了这番话,善气迎人,奖励似地揉揉她的脑袋:“谢谢,珠珠真是深明大义。”   黄昏投下阴影,夕阳如血,室内的光线一点点地暗淡了。隔着窗栅望见西天的火烧云,像一大片血渐次散开。   等了好半天,才把刘内侍等到。   刘内侍这次没有面带喜色,而带了几个人来,将封闭已久的殿门打开。   乍然泄入的天光几乎刺眼,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配上来人凝重的神色。   怀珠上赶着问:“他看我的信了吗?”   刘内侍沉默不语。   她又问:“又把我的信烧了?”   刘内侍摇头。   怀珠也沉默了,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哀切和抑郁的氛围无形中蔓延。   刘内侍命人将玉壶放下。   “娘娘,太子赐您一杯酒,全了您前几日的心愿。”   怀珠垂了垂秀睫,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半个月多的冷落,十六封陈情信,终于让他腻歪到了极点。   只是半个月前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投缳一了百了,他却不让;现在他让喝金屑酒了,她却也不想死了,好像她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一般,让人心生遗憾与不甘。   “我要亲自见他。”   刘内侍急忙拦住:“娘娘,别了,这会儿周家的几位贵女小姐正伴随君上呢,抚琴敲磬,其乐融融,怕是没空见您。”   直言不讳地把这残忍的事实说出来,就是断绝人的念头。新帝即将登基,那几位小姐是平叛功臣之女,将来要入宫封为四妃的。   “其乐融融……”   恍恍惚惚中,她盯着杯盏中透明漂亮的液体,失语地说:“我不信。”   冥冥之中,又是前世临死前那三字。   “令旨在,您得信。”   刘内侍职责所在,不敢表述欸乃之情,只将盖着红印的太子旨意亮出。   “太子殿下念着与您月余的夫妻情分呢,不叫您疼,就一瞬间的事。”   他言尽于此,不忍心命人强灌这位美若天仙的娘娘,曾名动一时的白小观音。   怀珠散了神,夕阳余辉洒在酒杯中,缓缓端起来,放在朱唇边,眼圈红了。   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她大抵是听了这话心如死灰,外壳看着正常,内里早就被虫蛀蠹空了,仰脖就要喝,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主子。”刘公公怀着几分怜悯,提醒道,“还没谢恩呢,您得先谢恩。”   怀珠怔忡着,眉心微微一刺,喟然说:“谢恩。祝太子殿下日后国祚永昌,江山万年,多子多孙,享无边喜乐。”   顿了顿,又哑声请求说:“……能把我和爹爹埋在一起吗?”   刘内侍也不禁泪下沾襟,为难道:“您的身后哀荣还得问过太子殿下才行,如今礼部众位大人正筹备新帝登基之事宜,想必得月余以后了。”   怀珠颔首,咽了咽嗓子,酒杯里晶莹的液体到了唇边。   刘内侍心头哀切,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太子也真狠心,之前迎娶太子妃时还十里红妆满城轰动,矢志不渝呢。   月余前的东宫夏夜天,满天星辉,她还曾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伏在他怀里,下巴磕在他臂弯上,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新婚后的两三日,他还和她共坐在妆镜边,笑意宛然,用黛笔给她描眉。   他和她也曾是一对佳偶天成。   怀珠也回忆着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万事空,缥缈之事没必要过分纠结。重来一次,最后的结果也和最初别无两样。如有来世,只盼着再不遇见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对那个人动了一丝丝情。   刘内侍问还有什么遗憾,能做的尽量做了,总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怀珠想了想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说,信,她想要回刚才那一封桃红小笺的陈情信。信中说了谎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绵绵的情诗都是从唐诗三百首里抄来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倾注心血为他书的。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那小孩儿并不怕,气鼓鼓地叫嚣道:“太子,我要进去采几朵花喂兔子。”   原来这小孩儿是世家豪族石家的幼子,因被宠溺坏了,任性妄为,不可一世,素有个“小皇爷”之称。   在他眼里太子不过比他大几岁而已,且太子的性格素来温吞仁善,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   陆令姜却没让他进花房,稍稍拧了下他脑袋,便将他转了个方向。   “喂兔子好啊,想要什么饲料,叫赵溟去马厩里为你备来。”   小皇爷挣扎不休,此时皇后和晏苏荷匆匆赶过来。   晏苏荷见了陆令姜,眼神藏着悲伤,一副怨妇模样。   “太子。”皇后不悦地责备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你计较什么?”   陆令姜礼数周全道:“是。母后来得突然,儿臣正准备去迎接母后。”   皇后讽道:“母后在前厅坐了那么久,都不见个人来。你好像并没迎接母后的意思,母后只好自己走来了。”   陆令姜启颜微笑,也不否认。   皇后微觉有气,又见陆令姜刚从花房出来,靴上还沾着几爿泥,责备道:“你这些日子像话吗,身为太子,沉溺于摆弄花草,竟做园匠那等卑贱事。”   晏苏荷适时插话道:“母后,别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种花也并非贪图玩乐,而是为了给白家四妹妹治眼疾。”   这儿本来没有怀珠的事,被晏苏荷这么一提及,皇后顿时柳眉倒竖,质问道:“太子,你还和那外室女藕断丝连吗?你屡屡欺负荷儿,真想让那女子做太子妃不成?”   场面安静了一瞬。   两人一唱一和,倒逼太子就范。   半晌,陆令姜大方承认:“是。”   “母后,叫外室女不太好吧。她是儿臣的太子妃,很快会成为您的儿媳妇。”   此言一出,皇后和晏苏荷面如土色,尤其是晏苏荷,羞愤得快要钻进地缝儿。   一旁许多东宫宫人都听到了,太子竟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太子妃的人选。   陆令姜本来没打算和皇后为敌,但梦中所见,前世竟是这二人害死了怀珠,本来淡薄的情分衍出几分敌意来。   他坦坦荡荡,笑吟吟说:“您不是着急抱皇孙皇女吗?儿臣这就成婚给您抱。过几日请她也入宫给您叩个首,以后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了。”   皇后脸色苍白,晏苏荷更泪水盈眶。   皇后抿抿唇,努力镇定心神,刚要说几句软话,陆令姜却神色冰冷淡漠,再无转圜的意思,奉了三盏茶便送客了。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龙驭宾天。皇第七子兼太子殿下即位,改元永嘉,是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论功行赏,海晏河清。   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设中宫,亦不置妃嫔,白衣食素,禁娱禁乐,这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   新帝继位一年不踏入后宫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贵女入宫侍驾,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少之又少。   他眸中浓墨重彩着,是动情意味,喉结徐徐蠕动。怀珠做声不出,便仰头吻吻他的喉结,如风吹树叶般轻,微微颤动。   他笑骂她一句:“小妖精。”将她摁倒。怀珠双臂被他扣在头顶,如泥块一般迟钝,呼吸也越发急促,衣衫将褪未褪。   她眼神柔软地看着他,他也将吻衔过去,如密不透风的网,逼她像刚才那样奉承他,他很喜欢。   他的冷静瞬间被摧毁,用唇封住她的话,刚才的凶巴巴完全消失了,语气也瞬间弱了,“别,别抛弃我。”   “乖,我乖的。”   “养一养……就乖了。”   紧紧痴迷地搂抱着她,近乎疯狂地表明心迹,神经质一般地嘶哑祈求,喉结一抽一抽的。他又落泪了。   “白怀珠。你不能这么狠心,不能。” 第64章   刺心   陆令姜凶狠地抱着她,动也不动,过了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开了她。   经过方才剧烈的吻浪,两人的衣襟都十分凌乱,空气中弥漫着旖旎的气息,让彼此都微微有些尴尬。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今后不必再抱有幻想。   她要嫁别人了。   他拦不住。   成婚之时,她会叫他来喝喜酒吗? 第65章   隔阂   太子殿下病了,一连数日告假不朝。石家联合一众党羽,趁此机会数次弹劾,列出太子渎职等十多项罪名。   石弘两个儿子都折在太子手中,与太子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因而此番来势汹汹,不扳倒太子决不罢休。   陛下正为叛军之事烦恼,剿灭叛军主要还得依赖太子,故而对石家的弹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不处置。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皱眉,此话怎讲?   想起了那日陆令姜确实有杀许信翎之心,难道他明着不成,要暗着对许信翎下手?   毕竟陆令姜的的确确是蛇蝎心肠。   左右思量,她派丫鬟曦芽到许信翎身边,美其名曰保持联络,实则怕陆令姜对许信翎动手,她好及时搭救。   至于她自己,虽眼睛半瞎状态,但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完全能照顾自己的。 第66章   护妻   叛军探子流入城内,卫兵上街排查盘问,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妙尘师父叛党的身份暴露,画像贴于西南西北城门,成为一等通缉要犯。   拔出萝卜带出泥,城里有名的美人——白怀珠和妙尘似是师徒关系。   此讯如一串鞭炮丢进沸水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人敬羡的白小观音,竟与叛党勾结,里应外合,企图覆灭朝廷。   更可怕的是,此女连太子都蒙蔽了,竟还是未来太子妃的人选。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白怀珠。想让我替你卖命,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我。”   “死,和嫁我,你选一个。”   “明日日落之前告诉我。” 第67章   献身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皇子尚且如此,怀珠她父母双亡,受过的苦更是难以想象。他虽竭尽全力弥补,却弥补不了万中之一。   所以他要爱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得。殿下真够狠心。”   盛少暄算看透了,这位白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太子殿下把她当明珠美玉捧着,自己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跟人家争。   “愿殿下和怀珠百年好合。”   西南边陲战事不容乐观,以将领穆南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隐隐有逐渐壮大之势。   太子殿下几日来为战事焚膏继晷,和白小观音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   叛军一头目正是一师太模样的尼姑,像极了怀珠之前误结交的妙尘师父。情形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若能抓住反贼妙尘,穆南的弱点也会顺藤摸瓜地暴露。   “殿下何不去问问白姑娘?”   包括傅青在内,已有好几位东宫心腹这般提议。倒不是怀疑白怀珠的意思,妙尘与白怀珠师徒多年,白怀珠必然知悉底细。   多年师徒感情深厚,妙尘对这位小徒弟十分在乎。若将白怀珠绑了在火刑架上,一时三刻便要行刑,再堵了她的嘴,让她无法事先给妙尘通风报信——妙尘定然赶来相救。清剿叛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么做利用白怀珠当诱饵,狠辣了些。怕殿下舍不得辣手摧花,如此对待那位美若观音的太子妃。   其实白怀珠究竟有没有反心说不清,大家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没有罢了。若她真是叛军中的一位重要人物而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不加以利用岂非可惜?   陆令姜撑颐沉思片刻,淡淡否决。她和怀珠的感情刚刚融洽,现在提之前那些龌龊事,绝非明确之举。   以她为诱饵,绝不能够。无论真假,他焉能把她绑在火刑架上钓敌军的鱼。傅青提出的办法虽直击命门,却太寒人心。   她和他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天知道他为了追回她付出多少,其他的事最好不要去烦扰她,免得横生枝节。   晏家落败后,韩家也树倒猢狲散,相互推诿罪名,俨然成狗咬狗之势。朝中可用骁勇善战者不多,必要时得太子亲征。   战事吃紧,百姓社稷大于天。若他熬不到与她大婚之日,唯有先亲征西南,若能平安归来再迎娶怀珠。   总之战事可平,不必迁咎于她。   傅青劝道:“若殿下对白姑娘说明情形,想来白姑娘也不介意为诱饵的。听闻白姑娘已故的养父张老,毕生以天下为己任,白姑娘作为他的女儿,也应明事理。”   与天下安危和龙椅相比,一介小小女子的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陆令姜漫不经心听着,视线缓缓落在书房那幅栩栩如生的《鱼篮观音图》上。   他知道他的太子妃优秀,正直,如皎皎升起的一轮明月,圆润而不刺眼,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比不了的。   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利用她的理由。   “此事孤另有计较,不必再议。”   他蘸了狼毫饱满,立在书桌前勾勒出西南边陲的布防图,将弓箭手的位置进行更改,秘密告知傅青,以诱敌深入。   虽然不一定奏效,且先试试。   傅青亦认真记着。君臣讨论战事,交换意见,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下午,烛灯油萎熔一烛,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长。   此时在国史馆当值的怀珠还不知道,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她就会成替死鬼。   她的眼睛完全痊可,比正常人还明亮些,每日在国史馆兢兢业业。   签下婚书后,太子殿下缠她不再那么厉害,只时不时送些琳琅满目的宝货来。或许婚契是他的一记定心丸,她既跑不了了,他便不那么咄咄相逼。   时局动荡,翰林院的诸位大人多有议论起西南叛军之事,朝廷正在遍地搜捕一个叫妙尘的罪犯。   卯时五更,正是上朝的时辰。陆令姜轻轻扯开帘帐更衣,临走前回头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轻怜密语,含情脉脉,暗情流动,犹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胧地睁开一条小缝儿,哈欠连天:“这么早?”   他笑了笑,制止了她想起来服侍的动作,“且睡着,由内侍做就行。”   怀珠听话地眨了眨眸子,雾濛濛的,瞳孔微有涣散。罗裳挨蹭,面庞甜润,春水般柔腻,昨夜刚承过雨露的样子。   “今晚我在御书房点灯不过来,春闱将至,有些考题需要最终斟酌一下。”   他俯身,低哑黏腻的嗓音徘徊在耳畔,“你要好好用膳,好好睡觉,别太贪婪看书哦……”   “行了,别啰嗦了。”怀珠沙哑地唔了声,模模糊糊,眼睛明亮得似北斗星可爱,“一整天,陛下都没时间过来?”   他颔首,“大概是。”   顿一顿,大抵是听出她话语中些微的挽留之意,指腹轻拢她玉雪可爱的眉眼,歉仄道:“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或许是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的日子,他已经为她换了新的身份——国公府嫡女,明年便筹备立后之事。   之后,她便完全自由了,身份合理,家世高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跑多久的马就跑多久,再无任何拘束。   “那好吧。”   她依依道了句,带着点遗憾意味的起床气,“恭送陛下。”   陆令姜冷暖自知,经过这段时候的相处,他感觉和怀珠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她的态度不再那般冷若冰霜,甚至有时候会浅浅关心他一两句,使人受用得很。   “好。”   他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若非公务在身,真想拉着她再肆无忌惮地滚一番。姑娘明媚清爽的面庞,随时像钩子似地弄得人心痒。最终,他封住她的唇,亲得彼此都不太能喘得过气才恋恋不舍地起驾离去。   怀珠仰在榻上呼呼喘了会儿粗气,直到圣驾完全消失,眼神才变得松垮起来,困意烟消云散,低声叫道:“周嬷嬷……”   周嬷嬷母女会意,立即前往小厨房煎药。昨晚娘娘又得了雨露,得及时喝这药才行。但药味甚大,陛下在的时候万万不敢煎,只得临时抱佛脚。   不过今日还算好,春闱在即,陛下忙着和翰林院的学政大人们给那些举子出考题,一整天都不会驾临重华宫了。   怀珠坐在帐中揉拧自己的小腹,胃里翻江倒海,总感觉身体被种下了种子。药还未煎熟,一股强烈的酸腥味便隔窗从小厨房飘出来,钻进人的鼻窦。异常猛烈的气息,加重了做贼心虚的慌悸感。   正欲更衣,她瞥见榻下地面躺着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被阳光泛出几分跳跃光晕。捡起来一看,是枚观音坠子。   质地粗糙,观音雕刻模糊,掂起来很轻,是枚不起眼的地摊货,和重华宫满屋的奇珍异宝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偏偏,它出现在了此处。   霎时浮现,平日里陆令姜把它衔在手中,当个宝儿似的时时把玩的情景。   怀珠看清了那东西是哪来的后,刹那间呼吸收紧,心急火燎地叫道:“周嬷嬷,快停!藏起来,别熬了!”   连喊三声,嗓音喑哑。贴身伺候的婢女柳枝见此,连忙小跑去禀告她娘。   厨房内的周嬷嬷也是一头雾水,但见怀珠手里牢牢握着个观音坠子,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心里也突突发跳。   出什么事了?   但是已经迟了,还没来得及处理,便闻太监细声细气的“圣上驾到……”接着便传来那人橐橐轻快的靴声。   “珠珠,坠子落你这里了,朕来取。”   ·   陆令姜快到太极殿,才恍然发觉腰带空空,那枚观音坠子不知何时跌落了。   说起来,不过是十文钱的地摊货。但贵在那是她第一次给他买礼物,情意无价,他便一直视若珍宝地随身携带着。   这一路他都乘肩舆,没有落在半路上的可能,想是清晨在重华宫和她亲昵时候弄掉了。随身的物件不见,他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舒服,好在时辰尚早,专程回重华宫取一趟。   刘公公陪笑道:“陛下去而复返,娘娘怕是还没起,被弄醒了要怪罪呢。”   陆令姜琢磨着,这话听在耳朵里,像她不管他如何,只要撑得起来朝政就行。   但无论怎样,她来看他了。   这是一个称得上奇迹般的进步,他从前都不敢奢想,现在竟变成了事实。   “好。听你的。”   怀珠也没话说了,坐在窗边翻看桌上零零散散的几册书卷,内容枯燥,都是大儒孔孟的圣人道理。   雨色濛濛,天光泻下,她纤纤玉手翻看书页的样子很安静,和谐。   陆令姜的视线落在怀珠身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唇角禁不住轻扬。   今日她又穿了一件白裙,白之颜色似乎只有她穿来才这么漂亮,无形中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   白玉般的脸庞上透着红,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她整个人如同墙壁画中的白衣观音走下凡尘,氤氲着月光,通透而冷静。单手懒洋洋地支颐,比往日少了分警惕,多了分自然随性。   虽然她只在看书,并没看他。   但他看她就够了。   陆令姜滚了滚喉咙,强行压抑心中浮上来的那些绮念,“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提起眼睛,怀珠怔了怔,此行正为此事,“我都能看书了,自然好多了。药很管用,你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陆令姜侧过头去:“莲生大师是当世名医,由他出手,定然药到病除。”   怀珠见他还不肯承认,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故意道:“许信翎也给我送了几副药,比你送的更管用些。”   他淡淡,“是吗。”   声音好似波澜不惊。   怀珠道:“我曾经许下心愿,谁治好我的眼睛便嫁给谁,可惜后来禁足期间又卖身给了您,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陆令姜十分不悦,“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卖身给了我,我又不曾逼你……”   本想大度一回,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但,她不喜欢他,他就任由她嫁给许信翎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忽然造访,原来是求他放她一个自由,成全她和许信翎。   他忽然无比辛酸,肉.身上的疼痛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恨不得一死了之,从未活在这世上。   她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还是许信翎。   虽然他近来已竭力克制自己的欲念,不去白家骚扰她、惹她烦心,尽管他已十分小心翼翼,试探着和她交往。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非要嫁别人,他又不能不放。   陆令姜转而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好羡慕许信翎好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开口,你便奔赴向他,而我求之不得。”   怀珠缓缓抬头,见陆令姜的眼神说不上清白,想把她生吞活剥,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她心头一凛,知他想的是什么,不敢再开玩笑,假装低头看书。   陆令姜也不在乎,当她是个哑巴,纯纯听自己倾诉就好,压抑多时的心里话一股脑吐出来,“除夕那夜,你那样和许信翎走了,搀着他抱住他,那样亲近,甜言蜜语,与我站在对立面。”   “我真是难受,回去走后一宿没睡,大醉一场。从前确实不大擅饮酒,但醉得多了,就慢慢练出来了。”   “想起从前有一次喝醉了,夜里还巴巴跑到春和景明院敲你的门,也真好笑,你早就不在那处住了。”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   陆令姜笑道:“朕悄悄的。”   之所以不遣人帮忙,是他内心那点阴暗的占有欲和洁癖在作祟,她独独送给他的物件,不想经任何其他人的手,玷污了玉坠,独一无二的心意。   刚刚踏入重华宫的大门,便闻到一股忽浓忽淡的药味,越往里走越强烈。他下意识蹙了长眉,脚步越来越沉,抿紧嘴唇,直到来到内寝,瞥见脸色苍白的她。   方才的微笑,也凝滞得一干二净。   他疑色地问:“在做什么?”   怀珠听到这个名字便七上八下,她和妙尘的关系陆令姜不会不知,这几日她已做好了向太子请罪的准备。   谁料陆令姜迟迟没来问罪。   他似胸有成竹,相信了她,又好似只要她嫁给他,他便能宽宥她之前的一切罪责。   怀珠不知,自己这三两重的骨头和朝政大事、江山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   ……   梧园外,白老爷焦急不安地徘徊。天气出奇地冷,呼出去的气变成白雾,双手得不停地搓动才能有一丝热气。   白家暂时没有被抄家,但不允许私自外出。白老爷此番来看怀珠,还是苦苦求来的。自从出了事后,他一直盼着见怀珠一面,一直没有机会。总归都是姓白,白怀珠虽然从白家搬出去了,终究是一家人。   待太子一出,白老爷立即上前,“殿下,求您保臣女一命,那孩子真没有什么坏心思的。”   陆令姜斜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这父亲,忽然有良心了。” 第68章   梳妆   太子走后,怀珠一人在梧园。   她现在的处境和死囚差不多,只是不用蹲牢狱。死亡的阴影仍时时刻刻笼罩着她,每晚殚精竭虑地做噩梦。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他寸寸将她的眉眼抚平,道:“我们坐第一排,近距离看。包场,没外人。”   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欠了一场戏。   顿了顿,“回去你得认真吃药。”   怀珠不跟他辩驳了,坐在一旁默默赏风景。受够了蹲大牢的滋味,能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极好的。   下得马车,陆令姜牵住了怀珠的手。受够了被冷落的滋味,能心平气和地牵牵她的手是极好的。 第69章   交易   卫兵戒严,太子殿下牵了位白衣女郎进入太清楼,引来不少注目。   似太子这种年轻又有身份的贵人,往来风月场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但今日这位女伴头戴洁白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着实有些奇怪。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为了她一人,与全天下为敌。 第70章   护她   以穆南为首的叛军攻势凶猛,沿海诸郡接二连三地沦陷,朝廷的军队却迟迟不出兵镇压,理由是当朝太子沉迷美色包庇叛党,将士们不知为谁而战,索性不战。   石家和晏家接连给陛下递了数十道奏折,皆是弹劾太子的,陛下十分为难。皇后推波助澜,煽动满朝文武,义正言辞,除非太子诛杀白家满门,否则三军不发。   与叛军扯上关系,若无太子执意相护,白怀珠早死十回了。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尽管过程有些波折,终于,他护得了怀珠的周全。现在,他想要插上一双翅膀赶回去,见他最想见的人。   她这些日子一直殚精竭虑,如今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定然很高兴。   他想,她会不会抱抱他呢?   陆令姜笑着垂下头,心里火烧一般,控制不住的心情。 第71章   捅刀。   月光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像层黑纱笼罩在屋舍之间。梧园,层层封锁的卫兵早已撤去,园子又恢复了昔日的明净宁谧,凸显岁月静好之感。   陆令姜走到门口,敛敛衣襟,深吸了一口气,叫赵溟在门外等着,独自进入找怀珠。   说实话他没像此刻这般紧张过,一颗心暖烘烘的,按捺不住,指尖微颤,宛若做了件好事而讨赏的孩子。   之前他无法许诺她彻底的安全,如今排除乱党,情势逆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他好像也有一丝丝的好处。   他绞尽脑汁地给自己喂药,是想让她的眼睛复明。他还在自己禁足期间,给自己送了好多好吃的,都是他亲自下厨房的。他确实从皇帝手中保住了她的性命。   而且她之前也是骗他的,她不爱许信翎,和许信翎只是假订婚。其实她内心深处谁也不爱。   怀珠失控地捂住脸颊,潺潺泪水顺着指缝儿滑落。忍不住再次来到西厢房,怕赵溟驱赶,躲在了柱子后面。   听御医哀然对赵溟说:“……太子的血液怎么回事,如何是黑的?怕是凶多吉少,还请尽早知会礼部做准备。” 第72章   疗伤   怀珠躲在柱后偷听,闻此呼吸骤然一紧。   赵溟顿时火了,拽住御医的领子,吼道:“住口,大逆不道!太子殿下若有三长两短,你们这群庸医统统陪葬。”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怀珠哦了声,有些畏怯,闪身又要走,人都要杀她了不得赶紧保命。   陆令姜却又拽住她白裙的一角,神情萧索,失魂落魄的样子,执著地说,“别,白怀珠,你真是我亲祖宗。我给你跪下行不行,别走。” 第73章   照料   陆令姜静静抱了她一会儿,冰冷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化为轻柔的吻雨,细细密密地濯在她雪白的颈子上,好像在吻舐自己生命不可或缺的一件东西。   他的眉心突突直跳,嗓音似极力克制忍耐着,道:“你别再摧毁我的冷静了,不然我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许信翎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怀珠回头,也看到了陆令姜,惑然道:“你……能下地了?”   若他好了,她是不是就不用搬走了。   陆令姜走过来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神色磊落,睥睨许信翎,完全像正宫在睥睨小三。 第74章   归家   许信翎被太子这目光看得脊背发凉,这次由于怀珠误会太子刺杀自己,捅了太子一刀,才使太子重伤至此。   怀珠亦有些心虚,双手任陆令姜握着没有挣扎。之前她和陆令姜有言在先,只要他救她一命,洗刷她的清白,她就嫁给他一生都服侍他。如今到了履行诺言的时候,无论愿不愿意她都是他的人了。   此刻即便她想反悔,陆令姜手上的强权也由不得她反悔。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她摸着金子,无奈摇头。   那人纵然千般不好万般不好,做事挺滴水不漏的,还知道偷偷塞。   在梧园搬家时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也不知何时动的手脚。 第75章   探望   在白府休养了几日,怀珠与许信翎相约着去郊外,给无辜惨死的丫鬟曦芽建一座坟,洒三杯水酒祭奠一番,以慰曦芽的在天之灵。   许信翎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骨受挫得厉害,走路时仍微微跛脚。   怀珠道:“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前去便好,瞧着你走路有些费劲儿。”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莲生大师说的都是真的。   陆令姜此时也察觉到了她,甚为意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珠珠?”   他冻住的神色,一时间如春水般融化开了,点点光撒在眼涡之中。   “你怎么来了?” 第76章   放手   太子的寝殿不算奢靡,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书卷气很重,檀木书架上摆满了各朝古籍,墙壁一张怀抱鱼篮的白衣观音像。阴雨天,他正养着病,精神不济,独自一人,桌畔燃着半枝蜡烛。   见她到来,陆令姜霍然而起,明灭的烛影映在脸上,显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   “你……?”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鬼使神差就走到这儿了。一时语塞,敷衍说,“外面下雨了,正好路过,借地躲躲雨。”   怀珠低嗯了声,嗓音低得自己都听不到。她不想欠别人,如果说这点人情必须报的话,她愿意现在就还他。   “你总得给我留点力气,让我回家。”   “不一定。”   他深吸一口气,也陷入疯狂。 第77章   还债   怀珠被打横抱起,朝向太子的榻。那是座十分精致的榻,明黄的颜色宣誓至高无上的皇家威严,名副其实太子的榻,她上辈子从没躺过的地方。   或许是那明黄之色刺痛了双眼,忽然间,她涌现些悔意,一丝丝恐惧,后悔刚才没抓紧机会离开,却因陆令姜的话而心软。   ——那些动听的情话,什么“你去嫁许信翎吧 我等你一生一世”“许信翎对你不好再回来”云云的深情许诺,都是他的花言巧语,前世他就是这样骗她的。   怀珠懊恼地阖了阖眼,还没来得及细品惆怅的滋味,身体却已被放在了柔软的锦缎之间,陷了进去,随即被他摁住。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他却没甚反应,仿佛她在演独角戏。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甜甜唱了排练许久的戏,唱完之后满心欢喜期待他夸奖,他却一句:“放肆。”   怀珠愣,他垂眸厌:“你穿的什么?”   “脱下来,下不为例。”   怀珠呆呆杵在冷风中。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脱了,可以不用羞耻。   外裙脱下来,只剩下亵衣。外裙是一件唱戏用的戏服,红之颜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来是那件戏服的祸。   连别院丫鬟都在耻笑,白怀珠千不该万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纯红的戏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来。   陆令姜轻掐她的手腕,似还要说什么,她一挣扎却踉跄跌入戏台后秋凉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怀珠捞上时,她惨白无人色。裹薄薄一层衣服哆哆嗦嗦,她没敢再看岸边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风还冷。   昏迷一天一夜,浑浑噩噩。   再醒来时,太子已离去了。   妾室不能穿红,外室不得觊觎名分。从此以后,这铁一般的规矩彻底刻在怀珠心底。   之后数日怀珠没见到陆令姜,外面谣言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斯女长得虽漂亮,却好生浪荡,攀龙附凤爬太子的床。   别院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阁老晏家的大姑娘。   都城多雨,那日又牛毛细雨。具体发生什么记不清,怀珠只记得顶撞她们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责:   “白四妹妹,知道你爱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来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岂非害她性命?罢了,当你无心之失也不重罚你,只诵读《女诫》十遍道个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贵女都看到了,倾国倾城的白怀珠面若观音蛇蝎心,因嫉妒谋害未来主母。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罚在雨中跪诵《女诫》。   只有怀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却理说不清。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怀珠齿然,谁让他去白家了。正要辩驳几句,陆令姜却将她松开,在马车外含笑朝她摆手,依依道别。   她一摸耳鬓,凉丝丝的,叮当作响,那两枚明月珰终究被他戴上了。   欲气恼地摘下来丢出去,却见窗外的陆令姜早已预料到,口型一张一合地说:求你了,珠珠。 第78章   相亲[修]   怀珠从东宫回来,一直在白家住着。   本来陆令姜已搬离了梧园,她可以回到自己的梧园住。但白老爷说一家人许久不曾团聚,叫她多留家里住住。另外怀安思念长姐,正好趁此机会多陪陪怀安。   怀珠惦念着怀安,只好勉强应下。每日陪怀安下下双陆棋子,踢踢毽子,姐弟俩的感情增进了不少。   她在自己闺房中辟出一个小隔间,里面供奉着养父母和曦芽的牌位,每日清晨给他们上一炷香。   东宫的藕官姑姑按时送来汤药,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想来再用一个月药便能完全治愈眼疾。   自家关起来门来如何哀伤都可以,万万不能传到朝廷的耳目中,否则还以为他白远同情叛党之女,也参与了谋乱。   白家已经不起任何祸事了。   白老爷复又叹了几息,让怀安带走长姊坟前一抔土便回去。   父子俩携家丁的身影消失许久许久,许信翎才从高大的乔木后缓缓出来,怔忡来到她的坟前,摸摸墓碑上冰凉粗糙的三个字。   许信翎既怨,又恨,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那人将她夺了去,又不好好珍惜。不珍惜就不珍惜,还直接毁了她。玉体焚为灰烬,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那人却成了九五帝尊,享无尽江山和锦绣天下。   ·   新帝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乾纲独断,往往焚膏继晷批阅奏疏,一改他为太子时浪荡恣睢的作风,对待政事肃然不苟。   先帝造下的孽事、叛军抢掠过的区域都在他的治理下慢慢修复,黎元安居乐业,慢慢恢复了太.祖时期最兴旺的样子。   后宫清净无人,唯最深处废弃的重华宫,忌讳良多,朱门深锁,重兵把守,一年来从不允任何人靠近,竹柏森森,一座禁地秘密般的存在。   新帝从不提那处所在,也不允人提及。他正当血气方刚的年龄,却无一位妃嫔主子侍奉,常常是毒火焚身,泡在冷水中低喃泄火。虽贵为天下之主,却常常压抑着精神,沉闷郁燥,阴翳得完全不像当初那温其如玉的年轻太子。   刘内侍接替了干爹的位子,成了太极殿的刘总管。每隔半月依旧把册子秘密送到皇帝手中,不看不问不想,权当个哑巴瞎子办事。   册子上面写着,那位又对陛下赏赐的玛瑙珠宝不屑一顾,连陛下辛辛苦苦为她找来的前朝书法孤本也被她丢火里烧了,弃如敝屣,没讨好得半分好。   “嬷嬷说,重华宫忙着剪纸,筹备年货,还糊了几张纸鸢拟明年开春放。”   陆令姜沉沉聆着这一切,眉宇间阴暗的雾气越积越重,寒目骤然睁开。难以形容此刻滋味如何,但,他大发慈悲打破底线饶她性命,为了包庇白氏彻夜忧烦,她不思感激,倒在冷宫里过得挺快活?   这一年多非是他不想亲近她,放她出来见见天光,而是屡屡求爱,屡屡遭拒。   怀珠倒吸口气,第一次活生生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明明前几日他还年轻鲜活,冉冉升起的一代九州圣主。   轻踱到他面前,低声道:“陛下醒了?我……方才有事出去了,陛下醒了就好,这几日大家都吓坏了,一直盼着陛下痊可。”   陆令姜不轻不重嗯了声,视线极淡。   气氛似绷紧的琴弦,压抑而沉闷。   怀珠主动过去,端起桌上半碗汤药搅了搅,“陛下把药喝了吧,臣妾喂您。”   她轻轻吹凉,温度正好,喂到他唇边。手臂举酸了也不见对方一丝波澜。只得掩了掩长睫,撂下药碗去。   冬景融融,陆令姜脸色白似枝头一捧霜雪,脆弱得似纸糊的,完全没有生命力,更一字不发,沉寂得瘆人。   这样的他,令人分外陌生。   怀珠无所适从了会儿,想来他真是为自己没在榻边守着生气了,没话找话道:“要不臣妾给您揉揉肩膀?”   又没得到回复,见他那死水无澜的样子,打定主意不理会她。怀珠怕惹嫌转身要走,却感到衣角一拽。   陆令姜探着身子,似火折子燃尽最后一丝灿烈的光芒,直白又突然,执著而郑重地诘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到这时候,怀珠没法骗他,只得说实话:“爱过。前世。”   他问,“那现在呢?”   怀珠紧闭牙关,深深迷惘不语了。   良久,他轻笑,缓缓松开了她。   “爱过就挺好。”   怀珠不敢走了,乖乖坐了回来,见陆令姜冷着面孔打开一漆瓶,里面竟盛满了烈酒。   陆令姜仰脖没半丝犹豫就一饮而尽,凸起的喉结蠕动着,沾满了溢出的酒水,说不尽抑郁和不甘的遗恨,连同眼尾也是泛红的。   怀珠光闻着就觉得呛鼻,不禁眼底湿润了,探手去制止他的动作,微哽道:“陛下,别喝了,酒会加重病情的。”   她的手下意识覆在他的手背上,冰肌玉骨,软玉温香,潋潋的眼波中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意,但也只有一丝。   陆令姜瞥着,漆眸浮着酒雾。印象中她甚少甚少与他主动亲近,此时倒有种新鲜别致的感觉直直麻..酥心底,问:“你关心我?”   怀珠点点头,嗯了声。   眸中的泪水,噙得更满些。   “我其实……一直对陛下有感激之意。”   刚重生那会儿她是恨他,恨他凉薄无情,但后来前世的真相缓缓揭开,前世他在坟前自刎陪她死了,今生又不惜损耗身体治好了她的一双盲眼,正常人都会产生感激。   但可惜的是他们之间远不止施恩和感激那么简单,他和她分别是先帝和叛军之嗣,生来就站在完全相反的阵营。平日里,他们彼此都为自身考虑更多些,潜意识把对方当敌人。   “感激……”陆令姜淡冷玩味着这个词,溢出一缕意味悠长的自嘲。感激,往往是不爱的遮羞布,他又不做她的恩人。   “朕不需要你感激。”   他骤然翻脸,和盘托出,   “好像没跟你说过,白一枝囍的种子是你母亲的同门师兄给的,疗法是你母亲想出来的,朕不过是渔翁得利。”   “朕肯治你的眼睛,并非怜悯你失明的痛苦,而完全出于私心。朕不喜欢一件漂亮的花瓶上有瑕疵,也不想天天睡个瞎子。”   他不善地笑了笑,微醺之下沾染了邪气,离经叛道,长指轻佻地刮了刮她的下巴,像浪荡地欣赏一件得来不易的玩物。   近一年来帝王积累的肃穆威严,又在顷刻间消褪殆尽了,又变回当年那个浪荡子。   “而且,朕一开始在白家对你就是见色起意,漂亮的皮囊,就像占为己有玩一玩,哪有什么情深似海。你要跑,就把你追回来继续玩,直到玩腻为止。朕和其他那些男人的肮脏想法一样。谁让你是白小观音呢。”   “白老爷说你宁愿撞柱自戕也不答应,已有未婚夫,有几分替你求情的意思。我却说‘那就绑她过来,人活着就行’。”   “……都是我做的。但在你面前,我还装作一副好人的样子,好像很贴心大度,引你渐渐沦陷,心甘情愿。”盛少暄脚步微滞。   “什么?”   怀珠眸中冷冷微凉,神态兀自未复,音节单调地道:“没什么。当初你猜后妃必定会被殉葬,如今我还好好活着。”   盛少暄默了会儿,“嗯。失算了。”   又道,“……你伤心了?瞧这样子,你还要去太极殿,不要命了。”   怀珠道:“没有。”   盛少暄仰头盯着素月分辉,明河共影,道:“也是,人谁无死,一般骨肉一般皮,但我瞧着你好像有些落寞的样子。”   怀珠道:“你眼瞎了?”   说着回头就走,随刘公公等人回马车。   盛少暄皱眉对向她的背影,低语了句,“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还白小观音呢,面若观音蛇蝎心。”   怀珠听见了,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咽不下去,蛆心搅肚,漠然道:“冤孽寇雠死了,平白少了磋磨,我为何要有情有义?只恨他死后也享哀荣谥号如此,风光无限。”   盛少暄冷哼了声,“那你心愿可达成了,他念叨着你的名字死的,尸僵了还攥着你那破坠子,望向你宫殿的方向,七窍流血,呕血成升,失明失聪,浑身溃烂,抱憾终天,死不瞑目。”   这回轮到怀珠默了默。   半晌,她静静说:“怀珠,本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今后归隐在这天下之间,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的情孽买单。”   “好个不买单。”盛少暄道,“忽然觉得你倒是个做大事的人,宠辱不惊生死不惧,虽无情无义,不会溺情失了理智。”   怀珠再也无话。   盛少暄却道:“等等。”   似想起了什么,从手中沉重的行囊中取出一物,油纸包裹,带着余温。   “他临死前让我给你的。兰心坊的樱桃煎,撒了白糖,说是只见你吃这个笑过。”   “还说……别恨他。”   淡淡的甜味,恰似摽梅之年的那场初遇,漫天雨色中弥漫着梅子的清香。   重生以来她甚少天真活泼地笑,就笑那么一次,让人记忆无比深刻,铭感于心。   耳边誓言晕开,倏聚倏散的泡影。那年太子走进寝殿,第一次见到头裹纱布被白老爷强送过来的她——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所有的虚伪,两世的情债,终于走到了重点,就此结束了。   死不瞑目之人不得投胎,所以来世她不会再遇见他了,从此只有怡然自得的美满日子。   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只恨那年雨色,未曾惊春惊了他。   是他酿就春色,偏偏又断送流年。   ·   怀珠乘了马车出了皇宫,察看穆南气息均匀,应只是普通睡着了,便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盖在爹爹身上,怔怔凝视皇城夜景。   因国丧城中禁娱禁乐,家家户户挂白幔以表哀思,寥寥几个街上的百姓亦快步默行,腰带束白麻,头裹黑帽。   怀珠一直出于晃神的状态,窝在马车角落里,任由寒风颠簸不知冷,手里的一盒樱桃煎已渐渐失去了温度。   微微失神之际,心想自己何时爱吃过樱桃煎了,都是某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这么轻巧就想赎罪实属痴心妄想,余生她还会恨他,且变本加厉地恨他。   她会找个穷山僻壤给他立一座墓碑,刀削斧劈,然后日日唾口水,詈骂鄙视,让他的魂儿日夜不得安宁。   待他奄然朽腐时,她还好好活在世上。   待爹爹身子痊愈后,她还会与人相亲,琵琶另抱,与情郎过共挽鹿车的好日子,陆令姜在泉下必然得傲慢地冷眼,气死了又被气活过来,对着她戟指大骂。   怀珠虚弱的颤动,恍恍惚惚地想着,思绪乱飘……又不禁想若他真活过来也好,死,其实是报复不到他的。   他对她犯了那么多洗拭不去的孽事,简简单单就死了,还风光大葬入皇陵,谥号庙号,哀荣无匹,简直是没世道。他活着,她反倒可以用各种手段折磨他,狠狠报仇。   她强颜一笑,心神迷乱。   怀珠长而微卷的睫毛阖了阖,将两只皓腕递出去,微微颤抖。他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金属舌,嘎达两声,扣到最紧处。   “起来吧。”   他俯身为她揉了两下膝盖,免得跪久了疼。怀珠跟木偶一般呆呆立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动静,如玉石击鸣,比之前那一条声音的声音悦耳许多。   她的衣裳是事先换过的,刚一被带回营帐,两个婢女就为她换了身冻缥色的长裙,大袖长摆,褒衣博带,裙襟曳地。   袖子要比她的手臂长出一截,因而细细长长的银色蝴蝶链从两袖之间自然延展出,半点不像镣铐,反而美得相得益彰,为这件华服点缀亮色。   是太子妃才有的气派。   如果锁扣两段系在腰带或衣袖中,真是极惹女孩子喜欢,可惜它们牢牢扣在她的手腕上。   陆令姜信手牵了她的链,步入夜色中。怀珠紧随其后,嗓子逼紧:“去哪里?”   “回行宫。”   他的态度沾些冷淡,也没平时话多。   链子从之所以没戴在脚上,是她即将要被秘密转移。这身冻缥色的衣裳色调偏暗,也正好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将她放在行宫晾了一天一夜,松懈守卫,正是故意考验她会不会跑,摸清她的底细。如今试过之后,自然要回到行宫去,免得那些叛贼将她“救”走。   至于为何趁着夜色,是因为外界此时已知道白家姑娘已和太子返回皇城,白家姑娘还寄送家书,思念弟弟白怀安。   不巧那封家书中途被妙尘那伙人劫走了,真信了怀珠正在皇城。   穆南本不是贪功冒进之人,但一听说亲生女儿的下落,女儿被太子日日折磨,浑然热血冲脑,一夜之间就将大军拉到了皇城外的峡口关,准备和朝廷决一死战。   可惜,他的小女儿并不在皇城,放出的消息只是烟雾弹,真人还在青州行宫呆着。穆南即便打下了皇宫,得到天下,也永远见不到他魂牵梦萦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儿。   他的小女儿势单力薄,就算跑一百次,也逃不出太子的五指山。   太子从前追妻的方式都很柔和,送礼物,送药,软磨硬泡,自己下跪,即便她一直不答应,也从没因一己私欲用过如此强硬的手段。只有动了国家的利益时,他才对她施以棘手。   月明星稀。   马车内四角挂着香片,一盏灯笼挂在壁顶,摇摇晃晃,黯淡得令人发昏。   去往青州行宫的路上,怀珠靠在陆令姜肩头,抖着细密的睫毛,虽然脑袋痛却一直睡不着。他一路上都没和自己说话,淡漠沉郁,身上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和她,现在已是两个不同阵营中的人了。   怀珠越靠着他越膈应,忽然念起,自己三番两次地逃跑和他早就是仇敌了,不应这般亲密惹人嫌,而且陆令姜本人好像也有洁癖,便自觉直起身子。   没想到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反手一摁,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又想去哪里……”   链条发出玉石叮咚声,他用力很大。   怀珠被吓一跳,“我没想去哪里。”   陆令姜阖目假寐,又不说话了,恢复那疏离冰雪的气质,只是手紧紧攥着她的,比锁扣还紧。   平日里他温颜悦色,言笑晏晏,看上去好像很平易近人似的,直到现在那种独属于储君高高在上的气质才显现出来。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怀珠右眼皮一跳。   嫂嫂,嫂嫂,叫得那是一个亲近。   盛少暄笑嘻嘻道:“恭喜贺喜,大婚的消息已登在邸报上,满城皆知,白府满们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怀珠知此人是陆令姜的狐朋狗友,沆瀣一气,道:“多谢盛公子。只是公子有空恭贺旁人,莫如自己先成了婚,宽慰宽慰被你气病的娘亲。”   盛少暄瘪了瘪唇,顿时哑口,家中催成婚催得紧,因为这事闹了好几回争执,不想白怀珠居然也知道。   “你、行。”   怀珠拉着黄鸢走,临了回头撂下一句,“还有,暂时不准叫嫂嫂。”   ……   隔日,怀珠向国史馆的魏大人告假半日,为了避免陆令姜再大张旗鼓地送膳。以后她都将在白府用过午膳,再去那边点卯。早出晚归,不见外客。   魏大人应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惋惜那顿御膳,众官又得吃回公家饭了。   怀珠得了几个时辰的空闲,往太清楼去看戏,包了一个隐蔽的雅间。   楼下,正是她最喜欢的名角玉堂春的新戏《醉金枝》,叫好声如潮,场场爆满,场面热烈,正演得津津有味。   忽然人群中异样,惊讶和喧哗声盖过了玉堂春的丝竹声,黑压压地跪到一片,似有大人物莅临。   怀珠呷了杯茶,片刻视线一黯,有人挡在她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下颌抬起,冰凉慑人,“这几日为什么躲着我?”   她愣了愣神,将茶水咽下。   楼下的喧嚣声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禁卫军。   太子殿下驾到,自然是要清场的。   “我没躲着你。”   怀珠移开下颌,闷闷地说,“……你不是找到我了么。”   陆令姜掀袍坐下。   怀珠微感不适,忽然下午去国史馆点卯的时辰快要到了,起身要辞行。   “坐下。”   他幽幽凝睇着她,指节敲了两下桌面,“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哪也不许去。”   怀珠沉着脸,暗暗怪罪陆令姜毁了好好的一场戏。赵溟将一封文书以洒金红布盖着端上来,放在她面前。   “先把这个签了,都找不到你人。”   定睛一看,是正式的婚书,盖着圣上、东宫和礼部的金印。龙飞凤舞的太子名讳已然写就,就等她落下姓名。   蘸满墨汁的狼毫,已为她备好。   “哦。”   怀珠踌躇片刻,写好了字。   陆令姜仔细端详片刻,才交予赵溟准备下一道工序。二人相顾无言,凝滞的氛围全然不像即将新婚的夫妇该有的。   怀珠不动声色,捂着热乎乎的茶盏,道:“婚书我已签了,殿下可以放我走了吧,下午魏大人请了高僧来讲经。”   陆令姜拿乔着:“多耽误会儿无妨,一会儿叫赵溟遣快马送你过去。”   怀珠皱了皱眉,他这是吃死她了。婚书已签了,她已被他绑牢了,插翅也难飞,他还这么咄咄相逼有何意思。   陆令姜看透她的心事,不紧不慢地斟了杯茶:“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怀珠神色不改,视线缓缓上移,颓然道:“……我真没躲着你。”   顿了顿,道:“我一直喜欢玉堂春,你知道的。今天戏瘾犯了才突然跑过来,忘记了和你说。”   他听着,“那昨天呢?”   “昨日魏大人视察经卷,大家都忙晚了些。”   “前天呢?”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城中断断续续响起殡葬的挽歌,使得这本就凄清的月色愈加凄清。   她开始落泪。剧烈落泪。   许是为自己即将得到的自由而欢喜的。   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嚎啕大哭,蜷缩在车厢里,死死捂着肚腹,泪痕满颊。   到最后,竟有些恶心,干呕了好几遭。   “还记得你第一次和画娆跑么?那也是故意设计的。看你这贞洁烈女太不服驯,入府后一个月都不让碰,才演出苦肉计。毕竟真叫你自尽了怎么好,我又没有奸那个的癖好。”   他病弱地娓娓道来,沾染病态的笑容,得意,肆无忌惮,好似在细梳过往的战利品。又不带一丝尊重的,将她的唇揉扁搓圆。又似临了了破罐破摔,拉她一道下地狱。   “果然吧,你前世那么愚蠢地爱上我了。”   ——只因那日饮下假金屑酒苏醒时,她说现在天下人都认为她毒发而死,世上再无白怀珠,“求陛下就此放我。”   他屈起指节拭去冰凉泪光,轻抚着她秀丽的面庞,“说什么傻话。”   她怀着希冀解释道:“今后我隐姓埋名,再不会出现在人世间,不会给陛下的江山带来一丝一毫的威胁。而且,陛下制造了假死,不就想高抬贵手放我走吗?”   他没直接答,一片沉默。久到怀珠满盈热忱的体温渐渐凉下去,他才用那一封桃红小笺拍拍她脑袋,沉沉说:“你以后虽然没有名字没有位份,但也要留在皇宫,和我好,知道吗?”   她身子颤了颤,好像被雷劈了似的。   被剥夺了所有身份姓名的她就像一个白纸做成的人儿,缓神许久,才冷冰冰地瞪着他,问:“……我是您的禁鸾吗?新帝陛下,你杀了我父亲。”   他只漠然一句:“朕富有天下,可以养你很久。”便绝了她的念头。   自此之后的大半年,她一直藏在重华宫无声冷战着。他送来的任何奢侈赏赐,皆粪土般地丢掉。他每每来探望,她必冷言怼之。更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诿侍寝,用些安邦治国的大道理搪塞他,态度消极,从不留他过夜。   他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谦卑倒舔的太子了,而是九五帝尊。渐渐的,他也不去探望她,宁愿独自一人宿在太极殿。对峙着是对峙着,但放她出宫绝无可能。   眼见气场逐渐冷凝,刘总管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圣颜,内心直叫苦。每月中旬汇报一次那位的情况,每次都惹得陛下怫然不悦,翌日必有倒霉的宫人或臣子挨受无妄之灾。   御座上的男人散神良久,方开口:“……朕叮嘱她撤掉的东西,撤了吗?”   刘总管忽然听到这茬儿,咯噔一声,却不敢欺君谎报:“回陛下,还没。”   他骨节丝丝青白,断然讥道:“她好大的胆子。”   刘总管吓得肉一跳,哆嗦着立马跪下。要说那位也真是拎不清,好端端的非要把叛军父母的牌位摆在重华宫的寝殿里,弄得陛下好几次欲召幸都败兴而归,帝王之怒如五岳压顶一般越积越重。   娘娘的原话是祭拜父母天经地义,早晚三炷香,左右她身处冷宫,也没人看到。便是陆令姜亲至,她也是这番话   陆令姜说:“谁让四妹妹倾国倾城之姿,令人魂牵梦萦,我睁眼闭眼都是四妹妹,岂能不起相思之念。”   顿一顿,“听你爹爹说,你亦对我相思成疾?……心有灵犀。”   怀珠怔了怔,不知白老爷什么时候给她下的圈套。她恼羞成怒之下,想逃之夭夭,却被他含笑拉住手臂,按在矮桌之上。   他嗓音低哑,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一会儿我去你家认个门好不好,珠珠?” 第79章   诱她   怀珠被吻得迷迷糊糊,余光瞥见室外有一妇人人影,正徘徊不安地往里张望。   她赫然一惊,想起白夫人还没走,太子忽然驾临,白夫人定然吓得魂飞魄散。   太子殿下等着怀珠。   钓鱼上钩。鱼儿老躲在水底怎么行?   怀珠知道他这是想方设法引自己出门,一句不去刚要出口,却听赵溟诚恳道,“殿下说了,您要不去他来白府亲自接您,缺您就不热闹了,事情这么定了。” 第80章   依偎   说罢赵溟便告辞了。   怀珠在门口伫立了会儿,想着终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将此事知会白老爷。   白老爷喜忧参半:“前些日周家送来一件霓裳羽衣,惹了殿下不快,爹爹一直悬着心。借这次机会,你正好跟殿下赔礼谢罪,当着殿下的面将羽衣烧掉。”   陆令姜心满意足,含笑拉住她的十根纤纤玉指包在掌心,道:“走吧,小祖宗,去湢室我伺候你还不行吗。”   他顺手摘下自己的长玄纹云锦斗篷,披在了她肩头。怀珠顿时感觉自己被裹起来,清瘦的身材完全撑不起来长斗篷。不过倒也好,她被撕烂的衣裙得以遮掩。   怀珠忌惮着此刻宾客众多,认命乖巧地掩了掩斗篷。陆令姜揉她跟一只小麻雀似的,揽了她的肩膀,五指相扣去了。 第81章   汤池   汤泉宫依托一片天然温泉露天而建,小瀑布顺流而下,蒸腾热气,汩汩暖潮,景色极为清幽静谧。   此处上有梧桐树遮天蔽日,下有太湖石交相掩映,传说先太.祖帝为太子时曾在此金屋藏娇,美人被囚在此处不见天日,最后只得从了太.祖皇帝。后因容颜枯萎,才被废入了冷宫。   怀珠亦是半被逼着,押解此处的。   她原以为只是去湢室冲一冲,谁料到陆令姜带她来到了这儿。今日正值东宫设宴,宾客无数,若被外人看到她与太子共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陆令姜揽住她的肩头,动作比之前自然多了,道:“走吧。娘子。”   后两个字有点发虚,像是试探。   两人并肩而行,腰间袖口带着同样冻缥色的花纹,一对神仙眷侣。 第82章   偷听   怀珠甩开陆令姜的手,外面宾客众多,她不欲与他有过多牵扯。而且此番还请了周家,她得托白老爷退了这门婚事,好好跟周家赔礼道歉,再定亲他人。   否则,蓦然叫周家人目睹她和陆令姜腻歪成什么话,之前相亲时就闹过一次笑话。   陆令姜却将她的手禁锢得愈紧,目光似染了寒香,冷淡而有攻击性:“白怀珠,我们是定情,又不是犯罪,你究竟在怕什么?”   薄唇抿成一条线,神色大不悦,透露着轻微委屈,好像她不把他当回事。   醋海翻波。   两人一个拳打,一个抵挡;一个怒,一个笑,虽然都是无声的,场面却胜似有声,热闹百倍。旖旎之景,难于言表。   却在这时,又闻另一脚步声哒哒过来,如同莲步,乃是女子的。   那女子上来就抱住周学,声泪俱下道:“表哥,你为何抛下我和姨母来这里?你纳我为妾,白怀珠不会知道的,你怕什么。咱俩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83章   失魂   场面立即变得尴尬又异样,原以为周学是完完全全的无辜人,没想到他来此处也是曲径通幽的。   女子一声声侬软的“表哥”叫出口,回荡在这偏僻的角落里。周学半推半就,显得甚为难,用袖口擦着表妹的眼泪。   昏暗的石壁后,怀珠和陆令姜对视一眼。他剐了下她微翘的鼻尖,撇嘴,意思好像是你这未婚夫着实不怎样,尚未成婚便和娇滴滴的表妹厮混在一起。   你还想相亲是不是。   你还想嫁别人是不是。   你心里还有许信翎、周学是不是?   你单单想逃离我是不是。   我怎么捂,也捂不热你的心是不是。   他绝对、绝对不会容许她离开他。   “押下去,锁起来。” 第84章   不服   两名高大的侍女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怀珠,怀珠血液一阵阵地发凉,怔怔盯着陆令姜,死也不肯移开目光。   此番她原是无心的,正准备了一大串道歉的话和他解释,谁料陆令姜问也不问,干净利落地直接判了她死.刑。   明明刚才他还那么和颜悦色……   翻脸不认人。   莫名其妙的委屈浮上,她眼眶中本能地噙满了泪水,咬了咬下唇:“殿下——”   陆令姜道:“刚才叫你吃你不好好吃,非要吃些苦头,才肯好好用膳。”   怀珠瞪道:“四五个个时辰以前,你管这叫刚才?”   他淡淡笑笑,缥缈云烟似的,之前的龃龉全然消失不见了。 第85章   相处   陆令姜有心磨她的性子,禁足了好几日不让她出去。白日里门窗锁着,怀珠能活动的范围只在四四方方的寝宫之内。任凭她如何服软求他,都于事无补。   室内,怀珠纤纤的手指,摸着直棂窗上的雕花漆纹,窥视外界的遥遥天光。   这是种比较古老的窗式,木榫间固定无法开启,阳光被分割得支零破碎。   “到底怎么了?”   她踱了回去,刚一沾榻边,便被陆令姜掐住了腰牢牢摁在柔软的榻上,力道凶猛,不容再有丝毫逃脱的间隙。   “骗你的。”   他笑吟吟说,“不这么说你岂能过来?笨蛋。” 第86章   绮事   怀珠浮上几分恼怒,忘记此人不仅是伪君子,还是个骗子、大赌徒。然此时说什么都晚了,陆令姜已将她囚抱在手,施施然威胁道:“你安分些,我省事,你也少受些苦。否则就给你灌那个酒。”   东宫新移植的小醉灵芙,幽香怡人。春日昭昭,只需撷一瓣泡入烈性的女贞红酒中,便要蛊惑心智之效,厉害得紧。   怀珠不屑地冷哼了声,知他楚楚衣冠下藏着一颗黑心,说到做到。痛然闭紧双眼,放弃了抵抗,道:“那你轻些吧。”   陆令姜见她求饶也算诚意,瞳孔倒影着她可怜巴巴的面容,答应下来:“偏你这么不争气,有空得好好练练。”   怀珠冷嗤,不知他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无耻之言的,如此重欲。   恰在此时,赵溟站在门外禀告——有几位朝中大臣过来,问太子殿下方不方便见。 第87章   条件   屋里弥漫着令人面红耳赤的旖旎之气,两人抱在一起,罗裳挨蹭,衣冠凌乱,空气中的甜香更是无意间将这靡靡之气加重。马上陆令姜就要将怀珠按在榻上颠龙倒凤,谁料忽然有客求见。   这时候硬生生停下,真是要人命。   陆令姜墨眉蹙了蹙,一句冷冰冰的“不见”就要出口——怀珠及时捂住他嘴,道:“入夜求见必有急事,殿下政事重要,还是先去见见吧。”   怀珠眯了眯眼,“不是殿下伺候我吗?”   他想了下,若有所思,道:“也行。”   说着便蒙上了被,黑暗将两人罩住,言笑晏晏。怀珠禁不住他搔痒,也又笑又哭了两声,狭小的空间自是荡漾着柔情。 第88章   送别   怀珠被关在东宫几日,陆令姜答应放她回白府去。起初怀珠以为他说笑的,不料过了几日他果真信守承诺,遣车相送。   今日宫中有外国使臣觐见,陆令姜必须得进宫,暂抽不开身,便清早将怀珠送到白邸门口。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也没叫下人通传惊动白老爷等人,只是扶怀珠下马车,柔声道:“你先回去,我料理完宫里的事便来看你。乖乖的。”   说着宠溺地蹭了下她的鼻尖。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怀珠回到自己的闺房,怀安热络络地找她玩。她心不在焉地陪怀安欢笑着,心底却越想越不平。   周学固然与表妹缠夹不清,但这场婚事这么草率地退了,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定是那位太子殿下在其中作祟。   忽闻外面敲门声,原是白府伺候她的小丫鬟。两包草药递过来,原是方才忘记了带药,陆令姜又将眼药给她送来了。 第89章   家宴[二合一]   午后,东宫统领赵大人送来口信,说西南边关忽然出了急报,太子殿下忙于军务,暂时脱不开身过来探望,代为致歉。   怀珠善解人意地答应,且不说边关军务是大事,陆令姜不来,她巴不得。虽答应了晚上与他同房,但她这一生的红淤和吻痕到现在还没消褪,身体着实吃不消。   “请殿下以军务为先,莫要惦记。”   “白姑娘放心,殿下绝不负与您的约定,只是晚些时候过来探望您。”   赵溟撂下话,纵马而去。   白老爷看在眼中心头忧虑,怀珠在东宫住了几日,好端端的,太子殿下怎忽然遣她回来?本来说好今夜殿下驾临白府,却也未到。这一切很难不让人怀疑殿下腻歪了怀珠,另有新宠就此放手了。   白夫人却暗暗松口气,生怕怀珠攀得高枝去,倚上太子殿下这棵大树,将白家其他女儿远远碾压。   白家三女,白眀瑟,白眀箫,白眀笙,却没有白怀珠这一号人物。白怀珠身上流淌的不是白氏血液,永远是一个养女。从前这丫头不过是个洗脚婢,如今出嫁,怎能比府中嫡女还高。   他不能背叛朝廷,自不可能明面上去帮她。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叫她别自投罗网,既然出去了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许信翎思忖片刻,掐着自己的胳膊,竭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犹豫片刻,终于舍命悄悄拦住了准备回归的敌方信使。   “等等——我有一句话。”   ……   太子的意旨被送回军营中。   解药可以给,但将军孝顺的女儿不说愿以自刎交换么。   信使犹犹豫豫地说,太子只等白怀珠一日,过时即便白怀珠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妙尘听着太子肯要白怀珠,无论出于爱还是恨,都是一个好的转机。   即便他要杀她泄愤,也证明着,他并没有完全忘怀白怀珠,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她。   有恨也好,因为恨的反面是爱。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切。   妙尘思忖片刻,道:“太危险了,我不赞成阿珠前去换解药。”   关键是,怀珠这枚棋子在太子那儿还有效力,理应发挥更大的效用,为霸业加砖添瓦,而不应为救一个垂垂病矣的老人而牺牲掉,遑论穆南有可能根本救不回来。   郭寻持中立态度,一方面这女人该当千刀万剐,沦为军妓,焉能把她送回太子身边享清福,听说太子对这只金丝雀宠爱得很。况且留着白怀珠,穆南也会中毒身死,这对他上位做首领有利无害。   另一方面,他又为交出白怀珠可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而动摇。利用白怀珠做诱饵,定能反将太子一局,逆转眼下惨败的局势。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只锁你几日,若你答应我不再跑,便即刻解除了去。”   怀珠齿然,几日,这都多少日了。但好像刑期是累加的,她生一次离开他的念头,日子便加长一日,包括她挑衅他说的那些话也算在内。   她嗯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   此时前方前方有卫兵开路,一队压着死囚的笼车缓缓开过。里面的囚犯面黄肌瘦,个个穿着囚服,脖子上带着枷锁。   这些死囚被俘后拒不投降,一直对穆南忠心耿耿,今日拖出去枭首以儆效尤。   怀珠缓缓转向他,不知他给她看这些是什么意思。拒不投降,是暗示她再和他对着干也没有好下场吗?   闭上眼睛道:“我看不得这些,太子哥哥生辰大好的日子,还是拉上帘子吧。”   陆令姜五指摩挲着她的雪颈,“珠珠和我作对时,怎么不想想此景。”   当着他的面造反的,她还是第一个。   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求他释放叛军头目,要不要直接把龙椅让给她做。   “我就留了你这么一个异心之人。”   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或许还不明白造反二字意味着什么。除了她,他的手下统统都是忠臣良将,祖宗三代都为国效忠。   若非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叛向敌军阵营,中了魔地逃开,他会用锁链扣着她么?   怀珠无波无澜,“太子哥哥说了喜欢我,不会杀我,用这些人来恐吓又是几个意思。怀珠看不懂,也不想看。”   他笑了笑,爱见她这副拿乔作态的样子,与享受与她斗心眼的乐趣。真放了她回穆南的阵营又怎样,这天下她也争不过他。   他为做皇帝预备了十年,可她天真单纯,一日都没预备过,甚至连印玺都拿不稳。   “若你做了皇帝,我做你裙下一臣,也心甘情愿。”   她淡声:“我没兴趣。只求太子哥哥饶过我,也饶过……他。”   没敢直接提及穆南的名字,怕惹了陆令姜忌讳,又被摁在马车上一顿磋磨。   陆令姜幽幽道:“若非知道他是你亲爹,我还真要吃醋了,看看什么货色能值得珠珠如此挂怀。”   她鄙夷,一句“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吃我的醋”话堪堪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她是他的太子妃,他当然可以吃醋。   一场聊天二人各怀心思,带着面具互相试探,聊得自然不尽兴。   好在片刻就到了澄湖边,千顷波涛之上水天一色,烟波浩渺,薄雾笼湖,斜风细雨,群鸥来去,令人襟怀不免为之一畅。   早有一张乌蓬船泊在岸边,怕岸边湿泥沾湿鞋袜,陆令姜打横抱了怀珠过去。   舟室内一应物品齐全,新鲜的茶芽儿,烹茶的风炉,解闷的双陆棋子。泛舟湖上,足可穷尽风雅之情怀。   二人方找了个位置坐下,便见船头的卖唱女冒着细雨探头来搭话,“郎君,可要听唱么?五十文一曲,首曲不收银两。”   几日来门庭热闹,送至梧园的各色礼物成堆成山,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儿终日徘徊不去,造成道路堵塞。   怀珠自是不理,关起家门来料理自家园子。梧园荒废多年,乍然修缮起来颇费一番工夫。幸好有黄鸢、许信翎等昔日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入住。   睽别多日,黄鸢再见怀珠甚是惊讶。怀珠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比以前更美了不说,气质也更好了,骨子里透出清明灵秀的感觉,如深深的湖水将人吸摄进去。   唯一缺陷是,她眼睛越来越差,每日需敷药膏、戴着厚厚的挡光白绫,读书只能靠手指摸触凹凸的盲文。   傅青拜托黄鸢在白姑娘面前,讲几句太子殿下的好话,挽回白姑娘的心。太子殿下这几日很消沉,一直神思恍惚,伤心得都吐血了。   黄鸢很为难,这事她之前就做过一次,没有成功。如今怀珠痈疽祛身,刚刚迎来新生活,更不会回头去看太子殿下。   拖延了多日,也没能开口。   这日恰逢两人单独在水塘畔闲谈,黄鸢试探道:“阿珠,你还惦记太子哥哥吗……他一直没找别人,心里好像还有你。”   怀珠闻此,轻蹙了下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淡得照不出影子,只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顿了顿,只说:“与我无关吧。”   探下.身去,轻轻撩走停在水面上的一只红蜻蜓,溅起丝丝涟漪。   还是真的无关。   黄鸢无奈,又唏嘘。   完了。非是她不帮,真帮不了。   若说爱的方面是恨,爱和恨都是最浓烈的情绪,怀珠现在可算是无爱亦无恨,有的只是淡漠,放下,平静。   太子,好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彻底从她心上消失了。   连弥补都无从说起。   ……   怀珠将画娆废弃后,新收了个丫鬟叫曦芽,会武功,能保护她,也会照顾盲人,引导她走路。   这一次是她培养的亲信,知根知底,绝对不会再出差错。   曦芽陪着怀珠上街采买新居的用品,见城门口熙熙攘攘,张榜告示曰:西域新到一批晦涩难懂,翰林院聘请民间渊博之士翻译梵文,有揭榜者重重有赏。   曦芽一字字念了告示,怀珠心中遗憾,若自己眼睛尚好,定要去揭榜。   养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翻译佛经,她作为女儿,想代为完成。   曦芽劝慰道:“姑娘,莫如您先治好了眼睛,再行考虑不迟。”   怀珠点头,一叹。   心知肚明,眼睛根本好不了的。   天色微雪,乌云掩日,铅灰色的天空,犹如淡墨滃染,云层中漏下昏昏沉沉的日光,给人以忧郁之感。   主仆俩将东西采办妥当,刚要回府,却在百香坊前遇到了刚刚从大理寺下值归来的许信翎。   怀珠曾和许信翎约定一起私奔,虽没成功,却也成了最隐秘的同袍关系。前几日搬家许信翎也来帮忙了,碍于当时人多眼杂,好多话未曾细说。   她知道,他还要娶太子妃的。   她不敢吐露心声,忍住眼珠的刺痛感,避重就轻地说:“本来想趁着眼睛不盲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但人家戏班子不在临邑,遗憾了。”   “是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一个戏班子而已。   “我回来想办法。”   时辰到了,两人必须要分离。   寒鸦点点,消失在远方黑色的群山中。   陆令姜随军伍纵马而去,回头,见怀珠往前追逐了他好一大段,雨天路滑,她跌跌撞撞,不停地挥扬着手帕,一声声太子哥哥淹没在风雨中。   “太子哥哥——”   你要早点回来,她锲而不舍地追着他,“怀珠,时时刻刻,都等着你呢!”   等着你的人,等着你的戏班子,等着你给的位份。   陆令姜抿了抿唇,心上蓦然涌出一股一样,想就这么回去,在风雨中抱住她,真带她去战场。   ……   两军交战比想象中要激烈得多,本预计两个月凯旋,却用了将近三月。待战事终于平息时,原本答应怀珠请的戏班子已失之交臂了。   陆令姜微微惋惜,她眼睛病得那么厉害,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心愿。   睡觉时,梦见一尊观音降临。   观音圣光缭绕,神色淡然,大慈大悲,样貌依稀有些像怀珠。   垂下杨柳枝,问:“有何愿望?”   浑浑噩噩于梦中,一向不信佛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求的,便脱口而出:“想求一班戏。”   “世人皆求权,求财,求命数,为何求一无关紧要的俗物?”   梦中的他不会用神志思考,顿一顿,只凭直觉说:“娘子,娘子想要。”   观音化为轻烟消失了。   翌日班师回朝,神明显灵,陆令姜竟偶然得知了戏班子的下落。绕了个远路,真将小玉堂春所在的戏班子给请到了。   菩萨显灵了。   几个要好的将军调侃,太子殿下不愧是凯旋归来,春风得意,还有听戏赏曲儿的风情雅致。   陆令姜内敛弯弯唇,完成诺言所带来的成就感,几个光棍儿怎会懂得。   回城之时,见木叶纷纷跌落,雨痕斑驳,一梳月亮刚好圆了第三回 。   他想,天凉好个秋。   虽然迟了,但好在还是回来了。   ……   入宫拜见了父皇母后,回到久违未见的春和景明别院。   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与怀珠重逢的场面,想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撒撒娇,她听自己请回了戏班子定然满心欢喜。   然这座寄寓了春和景明美好愿景的别院,从没真正春和景明过。   怀珠的脸色愈加青白些,整个人凝重得像被雪冻住,唇绷成一条细线。指尖稍抖,无比沉重地坠下了大部分衣裳,剩个月白色的亵裙。   他们相好时,互相在对方面前褪衣衫不过是最寻常自然的动作,如今全变了味。   裙袍抖落,见她浑身无半个铜钱,素面朝天,单纯一袭朴素的白纱衣,比乞丐还穷。随身携带的皆是贵重首饰,还没来得及换成现钱。   她裙角沾了污泥,膝盖磕青一块——是在雪夜纵马时摔的,她皮肤娇嫩,眼睛又不方便,从马背上跌摔。   陆令姜恼她无情,恼她私逃,恼她的恩断义绝,情绪占满怒意,虽瞥见她的情伤,亦强忍着不怜惜。   他的吻游离在她腮畔,道:“你出门连钱也没有,路引也没带,就是这么下定决心和我分开的?计划很不周密。”   又用激将法:“你连雪地里遇见狼都不怕,去东宫却能怕成这样。东宫是什么龙潭虎穴吗?还跟许信翎说反过来给我补偿,气节挺高。你若离开我过得好也行,看看你自己现在颓丧的样子,得什么好结果了。”   两人在一起,并非互诉衷肠,而是心怀鬼胎,各有用意。   怀珠梗脸极力忍耐着,也快忍耐到极限了。她并不是一个好搭档,几次本能地欲从他身畔逃脱,似是为救弟弟勉强答应了给他,却又懊悔了。   她扭过头,冷哼。   陆令姜刚才拿白怀安威胁怀珠,一方面是想近身抱抱她,另一方面也拖延时间,逼她就范。   他内心其实被她扰得十分慌乱,根本没想放过她,与她伺不伺.候他无关。私房话萦绕在她耳边,夹枪带棒,誓要把她的硬骨头浸软。   她最好赶紧哭一哭,道个歉,把心里盘算的小秘密如实招来。哪怕她搂搂他肩膀,稍微一个示弱的小动作,他都原谅她了。   怀珠忽然抵触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他无论如何也要从她口中挖出来,毕竟她曾那么单纯热烈地爱他。   怀珠却没有轻易就范,两人虽亲密,如被迫共榻而眠的仇人,没有感情味。   她轻轻合上眼帘,手心还攥着那枚白瓷镶红玛瑙的簪子,稍稍调整角度,可以刺进陆令姜的后心。   若能同归于尽固然好,只怕一击不成,自己徒然送命,怀安惨遭鱼池之殃。   一面帘幕被风吹开,天色青青,陆令姜将怀珠抱住,深情地贴着心口。微小雨珠斜斜透进来,润湿了怀珠的发。他随手拿起凭几上的竹骨伞撑起,亭子,帘幕,再加雨伞,为她三重遮挡了风雨。   所有的温言款语都说尽,仍得不到她任何答案。陆令姜急切盼望她服软,她却绝不服软,只沉默抗争。   他缓缓抬起首:“还不准备说话吗?”   怀珠神色含泪愠怒,以为能委身这一次,事到临头,却终究无法忍受,用手中簪子没轻没重地刺了他的后心一下。   “放开我。我不了。”   果然是要出尔反尔。   这样抵触的态度,令陆令姜猛然生出一股陌生感,被拒之门外的挫败:“怎么,我现在碰不得你了?”   她眸中撒着隐隐不悦之意,好像和他在一起是多恶心的事,无视他的再三挽留,重复道:“你放开我。”   陆令姜心中的堵塞感更盛,未曾按她的意思,反而借力扣住了她的后颈,刨根问底地问:“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离我而去不可?”   他略略弯下腰去:“大雪漫天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岭,是浪费所有人的精力。我若没及时发现你,你会被风雪冻死的。”   “你心里明明有我,却不相信我,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可到头来受苦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温暖的炉火噼里啪啦爆响几声,两人比肩而坐。陆令姜展现出平常的一点点和蔼之意来,将她的肩头揽住,轻吻似雪沫儿游离在她颊侧,慢慢地拉进距离。   “你同我怎么闹我都可以容忍你,私逃却不行。我明白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叛军师父混在一起,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将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好话也说尽了。默了片刻,见怀珠深垂螓首,一副脆弱神伤的样子,他提点说:“如果后悔,点点头也行,便当你是道歉了。否则,就把你留在这风雪中冻死,再不管你了。”   却听怀珠淡淡道:“那样多谢殿下。我已与你恩断义绝,是真的分开。你现在这么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雪水一般的话,直愣愣迎面浇在人的天灵盖,冻得人脑子都结冰了。   她的腰被他扣住,半倾斜的姿势,完全禁锢在他怀中,微微喘着气,只有仰头才能和他说话。可从她那淡无波澜的情绪来看,她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陆令姜的呼吸蓦然粗重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挽留她,她却丝毫不动容。她的目的是求位份,求他一心一意的怜爱,可当他威胁说要抛弃她时,也不见她半丝惊慌。   她很冷漠,对他没完没了的多话感到厌烦。   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这就是她对他的评价。   一记记沉重的闷锤,咚咚敲在心上,陆令姜噎得难受,喉咙已干涩不能言。   任何办法都失效,话都点拨到这份上了,还要他怎么做?   “分开?”   他强提精神,勉强一笑,极淡极淡,“白怀珠,离开我,你能活吗?”   别忘了,之前对他要死要活的是她,哭着求他给一个位份的也是她,现在装什么清高。   怀珠默默推开他起身,从刚才被他胁迫的样子中抽离,面色从容沉静多了。   她将道理和他讲清:“一开始,殿下您说的也是玩玩,问我玩玩吗。现在不玩了,玩腻了,怎么您反倒认真起来了?”   “在集贤楼说的话,我确实骗了你。我说想要位份,喜欢你,其实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好争取离开,你不要当真。”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真的不稀罕你的一切许诺、位份。你说我们是玩玩,我也从没把我们当成什么正经的关系。现在玩够了,该娶娶,该嫁嫁。”   “分开。我能活。左右我跟你是真的恩断义绝,绝不再给你做妾。你要不答应,就杀了我吧。”   以为她喜欢他,欲擒故纵,实有点自欺欺人了。   其实不光这一次,月余来她的每一次提分开,都是这样决绝的的态度,没半分藕断丝连之感,也没半点情意。   昏乱中,怀珠的唇触到了陆令姜脖颈间的伤痕,只觉得那道横痕很长很深,窄窄地凹陷下去一块。这块疤以前就有,一直不知道他从哪儿落下的。   她够不到别处,便顺势咬了他的喉结一口,牙齿很尖,十足用劲儿,顿时破肤出血,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陆令姜疼,几分伤感地抬眼,见她冷冰冰全无半丝情愫,连怜悯、施舍也没有……完全是敌对的状态。他神色有点冷,忽然将她翻了过来,怀珠就这样跪倒。   “我本来没打算真做什么的。”   黑暗阴雨绵绵,乌鸦乱舞。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尸体。   下人说发现时,姑娘是用一条白绫上吊的。因之前推了晏姑娘落水,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畏罪自杀。   临死前,只留给他一句话。   “太子哥哥。你骗人。”   陆令姜来到她冰凉的牌位前。   此时相见,心照不宣。   许信翎主动招呼:“怀珠。是你。”   怀珠回礼道:“许公子。”   许信翎能感受到她的气质,雪纸书卷扑面而来,比以前更出类绝尘了。从前她似一只笼中鸟,翦尽翅翎愁到身,如今却是一只飞翔鸟,自由自在一身轻。   卖唱女含脂弄粉,见陆令姜郎艳独绝,峻秀雄洁,皦玉色的衣裾在雨雾中微微拂动,故而起了爱慕之心。   陆令姜轻轻摇头:“不听,有家中娘子正在。”   怀珠哑然,他怎拿自己当挡箭牌,她人微言轻,几时又能管得了他听曲儿。   卖唱女听他有妻室,失落遗憾之情溢于言表,朝舱内的怀珠投来羡慕神色。   随即又拿出一排玉坠子来,小巧精致,玲珑剔透,“郎君,夫人,买一个吧,上好的和田玉石,只要十文钱。”   穆南本人虽甚至模糊,却也隐约听到了只字片语,坚决是不同意的。   他的阿珠回到太子身边去,那就是叫她去死!太子焉能饶了她!   他一把老骨头,宁愿自己死。   没问过白怀珠本人的意见,三位首领都对怀珠去换解药持消极态度。   其实怀珠自己也想不通,陆令姜究竟会不会高抬贵手,饶她爹一命。   应该是不饶的,他确实从没对叛军手软的先例。但也有饶的希望,因为当时爹爹身陷重围,太子却只令傅青射中肩胛骨,而非直接朝着心窝戳去。   若非留有余地,他为何不直接取爹爹的性命,明明那样对他的平叛大业更有利。   穆南病重,郭寻跃跃欲试想要首领的宝座,一直在病榻前伺候汤药。   妙尘怕穆南动怒,也没将郭寻纠集众将意欲欺负怀珠的事情说出来。   有好几次,郭寻就差点让穆南交代遗言了,被旁边的怀珠及时打岔过去。   郭寻瞪向怀珠的眼神,十分怨毒。   虽然穆南已是强弩之末,没几天好活头了,但军中许多将士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仍有不少的威慑力。   只要穆南不点头,郭寻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当上首领。要知道,万一将来打下天下来,首领的位置也就意味着龙袍加身。   午后用过汤药后,穆南趁着片刻的清醒,屏退了妙尘和郭寻二人,单单和怀珠道:“阿珠,你不要为了爹做傻事。爹爹已经想好了,招安,给大伙换一条生路,也给你换一条生路。”   怀珠下意识倒吸口凉气。   “爹爹要投降……”   穆南虚弱地摇头:“不是投降,投降只能成为无用的俘虏,招安却可以成为朝廷的利剑。我虽没几天活头了,可这两千多名弟兄们却个个正值壮年,可以为朝廷效力的。”   怀珠哀伤道:“爹爹,真的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容下咱们吗?”   穆南疲惫地说:“没有把握。但其他路是完全的死路,这是唯一还有一缕希望的死路。”   “我爱你。珠珠,我爱你。”   床榻间陆令姜没有别的话,只反复将这一句在她耳边呢喃。他的声音很柔,腻似三月里的春水,令人不禁沉沦其中。   怀珠微微粗了蹙眉,却说,“你从未爱过我。”   “我从未停止爱你。”   他纠正,呼吸之间微有酒气,力道比平时更不知节制了些。匆匆抹的避子膏,都没来得及让皮肤完全吸收。   “……不行。”   “明日我给你补抹。”   陆令姜排山倒海的爱意不容许她再有丝毫的推诿和犹豫,说罢,所有话语都被淹没,似春潮决堤滚滚而来。怀珠的意识渐渐沉沦,终于完全消失不见了。 第90章   论嫁   这场云雨后半夜才停,窗外下起了润如酥的春雨,浇在芭蕉叶上响起富有韵律的沙沙声,按摩人的耳蜗。   浓墨般的夜色正在慢慢淡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遥远的冬天泻下几穗青澄澄的天光,清晨马上就要来到了。   叫过六次水之后,怀珠出奇地没有昏睡,眼皮懒洋洋地睁着一条小缝儿,有气无力伏在陆令姜的膝上,打着哈欠。   陆令姜在她嫩滑的脸颊上一摸,一边将避子膏揉涂在她后肌深处,手法温柔,和方才的浪潮汹涌截然相反。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晏苏荷走投无路,连给皇后娘娘递了三道信儿,入宫恳求皇后:“姑母,太子哥哥被美色所迷,定要与我退婚,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几日来亦处境困顿,叹道:“本宫也不帮你,叫你别去找那白怀珠的麻烦,你不听,这次闯下祸事。太子珍爱那几株花儿,你为何一定处心积虑地毁掉?”   晏苏荷怔怔睁大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是皇后,利用小孩子毁坏红一枝囍都是皇后的主意,如今翻脸不认人,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在了自己身上?   她惨然笑笑,疯疯癫癫指着皇后道:“姑母!你把我当枪使,上了你的当了!你如今想明哲保身,没门,你若不可能帮我,我便将你做的那些肮脏事都告诉太子哥哥,看你这皇后还怎么做下去!”   皇后大怒,剧烈拍了下桌子:“住口,你神志不清了。快把她拉下去!”   晏苏荷的哭声不绝于耳,大祸临头,飞鸟各投林,口中对皇后阴毒地咒骂。   皇后左思右想,心下也有点慌张,宣太子入宫,不提白怀珠,单提晏家之事。   “皇儿,母后不知你和晏家有什么大仇,但请你放过晏家。就像你昨日说的,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   陆令姜随意听着。   皇后见他无动于衷,又道:“这也是你皇祖母的意思,你不听母后的,总要顾忌你皇祖母。你和自家人趾高气扬,到了外面给人跪着丢人现眼?”   陆令姜的轻笑声渐低,脸色微微阴翳,但还是答应了。   他起身告辞。   几日后,晏苏荷注定要被送到襄阳老家去,路上,遭到几个山贼侵犯。   山野之间蟊贼跑得快,晏苏荷哭告无门,加之自身本就害着风寒,没过多久就病情加重,像怀珠前世那般在无边孤寂和痛苦中溘然长逝。   她一个被太子退婚的女人,于家族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因而她的死除了亲生父母哭一哭外,悄无声息。   几把荒骨,寂静地埋在郊外。   太子妃,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   梧园。   新雪过后,云翳沉沉,白雾弥漫。   怀珠推开门,见大门口一片湿漉漉的雪渍,是太子殿下昨夜跪过的痕迹。   她缓缓走上前去,低头凝视了片刻。   “太子哥哥很执著,是不是?”   黄鸢在身后道,“若非你今早答应与他到太清楼见一面,他还不肯走。”   怀珠沉声道:“他这样明明是逼我,把事情闹大,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再无人敢上门娶我,逼我不得不嫁给他。”   黄鸢欲言又止:“阿珠,你真的不感动吗?就凭他给你下跪,之前又费尽心思地种花,只为治好你的双目……虽然花现在被毁了。”   怀珠嗤道:“哪敢不感动。”   黄鸢道:“咱们女儿家嫁谁不是嫁,我看没有比太子哥哥更好的了。况且阿珠你之前喜欢太子哥哥,对吧?即便你现在不想跟他和好,好歹也做个朋友,将来遇见个大灾小痛的有求着太子哥哥的时候。”   怀珠撇了撇嘴,挺无语的。   登上马车,前往太清楼。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生死关头,却听陆令姜道:“早前闻晏大人有退婚之意,我便不敢纠结。今日趁众人俱在便正式说清楚了,我皇室与你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再不算数了。”   他当断则断,怀珠折断的那两截剑丢在地上,预示着一刀两断的两姓婚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掷地有声,轰隆隆作响。   晏老爷和晏夫人完全惊得木讷了,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了个外室,太子竟真敢退婚,他的前程、皇位都不想要了?   晏苏荷亦满脸是泪,自己被白怀珠威胁一通,生命之虞,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好好安慰自己,彻底厌恶了那白怀珠,结果太子哥哥还要和自己退婚?   不可能,不可能。   一向温婉的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退婚的话?中了蛊似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晏老爷含着泪指责道:“殿下,您如此薄情无情,是想逼死荷儿吗?这事传出去,文武百官容得下您吗?”   谁都知道晏苏荷是注定的太子妃,被退婚了,今后根本没法做人。   晏家来兴师问罪,本来是逼太子清理后院,料理外室,并非真要退婚的意思。   因为一介外室,太子也至于?   “殿下,您有气出气,晏家辛辛苦苦辅佐了您十二年,为何要这么伤人心?”   陆令姜却干净利索,脸色是冷色调的白,没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心中早已决定好的。   伤人心吗?   “笔墨。”   他笔走蛇龙地一纸退婚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盖上了太子金印,按了手印,丢给晏家。   这已经不是两家协约退婚了,而是单方面取消婚约。   监国太子的金印,实重千斤。   皇家要娶便娶,要不娶便不娶。   此时东宫的许多仆人已聚集在外,陆令姜当着所有人的面动咒道:“我陆令姜今生只钟情于白怀珠一人,以她为妻,永志不变。除了她之外不沾任何女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此时天色阴沉,隐隐有雷声,似乎天神还真听见了。   他义无反顾,似不要面子了,也不计较说这番话怀珠是否会答应,朝廷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只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爱慕白怀珠。   许信翎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骨受挫得厉害,走路时仍微微跛脚。   怀珠道:“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前去便好,瞧着你走路有些费劲儿。”   许信翎沉沉摇头:“曦芽为了我连命都丢了,我岂能那般忘恩负义,连几张纸钱都不给她烧,那我还算是人么。”   怀珠知他一向知恩图报重情意,也不再劝。两人各自带了少量家丁,以砖石给曦芽改好了墓穴,移棺椁入土,默念佛经,希望亡者可以入土为安。   许信翎感触颇深,泪水沾湿青衫。怀珠念起从前与曦芽朝夕相伴的时光,以久久陷在悲伤中难以自拔。   人之凋零,亦如花之凋谢。   回来的路上,许信翎道:“那日你搬家,我原本打算帮帮你的,谁料撞见了太子殿下,我便走了,你别介意。”   他和太子一直有些过节,且当时怀珠又和太子有那样亲密的举动,他受不了。   怀珠道:“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听鸟语啁啾,迎春花随风飘摇,枝头发新芽,焕发初春的盎然生机,吹拂在面上的风是暖的。   “许……”   她说他是她身后的纠缠一条狗,确实,他就是。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但没必要发誓,她不会在乎,不会感动,也不会改变任何主意。   这一场闹剧,该散场了。   前世她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很感动,但今生再不会了。   一夜之间,怀珠的身价提高了几百倍不止,几乎成为全城第一贵女,人人尊重敬慕,说是公主也不为过,能将太子逼得当众下跪的只有她。   陆令姜赶来太清楼时,正好看到怀珠的背影,刹那间,犹如一朵白荷花在他满是暗淡褪色的世界中盛放。   他冻结的心跳活起来了,只有她带来的春风,才能吹化冻土。   陆令姜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即又见她目覆白绫,显然是眼疾重新恶化了。红一枝囍被毁了,她迟早变成瞎子。   他心头微微酸楚,暂时收摄心神,长吸口气,朝她奔了过去。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等等她,不要死,不要死。   ……   好一场胜利。   夜色寒凉,陆令姜从皇宫回来时,像打了一场仗那般筋疲力尽,唇角却又情不自禁地含着微笑。   他笑,“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你爹。”   怀珠道:“我爹向着你。”   想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为静,又隐隐忧虑,不禁问,“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还来吗?”   他温煦道:“你这么说,是想我来还是不来?放心我一定会来看你。”   怀珠愈加不悦,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盼着他千万别来。 第91章   急病   白老爷将太子殿下的心意细细与怀珠说了,怀珠默默听后没什么反应。太子殿下娶她做太子妃,也没见她高兴。   白老爷怕她脾气倔拒婚,犯下大不敬之罪,方要苦口婆心地劝慰一番,怀珠却打断道:“此事爹爹不必和我商量了,您和太子殿下决定便好。”   白老爷有些意外。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第92章   可有悔意   陆令姜心湖顿时掀起一片涟漪。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她眼睛似睁非睁的样子,憔悴中带着一丝甜秀可爱,糯团子似的,令人想戳。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众位大臣们逐渐知道,现在要想找到太子殿下,得去白家。   放着偌大的一个东宫不住,太子殿下想给人上门当赘婿不成?   跪都跪了,太子殿下不追到白小观音誓不罢休。 第93章   回暖   几日来,太子殿下白日里处理朝政,一得闲暇必定往白家来。每次来都给怀珠带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五色风铃,樱桃煎,平安结,南越国进贡的牛轧糖……件件藏着小意温柔,玲珑心思。   太子殿下住进白家,一半人羡慕太子得如斯绝代佳人的,一半人羡慕白小观音得以高攀东宫的。当然最春风得意的还属白老爷,昔日龌龊,今朝托太子女婿的福,得以扬眉吐气。   春末夏初之际,天气渐渐转暖,和煦的阳光高照,蜻蜓蛱蝶翩翩飞舞。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第94章   婚约   陆令姜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倏然圈腰将她凌空抱起,一边亲吻一边转了好几个圈,惹得怀珠不禁也笑,风铃似的笑语响彻在闺房之中,黛笔也掉了。   如花美眷,似蜜糖甜。闺房之乐,闹得实在不像话,连被他们带起的风都带着一层甘甜。   良久他才将她放下,笑意不减:“珠珠,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怀珠泠泠一惊,幸亏大家都忙着品味佳肴,没有注意到这边。   如此肉麻的话从赵溟那张黑黝黝的脸上说出来,更显得异样。   从前,陆令姜虽也是风花雪月的。   但她怎么没发现他风花雪月至此?   不仅浪,还当众浪,还没边……   他甚是想她。 第95章   躲他[二合一]   翌日临近晚膳,众官员以为东宫还会送膳过来,结果太子殿下亲至,还没到下职的时候便来了,立在一旁说就看看。   国史馆里的众官员额角直冒冷汗,手上的国史都拿不稳,有这么一尊大佛在,谁敢轻举妄动。太子殿下明明年轻且斯斯文文的一张脸,威慑力却如此之大。   今日晚膳有新鲜的蟹肉,竹荪和酥酪蝉,自然又为白小观音备的。   饭香四溢,隔老远就钻进人的鼻窦中,众官员直咽馋涎,精神慌浮,剩下小半个时辰便无心当值。   怀珠一反往日的伶牙俐齿,吸着鼻子,长睫不停地颤抖,片刻已打湿了膝头的衣襟,色若死灰,竟是了无生意。   好一场胜利,他们的胜利。   他解颐笑笑,踌躇了下,从袖中抽出四五张笺纸来,洋红洒金之色,每张款式设计全然不同。   “我叫他们初步拟了几张婚笺,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样式。”   怀珠听闻婚之一字,厌倦得紧,斜眼乜向那几张鲜红,见张张都写着“陆令姜 白怀珠”六字——绵绵瓜瓞,婚缔百年,是娶正室太子妃的。   她稍有意外,想冷漠地推开,陆令姜握住她的手,强使她拿住:“不喜欢可以,但不能不看。你若都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拟了来。”   怀珠仰头看他,脑袋正好磕在他肩头,半信半疑问:“你真要娶我?”   她长长的寝裙曳地,青丝披散着,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见不到任何生人,真跟断了翅膀的飞鸟似的。   陆令姜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柔软,含笑去轻舔她唇上浓郁的胭脂色,道:“对,是。笑一个,珠珠,对我笑一个,我们马上都要成婚了。”   怀珠不以为意,将那些婚笺丢到一旁,冷冷道:“您见过软禁的新娘吗。”   他长眉略微蹙了蹙,伸手与她十指扣住,罩在心口,承诺道:“成婚之后,自然放你。”   怀珠冷哼一声,流露鄙夷。陆令姜别有兴致地玩着她的发丝,又柔声叫她选一选婚笺,直棂窗漏下的酽酽日光照在他脸颊上,衬得人如玉般尔雅温文,做的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她被他缠得不行,随意选了银红色的一笺。陆令姜将那张单独放置,忆起两人曾因银红色的戏服闹过龃龉,微微惭愧,没敢往深处多提。   桌上横七竖八的黑白棋子还未撤去,他知她这几日独自呆着无聊了,提议陪她下棋。左右今日告假,他一整个下午都陪她。怀珠却兴致寥寥,腻歪了棋局。   怀珠成为犯人,被锁了好几日。在这种情况下,没什么能开解她心怀的。   他不会轻易放弃,叫人拿来了瓶瓶罐罐,飘逸着春天的香气。随即捉来她的手,给她纤纤若水葱的指甲上涂蔻丹。   底色是温和的十样锦,配上一点点嫩绿色,宛若春天的宁静清新。十指涂完,好似摘花留满手。   “晾着,先别乱动。”   怀珠瞧那颜色搭配,颇别出心裁,倒非皇城中常见的样式。指甲油凉凉覆着,让人感觉清爽舒服。   “你从哪里弄的。”   陆令姜掐着她的脸来吻一吻,熏热的气息丝丝与她的呼吸交融,从她眉心的那枚红痣,流连到盛满甜酒的靥涡,道:“随便弄来试试,没想到衬你。”   温室殿养的白一枝囍虽然被摘得差不多了,但其他花葩异植都在。他今早和莲生大师为她配眼药时,无意间看到这几株颜色鲜亮的花儿,便撷来引她一笑。   “还是人长的好看。”   暖洋洋的夸奖声声传来,怀珠却提不起精神。陆令姜治好了自己的眼睛,又从灭门之祸中救了她全家,按情按理她都该好好伺候他,实不该摆出这副消极模样,乱说话。   可是,她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一会儿想插上翅膀逃离这里,一会儿又囿于情债想认命。   “谢谢殿下。”   陆令姜受宠若惊,握着她柔软的手道:“你喜欢?今后我日日变着花样涂给你。”   怀珠没那样的心思,默默收回了手。他见她态度冷淡,微有失落,也便不提了。又换了副口吻,将皇城中的奇闻轶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逗她开心。   未久藕官姑姑将热腾腾的汤药端上来,治眼疾的。这些日无论怀珠住在哪儿,汤药一直没断过,眼睛很快能痊可如初,将像正常人那般明亮。   陆令姜叩叩桌面,道:“快喝吧,盅里给你备了蜜饯。”   怀珠偏要拗他,漫不经心,“你伺候我喝。”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把我忘记了吧。”   陆令姜不应,知怀珠这是推脱的话术,只叫她走过来离自己近些。   他吻着她眉心的红痣,幽幽道,“你这般说明明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也罢,我也不纠结了。当初我看重你,就是觉得你眉心这颗红痣很好看,跟画上的观音菩萨似的。如今鱼篮观音图还好好留存着,你却再不肯在我身边了。”   怀珠道:“你看上我,只是因为容色。”   陆令姜诚实地应道,“嗯,我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美的人。”   怀珠不豫,“殿下现在这么说是因为还没娶亲,等您有了自己的太子妃便不会这样说了。”   陆令姜斩钉截铁道:“我不会有了。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你跪过了,就想烙印下标记,人是你的。你的人也像一颗朱砂痣,烙印在我心底,再也除不去了,你叫我如何再娶别人。”   前世他们的初夜,如鱼得水,恩爱情浓,想起来多么美好幸福。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夜,原是她赏给他的洞房花烛。   怀珠无言以对,有时候陆令姜散漫随性,好像诸事都不放在心上,但有些时候他又特别固执,令人捉摸不透。   隔了会儿,她道:“殿下,今日我是来正式谢你的,你前些日派兵保护我,又为了我得罪了满朝文武,甚至差点丢了皇位和性命。”   陆令姜嗓子有些哑,黯淡着眉眼,“谢我,你想怎么谢我?”   两人终于谈到了正题上。   按照之前的约定,她是他的人。   但她现在又想嫁别人。   怀珠道:“我……”   踯躅了半天,没吐出一句话。   怎么谢他,她倒没细想过。   原本的谢礼是她嫁给他,以身相许,而且这谢礼还是她自己提的。   她绞着手指,欲言又止,显得有些为难,面色覆了一层淡淡的灰。   陆令姜等了她很久,还是没等到答案,知自己这一问实在逾礼了。   没有答案,就是她不想跟他。   自取其辱。   他咬牙放手,“罢了,你走吧。以后像这般时常来东宫坐坐,拿我当个友人,便很好了。你跟他成婚的话,花轿别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许放鞭炮闹我。”   怀珠垂了垂眸,没想到他如此大度,竟真愿意给她自由。   怪只怪,他们的前世充满了误会,今生的感情再经营起来,也荆棘密布。   她转身真要走了。   陆令姜倏然起身,望着她的背影,眼眶红了,语声颤抖,“珠珠。”   怀珠滞了滞。   陆令姜屏住呼吸,怀中软玉温香,她的呼吸和哽咽声清晰地荡在耳边,做梦一般。隔世为人,竟还能再拥有她。   这一次,她没有拼命抵抗。   他隐隐燃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连呼吸都不敢重,多怕这泡影破碎。   然片刻,这美梦还是破碎了。   怀珠擦干了眼泪,道:“放开。”   陆令姜心头一凉,绮念顿时消失。   “还哭吗?”   怀珠推开他,轻抖浓密的睫,低哑道:“本来也不是哭,宣泄情绪罢了。湿了你的衣裳,我会赔给你。”   陆令姜听她如此见外的话,心下黯然。凉凉的语气,忍不住道,“赔?这件绣有白蟒,象征太子身份,你赔得起?”   怀珠皱了皱眉,还真没注意到他皦玉色的素袍,居然密密匝匝绣了那么多云纹和蟒龙,不细看真难以分辨。   当真是太子,豪无人性,随意换的一件常服便如此矜贵挥霍。普普通通的纹样面料,外表素雅,就得几千贯吧?   她唔了声,无语,“那你想怎么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况且刚才,明明是他让自己靠的。   他散漫摇手,神色清淡,觑着她道,“一要你把眼睛交给我摆布,二要你嫁给我,三要你爱我。”   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肉麻,忍不住扬唇笑了。   “无稽之谈。”   怀珠不耐听,整了整衣衫,踱下马车。遥看天色,一钩淡白的月亮。   她道,“太子殿下非要搭顺风,现在梧园已到了,请您回自己家吧。”   陆令姜慢悠悠下来,指尖仍残留她皮肤上的暖香,回味无穷。   “不请我进去坐坐?”   怀珠:“夜深了,孤男寡女,不便。”   陆令姜哑然,呵呵,孤男寡女,凭他们的关系竟也要避讳这个。   “有点渴,想讨杯热茶,喝罢便走。”   怀珠知他又在找借口,转身进门去。梧园大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陆令姜跟在后面,念起自己前两次来,大门都缠了好几道铁链子。这次却顺顺利利进门了,事态在好转。   梧园中唯二的两个下人见此,心照不宣。太子殿下又来了。   太子殿下是小姐的夫婿,今日这么晚了还登堂入室,莫不是要留宿?   ……曦芽犹豫该不该烧热水备着。   怀珠虽放了陆令姜进来,却任其自行找热茶,并未以待客之道招待。   她长裙被石韫撕扯坏了,沾了一身的尘灰,急着回自己闺房沐浴更衣。   陆令姜随后,却被无情关在门外。   “怀……”   他抿了抿唇,无所适从。他又不是真的想喝茶,只欲拖延时间,多争取些和她在一起罢了。   见她一声不响地回闺房,理都不理自己,他隐隐也生了几分不耐。   白怀珠……   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心里烦乱得不像话,一浪又一浪的怒气抑制不住。   无论外室不外室的,她都是他的人。   那些人凭什么欺辱她?   她最无助的时刻,他没有在她身边,她心里怎么想,误会定然加重了。   陆令姜浮想联翩,心里对晏家这门婚事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桌边有一本佛经。   许久不读佛经了。   怀珠信佛,他本来是不信的。但此刻莫名其妙地想读,将浮躁的一颗心安定下来。   赵溟将御医备好的药膏端来。   因为怀珠伤在隐蔽处,一般的太监和丫鬟都无法为她上药,陆令姜便亲自给她上药。   陆令姜缓缓掀开怀珠的裙子,露出双膝来,有一大片淤青,还擦破了皮。   摸着她滚烫的额头,他微微有些后悔,前些天不该和她赌气。   她受伤了,倒不如伤在他身上。   女孩子的身体那么娇贵,如何能经得起磋磨,怀珠又爱美,万一留下疤她该多不高兴?   凉凉的药膏敷在病患处,沉睡中的怀珠下意识蹙了蹙眉。   陆令姜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以作安抚,见她手上的膝盖用纱布包扎好了,才重新给她撂下裙子盖上被。   又叫御医过来确认她身体安然无恙,陆令姜才放下心来。   他一直守在她床畔,不知不觉陪她睡着了。   睡醒了,又继续看她的睡颜。   握着她的手,忽然觉得岁月静好,似他和她这么一直独处也挺好。   只是她要早些恢复体力,醒过来,老是睡着可不像话。   尽管昏迷的怀珠并不知道。   外面,韩家一家子都因为此事都遭到了贬谪,韩若真的夫君受牵连,把气都撒在她身上,闹着要和韩若真和离。   韩若真十分后悔,泪流滚滚,捂着面颊难以置信:“白怀珠明明已经失宠了,为何,为何太子殿下还那样在意她?”   夫君大怒着指责道:“蠢货,你就是个蠢货,太子的女人能招惹吗?晏家明显把你当枪使,把你耍得团团转!还不快快去补救。”   为了讨好太子,韩家也送了个美貌女子给太子做妾,如花似玉,没想到太子看也不看就给原封不动送回来。   以为陆令姜不在乎白怀珠,只一晌贪欢,没想到这回陆令姜是动了真格了。   差点忘记了,太子并非重色之人,并非来者不拒。太子唯一主动接近的女子,便是那白家庶女白怀珠。   此事惊动了皇帝,皇帝问责太子。然太子一向圆滑处事,在朝中又有好名声,对晏家做过的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尽管很多人欲借此弹劾太子,都被压了下去。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晏苏荷,这是太子来接太子妃回家了。晏苏荷亦心头怦然,暗暗捻了捻手指,面色浮上一层红晕,准备给太子行礼。   谁料陆令姜径直走到怀珠面前,伞为她挡住了雨雪,柔声问:“珠珠,怎么提前了半个时辰,险些没接到你。”   怀珠本来带着点顺利过关的笑,见到陆令姜的一刹那笑容褪色。   “我没让太子殿下接吧?”   他微笑道:“这还用刻意叮嘱,天下着雪,没有车马怎么好,快快上我的车吧。乖。”   说着揽上她的肩膀,举止亲近。   怀珠不悦地蹙眉。   晏苏荷愣在当场,窘迫得直咬牙。其余众人亦冷场,面色黑得厉害,没人说话。   传闻晏大人提出退婚,太子殿下答应了。如今虽正式的退婚文书还没下来,但显然太子妃之位已花落别家了。   “太子哥哥……”   晏苏荷失声叫道。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她身子更僵,又痒,想挣扎,却听他道:“别动。有伤。”   怀珠不太敢动了,进退两难,只得任由他摆布,宛若傀儡一般。   陆令姜的唇轻轻去碰她的唇,温暖和冰冷交织,如湖泊中一条冻僵的鱼儿,急切地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丝丝温暖。   怀珠心涉游遐,有些犹豫,这吻便没能躲开,脑子也在嗡嗡地响,尽是空白。   两人谁都没有太多龌龊的心思,碰一碰唇,纯属是他们长久以来打招呼的方式。他们的关系和任何旁人都不一样。   “我都快死了。”   陆令姜道,“你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听着语气,似沾着生气,更多的是委屈。但比方才平和了许多,仿佛怒气都被那蜻蜓点水的一吻缓冲掉了。   “……我真死不瞑目。”   陆令姜仰着眸子,长睫微微翕动,眼波沉沉得如一泓寒潭之水。   怀珠不太能保持平衡,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轻轻攀住他脖子,尽量不压到他的伤口。   “我来看过你了,还是好几次。”   她也有点委屈,双眸泛光,“你的下属统统把我赶出去,怪得了我吗?”   陆令姜轻轻展颜,忧郁之中,露出很轻很轻的欢喜之意,“真的?”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怀珠一走,场面顿时失去了焦点。   晏苏荷心里很不平衡,此时鼓足勇气想和太子搭讪,却被太子一句滚字答复。   太子对她已不是薄情,冰冷的眼光泛着危险的锋芒,是一种近乎仇恨的情感。   过了三天三夜,怀珠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躺在了春和景明别院的榻上,温暖的被窝,膝盖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陆令姜正在她身畔。   他目光泛着柔和的光辉,轻声问她:“醒啦?”   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陆令姜无处可去,又怕擅自闯入她的领地使她动怒,便在闺阁门前徘徊着,观若隐若现的夜雾中,清冷的月痕一钩。   曦芽出去换水,房内只剩怀珠一人。忽听一阵剧烈的哐当声,似什么东西摔碎,紧接着是人的闷哼。   陆令姜心头咯噔,立时上前,敲门道:“阿珠?”   门开了一个小缝,房内水汽蒸腾,澡豆、浴巾洒落一地。隐隐看到怀珠赤着半张身子倒在地上,额头汩汩流着血。   “若许信翎待你不好,再回来。”   他微微笑着,不知不觉满眶泪光,有点不争气,“……我今生一直等你。”   怀珠喉头哽了哽,抛去那些误会和执念,她和他,似乎纠纠缠缠走了许久,前世也像亲人一样对彼此萌生感情。   她回头道:“别动,你有伤。”   陆令姜道:“有伤又不影响什么。”   只是站起来而已,他又不是垂死。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眨眨眼,没从脸皮薄的怀珠口中听过这种话。   抬起她的下颌,凉凉打量她那张嫩滑美丽的脸蛋:“再说一遍?长能耐了。”   怀珠毫不示弱,唇角反而一丝丝微笑:“殿下不是说过要给我做狗吗?”   颤巍巍的这句话,如撞在彼此的心弦上,充满了危险的暧然。   她想他脾气好可能会冷脸,脾气坏有可能直接赏她一巴掌。谁料他都没有,幽幽摸了下她耳畔明月珰,道了句:“好。”   陆令姜顿了顿,好像欺负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意。午牌的时候下人来报,说送进去的膳太子妃一口没吃,怕是要绝食的节奏。   她这双通红的眼睛,泛着血丝,被她揉了又揉,已不复前几日那般明亮了。白一枝囍已然吃光了,这世上再无良药。   “这一招苦肉计使得,着实出色。”   陆令姜冰冰凉凉地笑着,剜了盛少暄一眼。   “闭嘴,想死?”   这点事算什么。   摇尾乞怜,矮身做狗,卑微求欢。   他方才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只要能娶她到手。 第96章   疑窦   婚事既定,东宫零零碎碎地打扫起来,系上红绳红囍字,红灯笼。太子妃的寝宫水木阆苑是很早之前建好的,如今为迎新人入府,里里外外再次洒扫布置一遍,栽植垂丝海棠,犹似椒房暖殿。   一批贡品新到,有茶叶,绸缎,黄金,还有一套十二盏的红梅官窑瓷器。乍然望过去,光灿夺目直耀人眼。   “嫂嫂会喜欢这些吗?”   盛少暄表示怀疑,名单送至东宫,太子左一个给太子妃留着,右一个也给太子妃留着,完全没别人的份儿。   怀珠疑道:“种?”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你一定很恨那地方吧,但说实话,我很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儿。”   “放肆……”怀珠听故事似地,听陆令姜讲过往的那些荒唐事,跟听笑话似的。从前在春和景明院她夜里睡不着时,他也经常给她讲各类故事,奇闻轶事,哄着她入睡。   有时候,他还会给她唱个曲儿,那调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温柔的……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陆令姜责怪:“这样硬的桌案,你竟也能睡得着。”一面挽起衣袖到手肘处,帮她僵硬的左臂关节推宫过血。   怀珠耷拉着眼皮任由他摆弄,还自怔忡着。他隐隐青筋凸起的一截手臂离她无限近,淡淡雪松味钻入鼻窦中,蛊惑神志,让人昏沉沉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和他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殢云尤雨时骨肉几乎融入彼此,却也没此时他给她揉胳膊来的悸动大,麻痒痒的,几乎捻在她的神经上,每揉一下她便加重一分面红耳赤。   拧了拧眉,她想着自己还是不能以卵击石,跟陆令姜掰硬手腕是没有好结果的,若是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就怕穆南伤重身死,已撑不几日了。   陆令姜半晌就帮她揉好了,又俯身解了椅上的银链子,一面商量的口吻:“今日是我的生辰,可以陪陪我么。”   一面道,“伸手。”   怀珠乖乖伸出手腕,他将左手腕的链子戴回去,单膝跪在她面前。   “怎么陪?”   左不过是榻上那点事。   他似早有打算:“青州乃天下闻名的陶都,三山五湖汇集之地。今日下午得闲,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好吗?”   他不知怎地近来那么喜着白色衣裳,今日又是一身皦玉色的长袍,如雪纸诗卷,俊逸的眉眼,宛然的笑意,真是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做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陆令姜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贪婪地享受着她一时无意识的依赖,生怕动作大了惊醒这美梦。   她内心深处……也爱他的。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最折磨的人,既然决定要养白一枝囍,以后这等痛楚每日都要经历一次。   随着养花人体内毒素慢慢积淀,取血的部分也从手腕、手臂,最后以长约七寸,尖细若锈花针的金针扎取心头血,取最毒的血,以完成最后的养花过程。   恍惚之际,陆令姜眼前浮现前世怀珠上吊的情景,定然比这疼痛一百倍——但能为她赎罪,他甘之如饴。   他被毒气攻心,身体实在撑不住,解药有催眠作用,放完了毒血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陆令姜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毒气带来的副作用使他四肢百骸如被碾压过一半,寸寸快要碎掉。   皮肤之上亦起了层斑斑点点的黑痕,让人联想起死人身上的尸斑。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陆令姜抬着手臂静静看了会儿,哑然失笑,好在没生在脸颊脖颈这等裸.露处,穿上衣衫后倒也看不出来。   他想,日后不会要毁容吧?……这可不太妙。那白怀珠相当看脸的,前世多次坦言说她喜欢他,因为他的脸长得还行。   晨光熹微,清露沾衣。   蒸栗色的曙光映在门户之内,风和日丽,云消雪霁,冬日难得的晴好日子。   陆令姜身着寝衣便迫不及待地去温室殿,见昨日滴在土壤上的毒血已被吸收,花盆的表面只有一层干涸黑红的血渣。   然后,在朦胧的天光之下——   白种子冒出一个小芽。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状若癫狂,冰凉的手掌捂住手腕上的伤口,心头更舒坦得很,畅爽,自己这血流得值,真值。   老天爷待他不薄。   复明的良药又回来了。   ·   惚惚数日过去,平安无事。   梧园之内冻结的小溪渐渐解冻,清晨偶尔听见一二鸟儿的啁啾声,雪中春信,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走到尽头。   冬末春初之际,长济寺将举办水陆道场,有高僧讲经授法,指点迷津。   许多达官贵人和善男信女趁此捐香油钱,香雾缭绕,排场甚为壮大。   怀珠秉承父志,自幼吃斋礼佛,如今家境虽拮据,对于这等盛会却乐于参与。   何况她之前想去翰林院做翻译佛经的女掌故,因眼盲才暂时耽搁下来,更应对佛经典籍熟识才行。   她本生得秀丽,又爱着雅洁白裙,前几日太子殿下那一跪,更将她的地位史无前例地提升。在百姓心目中,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观音菩萨一般,命定的太子妃娘娘,引来争相膜拜。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未婚,却隐隐有模范夫妻那味儿,鸳俦凤侣,宜室宜家。   皇城女子个个效仿怀珠,以面覆白绫为美;而皇城的男人,却又以宠妻为本,畏妻为荣,一时竞相传出高官跪老婆的传闻,乃是效仿了太子殿下。   怀珠身体欠安,久久幽居梧园之内,自然不知这些风言风语。   她写了一封信给黄鸢,问黄鸢是否前往长济寺讲经会。方才撂下笔,下人禀告说许公子来了。   怀珠愣了愣,开门迎客。   许信翎甚久没露面了,此番也没大事,只来探望探望怀珠。   前些天陆令姜当众跪在她门前一天一夜的事他听说了,甚为震惊,不可思议。   “太子其人,我认识很久了,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许信翎唏嘘片刻,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情敌如此努力,自己这几天却因怀珠的拒绝而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心里怪怪的。   “事情解决了吧?”   怀珠闻陆令姜三字,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前世那些悲欢离合,微微失神,随即坚定下来:“嗯,解决了。我与他说明白,以后只做普通朋友。”   但还不算两清,那日她给陆令姜送人参和银子,陆令姜没收。她尚欠一个人情,得想办法再送一次。   许信翎半信半疑,太子努力了半天,不会甘心于一个只做朋友的结局。   他欲言又止,想问怀珠现在还恨不恨陆令姜,又觉这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实在难说,住口算了。   曦芽上茶,怀珠欲给许信翎倒茶,却被滚烫的茶壶烫到,险些打翻。   “小心!”   许信翎连忙扶了把,见怀珠的瞳孔完全失焦,如起了一层雾似的,病入膏肓。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憋了半天,皇后也只能说出这一句。   白家虽只是四品,在朝中不算什么高官,白怀珠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太子要娶白怀珠为太子妃,虽不匹配些,但于世情伦理上并无大问题。   晏苏荷的身子在风中摇摇,含情凝望着陆令姜,委屈至极,快要站立不住。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但陆令姜也完全没理由害死她那双卑微的小人物养父母,而且时间线错误,是养父母先亡故,她才与陆令姜相遇的。   可能他真是随口瞎猜的。   思索这些往事,令人痛不欲生。   怀珠闷闷说了句“头疼”,向旁边栽去,险些磕在马车壁上。陆令姜的手及时当肉垫挡着,微笑嗔怪道:“刚才叫你睡你不睡,怎么说睡就睡呢。小傻瓜。”   昏昏沉沉中,怀珠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97章   舞剑   庆功宴之后,重臣商议对叛军的进一步清剿计划。穆南是个传奇人物,早年间可能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女儿,一直踪迹全无。尽快找到这女子,或许能抓住穆南的软肋。众臣各司其职,自是不提。   翰林国史馆的编修魏大人前来东宫,拜见太子殿下,将已翻译完毕的上半卷西域佛经交予太子殿下审阅。   陆令姜垂首翻了两下,问难不难。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她眉心胀痛得厉害。   渐渐地,也放弃了挣扎。   白老爷此时领着怀安过来,怀安午睡魇着了,哭着喊着要找姐姐。猛然见此,迅速捂住怀安的眼,掉头回去。   天—— 第98章   情殇[二合一]   翌日,陆令姜与白老爷略略交代了情形,怀珠在国史馆当值,需时常用藏书阁查阅古籍,故而婚前搬入东宫暂住。   白老爷焉有不同意之理:“是。殿下青睐小女,是小女的无上福分,多多叨扰殿下了。”   其实何须解释,怀珠从前就是太子殿下的外室,是她自己淘气跑出来,如今回归东宫原本是完璧归赵。至于未婚夫妻之间行不行房事,早已心照不宣了。   黄鸢在身后道,“若非你今早答应与他到太清楼见一面,他还不肯走。”   怀珠沉声道:“他这样明明是逼我,把事情闹大,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再无人敢上门娶我,逼我不得不嫁给他。”   黄鸢欲言又止:“阿珠,你真的不感动吗?就凭他给你下跪,之前又费尽心思地种花,只为治好你的双目……虽然花现在被毁了。”   怀珠嗤道:“哪敢不感动。”   黄鸢道:“咱们女儿家嫁谁不是嫁,我看没有比太子哥哥更好的了。况且阿珠你之前喜欢太子哥哥,对吧?即便你现在不想跟他和好,好歹也做个朋友,将来遇见个大灾小痛的有求着太子哥哥的时候。”   怀珠撇了撇嘴,挺无语的。   登上马车,前往太清楼。   一夜之间,怀珠的身价提高了几百倍不止,几乎成为全城第一贵女,人人尊重敬慕,说是公主也不为过,能将太子逼得当众下跪的只有她。   陆令姜赶来太清楼时,正好看到怀珠的背影,刹那间,犹如一朵白荷花在他满是暗淡褪色的世界中盛放。   他冻结的心跳活起来了,只有她带来的春风,才能吹化冻土。   陆令姜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即又见她目覆白绫,显然是眼疾重新恶化了。红一枝囍被毁了,她迟早变成瞎子。   他心头微微酸楚,暂时收摄心神,长吸口气,朝她奔了过去。   这次见面是他费了千辛万苦、不惜下跪整夜求来的,一会儿定要好好说。   怀珠来到二楼落座,摘下白绫。这 位置以前听戏时常坐,两侧竹帘撂下便是私密的雅间。   二人早约好了,在此会晤。   茶博士上茶,怀珠静静饮了一盏,瞥向对面的陆令姜。   他清明灵秀的面孔丝毫未变,下泪堂一粒黑痣,仙鹤目,三眼白,依稀是前世初见的模样。甚至因为他在雪地中跪了一夜,沾了雪气,更添几分温柔之感。   “让我最后再尝尝……被你爱的滋味。”   陆令姜深叹着伏在她的下巴之下,品味她的温柔,失控,越发有几分疯狂,似瘾发作了,千万条小虫儿在心头咬啮。   “你是我两辈子活在世上唯一的快乐。”   窗外一道拖着长长尾巴的光芒滑过,不知是不是流星,却有流星一样的意境。   怀珠五个纤纤玉指抚摸陆令姜的眼睛——这双她曾经以为最漂亮、最值得人留恋的仙鹤目,试图找回爱他的感觉,却徒劳无功。   所幸敦伦之事并非一定有情分才可以做,他为爱上瘾,她为求还债,两人目的不同却殊途同归,节奏很容易和谐。   那件事上陆令姜给人的感觉跟以前一样,好像把人撕裂,情酽时令人窒息。怀珠强忍着疼奉承他,意识迷糊中叮嘱自己明日一定要喝避子汤,若是怀了孩子大大不妙。   直到后半夜,怀珠发丝濡湿了,手足无力。昏昏沉沉中陆令姜好似叫了好几次水,帮她洗干净,一夜都没怎么睡。   ……   翌日晨光熹微,怀珠苏醒过来,见微薄的日光懒洋洋地透过帘帐,映在身上。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却翻在了陆令姜的怀里,对方正支颐,一双温柔的眼正含笑盈盈望着她,也不知望了多久。   怀珠激灵一下,昨晚那些面红耳赤的情景历历在目。皱了皱眉便要起来更衣,陆令姜却握住她的手,叹息:“别急,多陪我一会儿又不会怎样。”   他的神色意犹未尽,分明眷恋得很,哪有半分彻底断绝关系的觉悟。   怀珠哼唧了声,许久不与男人做那事,此时四肢百骸如同被齐齐捻断,身上的一丝一毫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恹恹倒在陆令姜怀中,闻着怀中清淡的药草之香,心下渐感安定,眼皮沉重,竟又想睡过去。   听陆令姜在耳畔说,“我很久很久没醒来第一眼看到你了。”   怀珠困着,“你昨晚睡了么。”   他道:“眯了会儿。”   怀珠模糊嗯,睡意惺忪,似乎再睡上三天三夜才好,连起来回白府的力气都没有。   陆令姜将被子给她掩了掩,轻拍她的背,“睡吧。睡醒了再吃东西。”   怀珠随口道:“你从前也老让我睡懒觉。”声音有些飘,意识显然已不十分清醒。   陆令姜清清楚楚地听着见了,心跳漏了一拍。原是她从前在白府,被当作下人,三更就要起来给洗衣洒扫,原是受尽了委屈,连睡懒觉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白里透红的肌肤,恰如一枝新桃蘸春水,美丽又可爱,让人喜之不尽。不禁啄了啄她的额头,吻了再吻,强行压抑内心汹涌的爱潮。   你可以在我身边睡一辈子懒觉吗?   陆令姜口型张了张,没出声扰她睡觉,怕她醒了立即张罗着要走。   怀珠这一觉直睡到了晌午,肚子咕咕叫,最后还是被饿醒的。陆令姜亦庄亦谐地问她:“懒。你终于醒了?”   他俊脸上泛着笑谑,令人恍惚间回到了前世,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清早都能看到太子哥哥,但他要早朝,每天都走得很早,等她醒来枕边已空空。   怀珠揉揉眼睛,略略不适,见自己的寝衣整洁如新,昨夜他已帮她换过了。   “我。”   嗓子略略嘶哑。   拿过足衣要套上,陆令姜却抢过来,帮她穿,又一件件给她更衣。怀珠尚自惺忪着,他用篦梳数着她的头发,已将她的头长发捋顺盘扎起来了,扎得倒也利落漂亮。   她唇角颤了颤,一时不知说什么。   陆令姜流露颓然,又沾着点疯狂,像疯子一样沉迷着她,她之于他就像呼吸,缺失一刻都不行,会上瘾。   “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让我好好爱你。本被你冷落,我比死还难受。”   怀珠呼吸困难,嘤咛两声。   隐隐意识到,她和他好像并不是最初的玩玩那么简单,关系早就变质了。   她手脚并用,拍打抵抗着陆令姜。   “你先放开我。”   越是激烈的情感朝她袭来,她越招架不住。   陆令姜侧过头咳嗽了声,脸色隐有病容。他这些日为她放血养花治病,体力消耗不小。怀珠挣扎着想咬他,牙齿却只能咬到他的喉结,咬到他脖颈间那道又长又狰狞的丑陋疤痕上。   好像随着时光的推移,这道疤越来越深了……   前世他们也爱过彼此,可惜在错误的时间,最终酿成了一个悬梁自尽,一个坟前自刎的苦果。   怀珠放弃了抵抗。   因为误会,她捅过他一刀。而现在,她和他又有了百年之约。   无论从什么角度,她似乎都不该再拒绝他。   陆令姜感觉到了她的顺从,缓缓低下头去,“怎么不动了。”   怀珠闭上杏眸:“累了。”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重浊,在这安静的戏楼中听得无比清晰。   “累了你就乖些。”   怀珠缩在他臂弯中嗯了声:“以后我都乖了。殿下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不由分说捧着她,细细密密地吻起来,惹得酥痒传遍两人全身。   让他们树藤共生,互相依存,谁也离不开谁,汲取营养,天荒地老地走下去。   若非此刻正在酒楼,两人便要荒唐。   “那你以后还躲我吗?”   “不躲了。”   陆令姜不信,水滴石穿似地慢慢侵入她的内心,探知她最真实的想法,又问:“那你是否心甘情愿嫁给我?”   怀珠瞥着不远处曦亮的烛光,叹了口气,“这很重要么。”   他许是猜到了答案,为免自取其辱,没继续索取下去。   怀珠费劲儿地从陆令姜身上爬起来,见自己的衣裳凌乱不堪,口脂绯红,任凭傻子都猜得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气得捶了他一下,不快地道:“你叫我一会儿如何去国史馆。”   陆令姜贴近她,制止她整敛衣裳的动作,柔柔淡淡说,“不去更好,去东宫陪我,倒省得我来来回回接你。”   怀珠噘嘴,婉转拒绝,被逼无奈之下再三和他保证今后不会躲着他,才得以脱身。   黏人这件事,前世都是她黏着他,如今竟反了过来。怀珠隐隐体会到被黏的苦恼,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前世做得确实不对。   ……那十五岁的小少年吓得嚎啕大哭,在阴暗的暴室内不停地喊着爹爹,却遭嬷嬷粗暴地堵了嘴。   太子没说给多好的待遇,留命不死就行。白家私自收养叛军之女长达十年,太子没将其满门抄斩,已属皇恩浩荡了。   许信翎随军在行宫里,生生目睹了这一切。他早料到怀珠一回来便遭灭顶之灾,如今看来情势还好些,起码太子暂留着她姐弟俩的命。另外,太子绝不允她自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个人尤其是皇室的女人哪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何时这位未来陛下大发慈悲赐她一杯金屑酒,她才可以顺顺利利地死,否则必会株连亲人。   太子没给她这份赏赐,却一连下了十五道令旨批判前线新一批被俘虏的高级军官,无一例外全被赐了金屑酒。   被俘获的这批人里有郭寻,妙尘,还有叛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似妙尘这等女子毒酒鸩杀也就算了,似郭寻,以及他手下那群男性士兵,都先被押入密牢,不施麻药的情况处以阉刑,剁掉双手,再枭首示众。   太子之所以这么做,据小道消息流传,似这些人曾对太子妃不敬。   太子妃沦落时,这些人曾试图轮流冒犯太子妃,太子以如此残酷手段处之,多少有些吃醋报复的意味。   当然,现在她并非太子妃了。   前几日,许信翎曾试图提醒怀珠不要回来,能有多远跑多远,左右她回来自首也不会得到透骨钉的解药。   这消息还没送出去便被扼杀,锦衣卫将他扭了带到太子面前,太子警告他莫要多管闲事,撤了他身上好几项重差。   许信翎现在被排斥在权利中心之外,穆南的事,干着急使不上力气。   他之前能和太子较量几分,完全因为太子装着纨绔浪荡的样子玩弄人间,有一搭无一搭采取温柔的手段追白怀珠,想着和她风花雪月,正常谈情说爱。   而现在太子动了真格儿的,说囚禁就囚禁,白怀珠虽惹人可怜,他着实力不从心。   若依着幼时的青梅竹马之情,他唯有尽力帮助她保住白怀安,使些小伎俩买通看守的嬷嬷,别饿着冻着那孩子。   至于放走她,他没那本领,也做不到,无法置许家满门的性命于不顾。   许信翎垂下头,痛恨自己的懦弱。株连二字之沉重,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郭寻等人已上了西天,穆南下落不明,不知是毒发身亡还是怎样。其余少量叛军皆属莽夫,失了首领相互内讧,土崩瓦解。   至此,叛军头领悉数被擒,困扰了朝廷十余年之久的叛乱接近尾声,天下完整地回归到皇帝手中,终得以尘埃落定。   太子殿下是首号大功臣。   宫里的老皇帝垂垂老矣,近日频频传来咳血的噩耗,礼部已暗暗着手准备驾崩之礼以及新皇登基的流程。   太子殿下是绝无异议的新帝。   许信翎深深为这种情况担忧,倒不是太子称帝治理不好国家,主要是,那人身为储君便已权势熏天,如今更进一步继天立极,乾纲独断,怀珠被层层权力网密不透风地压在最深处,此生还有出头之日吗?   太子废了她,定不会朝令夕改再立她为皇后,惹来忠臣的谤议与不耻。   东宫作为权利旋涡的中央,需亮明态度,展示诛杀叛党逆贼之决心,才能服众,顺顺利利地送东宫太子登上皇位。   皇帝不可能带头包庇逆党。事情败露,名声尽毁,身世大白,她也永远不可能为皇后了。   这位叛军之女,大抵就是被困在深宫之中,此生当个见不得人侍弄君王的笼中雀,日子一眼望到了头。   更糟糕的是,君王因爱生恨,感情完全来了个大逆转,从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这恨和爱同样浓烈尖锐。   从前不顾众议一意孤行娶她为太子妃,现在却想剥夺她的一切,敲碎傲骨,使她没有任何荣光和反抗能力,彻底沦为他的禁鸾。   ……   两日后怀珠身子痊可,从沉沉睡眠中苏醒,见自己正躺在太子的寝殿内,窗牗都被从外面以长木板钉上了大叉子,气氛沉闷得似天牢一般。   两个嬷嬷、四个丫鬟陪她待在这座囚牢中,都是灵敏有机心的,日夜看守她,不准她做出任何试图自残自戕的举动。   所有利器哪怕是簪子一类的饰物都不见了踪影,连桌角都磨成了圆弧形,长绫、绸缎一类的也完全换成了短款。   另外,殿内高高的房梁被拆走了。   怀珠身上已换了崭新的衣裙,穆南临终前给她的几枚铁硬种子也被没收,大抵那位太子殿下认为此物可疑,防范着她吞食自尽。自打前日她投缳后,他俨然杯弓蛇影。   但虽说太子殿下留着她的性命,事后却既无半句温情款语安慰,也无赦免召幸,昏迷的两日更未曾亲临探望一次,整座宫殿和鸦雀无声的冷宫差不多。   回想自己年幼时,母妃死后,被皇帝厌恶关进庶人院,过了几天食不果腹、受人白眼的黑暗日子。   皇子尚且如此,怀珠她父母双亡,受过的苦更是难以想象。他虽竭尽全力弥补,却弥补不了万中之一。   所以他要爱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得。殿下真够狠心。”   盛少暄算看透了,这位白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太子殿下把她当明珠美玉捧着,自己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跟人家争。   “愿殿下和怀珠百年好合。”   西南边陲战事不容乐观,以将领穆南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隐隐有逐渐壮大之势。   太子殿下几日来为战事焚膏继晷,和白小观音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   叛军一头目正是一师太模样的尼姑,像极了怀珠之前误结交的妙尘师父。情形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若能抓住反贼妙尘,穆南的弱点也会顺藤摸瓜地暴露。   “殿下何不去问问白姑娘?”   包括傅青在内,已有好几位东宫心腹这般提议。倒不是怀疑白怀珠的意思,妙尘与白怀珠师徒多年,白怀珠必然知悉底细。   多年师徒感情深厚,妙尘对这位小徒弟十分在乎。若将白怀珠绑了在火刑架上,一时三刻便要行刑,再堵了她的嘴,让她无法事先给妙尘通风报信——妙尘定然赶来相救。清剿叛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么做利用白怀珠当诱饵,狠辣了些。怕殿下舍不得辣手摧花,如此对待那位美若观音的太子妃。   香炉里静静飘出些许寂寞的烟雾,监牢一样的房屋,压抑得令人发疯。   今日秋阳正好,可怜这些明亮的窗子都被木板钉住,漏进来的天光微乎其微。   人世间是鲜活美好的,一座人造的房屋却将这一切阻隔,活生生剥夺自由与希望,连飞鸟,都不愿在檐下驻留。   丫鬟看被拘在殿中的女子,俘虏,当真一副好颜色,一身雪白花柔的白罗裙,周正堪怜,躺在榻上如藏了妩媚春光。   她是太子的女人,同时也是背叛了太子的女人。   怀珠愣了会儿,道:“这是哪里?”   太清楼外,盛少暄正等着。   陆令姜说去去就来,最多一炷香的工夫,却在里面磋磨了将近两个时辰。   白小观音那么蛊惑人心?   “说句大不敬的,殿下您为了追回白小观音,无所不用其极……”   连脸都不要了。   他一边说:“晌午了,为你备了膳,都是你喜欢的,用过了再走吧。”   怀珠抚了抚自己耳垂的一枚明月珰,道:“不必了,我不饿,直接走就行。”   将明月珰摘下来还给他,“太子殿下,太贵重了,别给我戴。”   陆令姜顿了顿,手悬在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道:“我觉得好看衬你,很久之前从库房里挑出来留着给你的,玉髓质地而已,也不贵重。”   昨日她弹了半宿的琴,之后睡觉,梦乡依稀回到了前世,她上吊之后——   他在她的坟前烧纸,拔剑自刎了。   今生,他脖颈间也有一道长长伤疤。   怀珠心里怪怪的,不愿去面对他。   陆令姜随着她静默了会儿,问:“你的眼眶好些了吗?”   神色关怀,自然流露,淡定而温和,好像昨夜发疯跪在她门前,逼她出来相见的人不是他一样。   怀珠的眼眶是前几日被石恒用弹弓打伤的,本是轻伤,不提都忘记了。   “好了。谢太子殿下关怀。”   陆令姜半信半疑,暂且略去这话头不提,拿出几枝白梅花来,花蕊积着雪粉,是昨夜东宫才刚刚盛放的。   他本为她栽了许许多多的花,如今遭遇了一场浩劫,只剩下梅树了。   “送你。”   一股清润的馨香迎面而来,如雪中春信。怀珠被梅枝塞了个满怀,接受也不好,拒绝也不好,只见陆令姜单手支颐,在对她浅笑,载着叹息,神色温柔似水。   她和他的关系已闹僵到这份上了,他竟还有闲情逸致送什么梅花。   气氛略有升温,怀珠将头不动声色地转向窗外,避免与他四目交对。   外面没在落雪了,细雨濛濛,行人披着雨蓑,连空气仿佛都带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忧愁。   “我……”   她迟疑了会儿,主动开口道,“这次见面是想谢谢你,之前治我的眼睛。”   陆令姜问:“上次去东宫找我也是?”   怀珠嗯了声。   提及上次之事多少有些尴尬,她撂下那些狠话本来是给晏家听的,不想被他也听个正着。   她哪里敢把他当狗呢,他别把她软禁起来当宠物小狗就谢天谢地了。   但狠话毕竟已放出去了,如泼出去的水,现在要她低头道歉也开不了口。   陆令姜阖了阖眼,周身染上几丝冷淡的气质,亦将视线投向窗外。   “只是可怜了许大人,被下了令套头围殴一顿,下手真狠,奄奄一息就剩半条命了,牙齿也跌落了好几颗。”   黄鸢不太关心许信翎,只抓住东宫不放:“太子哥哥怎么说服阿珠的?”   毕竟纳妾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太子哥哥将来是皇帝,即便为皇嗣考虑,三宫六院也是必然的。   “还能怎么样。”   盛少暄哂笑,表情难看。要他说也就陆令姜拉得下来脸,三番两次向一个女人服软。   “跪呗,外加疯狂解释。一言不合就下跪。再大的火,人都跪下了,也就发不起来了。” 第99章   真相   虽然许信翎背刺了太子殿下一二,好在怀珠未曾相信,一场祸事烟消云散。太子要娶白氏女为太子妃,早已昭告天下,现在悔婚都绝无可能。   东宫内外焕然一新,宫人忙前忙后,距大婚尚有两个多月便隐隐有喜庆之意。枝头喜鹊成双成对,池中花莲并蒂盛开。   太子殿下的痴情,让莲花都早早盛开了。   他暗暗叹了下,没想到自己也会为情沦落到这般地步,轻轻拢着怀珠,一厢情愿地伏在她颈窝处,黑暗中摩挲着她的十根纤纤玉指。   睡吧,睡吧,睡得踏实些。   待她再一醒来,又要用冷淡厌恶的目光对着他,驱逐他走,他都怕了。   陆令姜知道他们的过往十分不堪,于她而言是蚀骨的腐肉,亟需剜除之……可于他而言,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回忆,像珍珠一样熠熠生辉,每一个片段都被他珍藏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品味。   今日,他总算又躺回了她枕畔的位置,想想都跟梦似地不可思议。   从前她那样冷若冰霜地待他,与他恩断义绝的场景,日夜折磨着他的心。   曾经他给她带来的那些痛苦,全都反噬在自己身上,使他每夜独眠时都在悔恨,恨不得回到前世去再活一回。   常常在想,若他们的前世不那样不堪就好了,若他可以悔悟得早一些……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日在长济寺,她主动吻他的手背,并且跟他说“玩玩”的时,他心脏都停跳了——真想一辈子就这么牵着她的手,死也不分开。   陆令姜痴迷地吻着她的发,光滑如缎,黑如瀑布,充满少女的清香,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这一夜他是舍不得睡的。   一夜只有四五个时辰,睡过去也就完了,每一刻每一秒他都要仔细珍惜着。   他垂首深吻她发丝深处,又悲伤又珍惜的感觉,心中暗暗对她说对不起。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之前是他做得不对,之后,他宁肯自己死也不会再让她受一丝伤害。   他发誓。   包括她的眼睛,他一定会让她再度明亮起来的。   在这静夜里静静抱着她,他心头暖暖的。窗外冷风簌簌,与他完全无关。说是给她暖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依偎她取暖。   上次这样抱着她的时候,还是在春和景明别院。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宿,清晨,许是他吻得太过沉重,怀珠不适地动了动,一双惺忪的眼睛冷静地望向他,道,“你别再往下摸了,亲了一宿,还没亲够?”   陆令姜怦然,细听,她嗓音沙哑,竟有几分调情的意思。她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真是幸福,温馨得要命。   “小祖宗。”   他与她耳鬓厮磨,低低的声音钻进她的耳蜗,“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怀珠不耐烦,下意识就要避开,他却及时恳挚地表明心迹道:“我悔了。”   “真的悔了。”   喊她娘子不是随意说说的,他真的想拥有那份荣幸,当她的夫君。   为了能长长久久地睡在她枕畔,他盼星星盼月光,快把姿态扎低到地底去了,给她跪下也行,把她当活菩萨供着也行。   千辛万苦、费尽全力,只为了博得一个重新拥有她的机会。   若她愿意给,他必竭尽全力地珍惜。   怀珠狐疑地瞪着他,全是警惕。陆令姜入神地凝视着,眼神清澈,有些痴迷。   ——盯妻眼又来了。   怀珠实在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避过头去,道:“你先走吧,让我考虑几日。”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陆令姜垂首翻了两下,问难不难。   魏大人拱手禀道:“梵文不同于我族文字,多有歧义晦涩之处,翻译时确实是包含了一定的艰辛在里面。”   陆令姜颔首,念起怀珠这一个月以来在国史馆焚膏继晷的辛勤付出,不禁唇角淡淡微笑,自家太子妃聪颖优秀。   前世他只将她随意养在别院,确实明珠暗投,埋没了她的一身才华。   “多谢魏大人对她的照料了。”   魏大人见太子殿下如常验收,并无异状,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抬眼间,太子殿下这一身冻缥色的长衫分外眼熟,好似怀珠姑娘也是冻缥色的长裙。腰间,两人亦挂着相同样式的玉佩,一凹一凸。   太子与太子妃,穿的竟是眷侣款。   魏大人擦擦冷汗,感觉被秀到了,嘴里甜甜的滋味,好像已经吃到了喜糖。   送别了魏大人,陆令姜到书房,将前朝书法大家法素高僧的《观音经》取出。这件珍品是昨日刚刚送到的,经勘认的确是真迹无疑。她既喜欢学佛,他便送了给她,能博她一笑也是这件死物的福气。   现在他看到什么东西,都不由自主地想能不能讨她欢心。   时惟四月,初夏已至。白家门前树绕藤蔓,绿植蓊郁,一副清凉幽静之景。   他和她的大婚定在大暑,一年最阳光灿烂火烈的日子。届时蟋蟀居壁,腐草为萤,土润溽暑,是万物蓬勃的好时节。   他将要娶她了。   想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即便提前了婚期,却仍要等上两个多月。西南战事反复无常,他只想尽早娶了她,越快越好,否则一旦太子亲征,他们的好时候又要生生错过了。   白老爷迎接太子殿下,陆令姜没叫声张,只低调地入了院。不必说白老爷也知道太子殿下是来探望怀珠的,曲曲拐拐,顺着长廊直接将殿下引去了后园。   养花一年,赏花十日。四月里后园的琳琅满目的花植争相盛放,蜜蜂蛱蝶翩翩而飞,怀珠便在草地上舞剑。   她甚久没舞剑了。   养母的剑器舞堪称一绝,她便也得了些天赋。从前是盲眼无法舞剑,如今双目明亮,她终于可以酣畅淋漓。   剑锋过去,花枝低伏。   陆令姜静静看了会儿,怀珠收剑略有愕然,“你怎么来了?”   他下颌扬了扬:“这不是给你送礼?”   怀珠接过,见泛黄的纸张上是笔墨淋漓,透露禅意,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孤本,淡淡会心一笑。   “殿下有心了。”   陆令姜骤然被夸,下意识地将眼神瞟向别处,亦庄亦谐道:“前日打牌作赌,盛少暄恰好输了给我,我帮他捎来。”   如今他面对她还是不自信,知她不愿意收自己的东西,本能地扯别的典故。   怀珠心知肚明,他今日来朝政缠身连睡眠时间都无,哪有闲情打牌做赌。法素高僧的笔墨绝迹多年,赝品在民间都炒出天价,他为了挖到这幅真品定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无声的情意,在二人之间弥漫。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她脸色白了白,低声道:“殿下。上半卷的佛经已整理完毕了,下半卷需要查阅许多古籍。我想了想,搬到东宫去小住,借用您的藏书阁。”   平静的话说来激起千层涟漪,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心底层层雀跃浪花。   她的意思……是和他同居一处吗?   “如今整日抛头露面,不知又钓上了哪条大鱼,朝中素有清正之名的许信翎许大人都被她玩得团团转。”   “也就太子哥哥脾气好,容得她。”   “她哪里美貌了,名不副实。”   “明明是勾栏的货色,还另立门宅,装得跟正经人家的女儿似的。”   ……   窃窃私语声传来,极为难听,曦芽上去就要和那些人理论,怀珠拦住她。   双方矛盾一触即发,恰在此时不远处太子殿下撑着一柄十二骨的油纸伞过来,一身天缥色的长襟袍,面色有些清冷,沾点苍白,全无平日半分暖色。   在场的公子小姐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怎么会来?   当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晏苏荷,这是太子来接太子妃回家了。晏苏荷亦心头怦然,暗暗捻了捻手指,面色浮上一层红晕,准备给太子行礼。   谁料陆令姜径直走到怀珠面前,伞为她挡住了雨雪,柔声问:“珠珠,怎么提前了半个时辰,险些没接到你。”   怀珠本来带着点顺利过关的笑,见到陆令姜的一刹那笑容褪色。   “我没让太子殿下接吧?”   他微笑道:“这还用刻意叮嘱,天下着雪,没有车马怎么好,快快上我的车吧。乖。”   说着揽上她的肩膀,举止亲近。   怀珠不悦地蹙眉。   晏苏荷愣在当场,窘迫得直咬牙。其余众人亦冷场,面色黑得厉害,没人说话。   传闻晏大人提出退婚,太子殿下答应了。如今虽正式的退婚文书还没下来,但显然太子妃之位已花落别家了。   “太子哥哥……”   晏苏荷失声叫道。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还有就是,她前世最喜欢听他叫自己小观音,如今却最讨厌。   每次他这么叫她,都好像沾着风流轻慢的感觉,好像都在玩渎她一样。   陆令姜目光凉了一分:“怀珠……”   清风中白衫微微动,她的嗓音很清,又很静:“太子殿下,到此为止了。”   陆令姜长睫上沾了些雪糁儿,眨了眨,视线模糊了。他体味过她爱他时什么样子,此刻才更诛心。   一声声疏离的太子殿下,宛如一把把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关系的结束。   他竭力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丝温情,可没有。她利落,绝情,断得干干净净,有的只是厌烦和疲惫,既已一别两宽,便对他再无半分留意了。   可偏生他又无法对她怒,用强。   前世的是他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错。   坠下头,陆令姜双眼不闭,酝酿许久才哑声提及:“……前世的事,能和我说说吗。”   顿一顿,又道:“给我一次机会,好好补偿你,起码让我帮你把眼睛治好。”   怀珠纹风不动,他的所有弥补一文不值。眼睛是她的,是好是坏她自己来受。他的许诺,也对她完全没有意义。   等了甚久,只听她说:“放手吧。”   陆令姜万念俱空。   之前因为误会亏欠她的种种小事,他都以不同方式弥补了,以为能和好如初,没想到真正欠的却是滔天大账。   从前他是主她是妾,他把她丢在别院不闻不问,籍由己欲地施舍她……现在位置调换,被丢下的人成了他自己,几日来孤独落寞,求而不得的滋味也被他深尝。   她连施舍他一点都吝啬。   陆令姜心头荒草丛生,怕了,慌了,恐惧蚕食着身体每一寸,颤颤如在清风中一张脆纸。   放手……   他不想放手,他不愿放手,他舍不得放手。   忍不住表露心迹道:“怀珠。我心里一直喜欢着你。从第一眼就是。我以前的那些高傲,都是装的。你能不能别走?”   怀珠的一截披帛被他握住,和相好时一模一样的动作,夹杂几分隐晦的暧.昧。   她只得回过头来答他:“可我心里一直不喜欢您。之前的喜欢,都是装的。”   陆令姜被她这句话摄住了:“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留下?”   看着她单薄的肩膀,雪肤花貌,好像冲过去把她抱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放她走。   怀珠纳罕:“大师,您认识我?”   莲生大师道:“久仰大名。”   不知莲生大师从哪久仰她大名的。   怀珠进了屋,转过两道曲折的屏风,草药味越发浓重了些,熏得人嗅觉失灵,隐隐给人以不祥的预感。   内室,低低的咳嗽声传来,陆令姜正倚在床头边,一身皦白的寝衣,肩头裹着纱布,脸色和纱布一样惨白无人色。   怀珠有些不自在,磨磨蹭蹭地从屏风后转出来,喉咙涩哑,半句话说不出。   场面陷入一片死寂,陆令姜见了她,神色微澜,冷淡道:“你去哪儿了。”   听着,兴师问罪,并无任何感情。   怀珠喃喃道:“没去哪。”   他问:“没去看许信翎?”   怀珠心头猛跳,呼吸急促,眼睛稍稍瞪大了一分,他的关注点似乎不太对。   怀珠昂头道:“还是那句话。你若执意留我,得到的也只是我的尸体。”   他们动不动就要上升到生死对决……   陆令姜不知什么感情,反而笑了。   说来确实可笑,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任何正式关系。如今断绝了,自然也无需放妻书等繁文缛节,说走就走。   东西早已搬完,怀珠再无留恋,转身上了马车。   雪中观音离去,决绝再不回来。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他掩唇咳了咳,走上前揽住她的肩就想吻她。随即又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于急躁,有失谦冲的仪态,便强行装作平静地道:“可以。你想什么时候搬过去都行。”   怀珠道:“谢殿下。”   陆令姜深深吸一口气,脑海不由自主浮现此后与怀珠朝夕相处,共食三餐,同在一处屋檐下形影不离。他唤她一句“太子妃”,她也能唤他一句“太子哥哥”,幸福来得过于突然,便是神仙也不换。   他指尖假意抚着花木,神色没有什么波动,不经意地跟她讲起东宫有一处美轮美奂的宫殿,叫水木阆苑。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   晨光熹微,许信翎一早过来找怀珠。   昨日在长济寺的姻缘树下,他问怀珠是否愿意嫁给他,现在来求答案。   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他首先向怀珠提亲,明媒正娶,比偷偷摸摸好上太多。待他和怀珠做了正经夫妻,看太子还怎么从中作梗。   怀珠气血上涌,既然如意郎君的美梦破碎,索性挑破这层窗户纸,还了他那治眼的恩德也罢,免得这般虚与委蛇下去。   清了清嗓子方要开口,陆令姜却似提前预料到了,捂住了她的口。一双漆黑慑人的目,杂糅着点点情意,是真实的,并不完全是利用和欺骗。   两人互相盯着彼此,都想盯穿彼此的心。   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一句:“白怀珠,你别胡思乱想。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你别让我失望,不然你我这未婚夫妻可就真成敌人了。” 第100章   私逃[一更]   接下来几日,怀珠一直在东宫中郁郁寡欢,有时候呆呆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国史馆的工作已将近尾声,她没有正当理由出宫了。虽然陆令姜并未丝毫限制她的自由,但出门总要和他报备,她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索性算了。   夏日里黑云泼墨,天色阴沉沉的,凉得人骨头缝儿发寒,山雨欲来风满楼。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生死关头,却听陆令姜道:“早前闻晏大人有退婚之意,我便不敢纠结。今日趁众人俱在便正式说清楚了,我皇室与你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再不算数了。”   他当断则断,怀珠折断的那两截剑丢在地上,预示着一刀两断的两姓婚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掷地有声,轰隆隆作响。   晏老爷和晏夫人完全惊得木讷了,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了个外室,太子竟真敢退婚,他的前程、皇位都不想要了?   晏苏荷亦满脸是泪,自己被白怀珠威胁一通,生命之虞,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好好安慰自己,彻底厌恶了那白怀珠,结果太子哥哥还要和自己退婚?   不可能,不可能。   一向温婉的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退婚的话?中了蛊似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晏老爷含着泪指责道:“殿下,您如此薄情无情,是想逼死荷儿吗?这事传出去,文武百官容得下您吗?”   谁都知道晏苏荷是注定的太子妃,被退婚了,今后根本没法做人。   晏家来兴师问罪,本来是逼太子清理后院,料理外室,并非真要退婚的意思。   因为一介外室,太子也至于?   “殿下,您有气出气,晏家辛辛苦苦辅佐了您十二年,为何要这么伤人心?”   陆令姜却干净利索,脸色是冷色调的白,没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心中早已决定好的。   伤人心吗?   “笔墨。”   他笔走蛇龙地一纸退婚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盖上了太子金印,按了手印,丢给晏家。   这已经不是两家协约退婚了,而是单方面取消婚约。   监国太子的金印,实重千斤。   皇家要娶便娶,要不娶便不娶。   此时东宫的许多仆人已聚集在外,陆令姜当着所有人的面动咒道:“我陆令姜今生只钟情于白怀珠一人,以她为妻,永志不变。除了她之外不沾任何女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此时天色阴沉,隐隐有雷声,似乎天神还真听见了。   东宫做事的宫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近来迷上了摆弄花草,没事就泡在这温室中,松土浇水,修剪满园绿植。   太子还给这温室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盼珠园。   园内栽培的各色鸢尾花,前些天就被太子摘去一些,送给了白姑娘,可惜没有后续。   天一亮,晏家派人送信过来,质问太子沉溺美色,竟真的要和晏家退婚么?   一看就是晏苏荷回去告状了,太子想要名正言顺地退婚,没那么容易。   ……   折腾了半夜,陆令姜走后,怀珠又送别了许信翎,也没能安稳就寝。   她遣人烧了热水,曦芽伺候她沐浴。方才她与陆令姜纠缠时,曦芽已发觉,但不敢上前劝阻。   曦芽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果然如传中说中的丰神俊朗,一等一的郎君,看得少女芳心怦怦直跳,实不明白姑娘为何如此决绝地与太子一刀两断。   怀珠泡在湢桶里,用皂角大力搓了搓陆令姜留下的红印子,却怎么也洗不掉。   她忽然有些感慨,从前陆令姜亲她,哪怕只亲她手帕一下,她都能捧着手帕傻笑三天。现在心态着实变了。   黄鸢刚才在马车上,目睹许信翎敲门了,却装聋作哑没上前去,因为知道梧园里和怀珠纠缠的人是太子殿下。   此时,她没归家,却想留在梧园,好好和怀珠谈谈心。   来时见庭院间堆满了各种礼物,都是城中慕名追求的公子们送来的。   太子殿下也给怀珠送了新鲜鸢尾花,株株如蝴蝶振翅而飞,象征着至死不渝,都被忙碌的下人们丢在地上,踩烂成泥。   黄鸢替太子心痛了一瞬,问怀珠的所在,直接来到湢室。湢室内热气弥漫,两人都是姑娘,隔着帘幕说话倒也没什么。   黄鸢提起太子送的那些鸢尾花,道:“阿珠,花是你叫人踩烂的吗?”   怀珠怔了一下,显然不太知道这回事,一边往身上浇水边道:“所有礼物我都叫管家退回去的,许是忙中出错。”   黄鸢松了口气,想来怀珠恨太子也不至于恨到这份上。   不过太子最近确实异常,不去官场上,也不去风月场,单单浸淫在花园之间里,栽花种草。去太清楼陪怀珠打雀牌,是他近来唯一玩娱的活动了。   “那位太子爷也会种花。”   黄鸢暗暗观察着怀珠的神色,“阿珠,我没为太子哥哥说话,只平心而论,若太子哥哥认认真真再追求你呢,你真的半点不考虑吗?”   其实没必要拒绝得那么彻底,可以和太子提条件,再平白无故当个外室肯定不行,一定攀上良娣或太子嫔的位份。   将来太子践祚之后,怀珠就是妃或贵妃,风光体面,满门荣耀。   以太子殿下现在对怀珠的眷恋程度,这点条件不可能不答应。   怀珠从湢桶中出来,更了新衣,却似全然没听进去这番话,淡眉淡眼道:“日子已过得够糟心的了,还是别添堵了。”   黄鸢见怀珠仍这番态度,忧虑道:“虽说如此,太子哥哥不死心,你终究嫁不了别人的。”   太子这位置握有的权势太大,无论怀珠日后心仪谁,都有太多办法从中作梗。   怀珠不在乎,实在不行她便终生不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略过这一话头不提,怀珠出得湢室,与黄鸢去卧房坐。   两人又说起了许信翎,许信翎从梧园离开时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像是被重重伤害到了。   怀珠哑口无言,一肚子的气顿时不知该往何处撒了,“既是我送的,现在我不想给你了。”   就要收起来。   陆令姜笑着阻拦她,薄唇贴在她的眼皮上,正好能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心跳声,咚咚咚,“不行。还我。你既送我了就是我的东西,岂有夺人所爱之理。”   她从前送他的那些小东西,他都锁在东宫的一个柜子里了,一直舍不得拿出来。香囊见了风,气味会消散,用坏了再也没有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就在他掌心之中。不会飞走,无法跟他划清界限,也不会嫁给别人。   说实话,这段日子他挺幸福的,挺满足的。虽然在朝堂上殚精竭虑,但他好像把她找回来了,朝朝暮暮有她在身边。   他至此才舍得拿出香囊来戴一戴。   怀珠依旧不肯喝药,陆令姜剥了几枚荔枝给她吃,这个季节荔枝很难得。   她见是甜的,慢吞吞地张开嘴嚼了,弄得唇边尽是糖渍。陆令姜拿帕子轻轻给她拭去,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她。   “我上午在刑部替你说话。”   他沾着几分变.态的念头,“……现在却有点希望,你的罪名永远洗刷不清。这样你便永远属于我。”   怀珠听出他话语中的暗示之意,低声附和了句,“我昨日说过,殿下若保我一命,今后我也愿伺候殿下。”   什么主母位份,什么堂堂正正做人,清高独立,在死亡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陆令姜的态度不再像前日那般模棱两可,接了句,“真的?”   怀珠阖上眼,“做什么都行。”   他若有所思道:“那我要你立下一个字据来,白纸黑字,今后一定嫁给我,不嫁给别人,你愿意吗?”   怀珠迟疑了下,也说:“嗯。”   陆令姜的呼吸清晰荡开,吻痕细细密密落在怀珠颈间。怀珠没有再躲,昂头回应着他。   “你终究还是选了我,我还以为你宁死都不选我。”   他将药碗递过来要怀珠喝下,怀珠疑神疑鬼地看向他,似想他亲口保证,绝不会因朝臣的逼迫而杀她。   陆令姜眼神柔软,微微对她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怀珠无法,只得捏住鼻子,一仰脖逼迫自己全喝了,呛得直咳嗽。还没待细品苦味,陆令姜及时又把一枚荔枝塞入她口中。   他拉了她的手,怀珠以为要带自己去书桌立字据,他却拨了拨她额前碎发,“走吧。你喝完药,若憋得闷,我带你出门走走。”   怀珠蓦然一滞,没想到自己作为死囚还有这种殊荣。   头发乱蓬蓬的,她来到妆镜台边拿篦子梳两下,陆令姜却从身后将篦梳接过。   他一只手托住她墨黑的长发,一只手以篦从头梳到尾,无声无息,动作缓缓的,好像在品味着什么。   窗外春光正好,初春鸟语唧唧,暖阳静悄悄地洒在二人身上,好像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妻。   他梳了两下,便不好好梳了,双臂从身后圈住她,叹息着吻她的头发,有感而发,“没想到还有机会再给你梳头。”   怀珠知他时常会说一些甜言蜜语,不似许信翎那般清正为人,也不在意。   她任由他抱着,半截自由的手臂艰难地拿起桌上的眉笔,为自己画眉。   陆令姜唇角涟漪似的笑,头发给她梳好了,便瞧着她画眉,专心致志,似总也瞧不够。怀珠被他看得发毛,眉毛画得深深浅浅,有几分难看。刚要摸耳环来戴,他却早已递到了她面前,唇一张一合,似在唤她娘子。   “……给。”   怀珠接过,对他的亲近心照不宣,既答应了给他做妾,没必要再清高下去。   梧园外层层把守森严无比,太子将她领出去,却如鱼得水畅通无阻。   怀珠不能被人认出来囚犯的身份,故而带了个帷帽在头上,坠下长长的白纱。她本来就视力不好,这下更看不清路了。   上马车,陆令姜将她抱了上去。   怀珠小幅度地掀起帷帽,望着城中的车水马龙,问:“你带我去哪里?”   盛少暄哭笑不得,道:“那日您跪了半天,跪出什么名堂了吗?”   陆令姜思索片刻,低低嗯了声。   盛少暄:“什么?”   “她叫我要跪别处去跪,别扰了她门口的清净。”   “操。”   盛少暄实在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但见陆令姜笑吟吟的,云淡风轻,丝毫不以为介怀,摇摇头自嘲,好像完全没受打击。   于白怀珠,太子真把她当成神明了是吧。   转而又说:“石家将您辛苦养的花儿毁了,的确可恶。但您下手也太重了,报复晏家就算了,为何毁去小孩子的一辈子?”   “如今那孩子大小便失禁,整日发高烧,惨叫,见鬼似地呓语,石家上下恨透您了,连我都替您着急。”   陆令姜依旧垂首专注着笔下的字,对盛少暄的絮叨有一搭无一搭听着。   他笑了,“那还要我怎么样,亲自去哄那孩子?”   盛少暄发寒:“别,您去了那孩子会直接被吓死的。”   “那不就得了。”   陆令姜不打算善后,撕破脸就撕了,东宫没必要迁就石家。本来毁了红一枝囍的人,就该死,该千刀万剐。   “石家今后还有的闹,暂且不急。”   字写好了,端端正正“盼珠园”三个正楷,给花房重新做牌匾用。   之前的牌匾被石恒击出一条裂缝,这几日宫人忙着修缮,由太子亲自题字。   陆令姜举起素绢,透过阳光静静凝视,问了句:“好看吗。”   盛少暄观那三字,笔法圆浑,力透纸背,是极好的字,诚恳点点头:“好看。”   陆令姜沉沉道:“我也觉得她很好看,很漂亮,一夜梦三次,总也梦不够。”   随即收起素绢,拂袖而叹息。   盛少暄懵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太子说的是白怀珠。素绢上虽有三字,但太子方才盯的只有“珠”之一字。   太子魔怔了,魔怔了。   自小玩到大的同窗,竟不知他如此是个深情种子,深情得疯癫。   转头,见太子一身白袂飘飘,吹拂在冬日最后一缕严寒风中,又要去花房养花,完全没有待客的意思。   盛少暄最后朝他的背影问:“过几日长济寺有讲经大会,殿下要不要赏脸前去?”   陆令姜脚步停了一停,格外冷漠,“不去。”   自从白怀珠离开,生活的很多乐趣都黯然失色。他头痛病犯了,见着人就烦,需闭门好生养养。   盛少暄甚为遗憾,本想借此机会劝太子走出阴霾,忘记那白怀珠的。   此时赵溟忽然过来送信,至太子面前。陆令姜淡冷瞥一眼,兴致缺缺,赵溟低声道,“殿下,白姑娘送来的。”   陆令姜神色立变,忙接过信来,信笺簪花小楷几行,的的确确是怀珠的字迹。然而,她来信为了给他送人参和银票——就是在太清楼他没收的那些。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白老爷怕矛盾激化,别再得罪了太子殿下,连忙打岔过去。   饭罢,白老爷单独找到白夫人,责她胡乱说话。   白夫人不以为然:“怀珠明明不是你的种,当初就不应该把她带回来。”   白老爷嗔道:“谬论。”   怀珠是他们全家的盼头,还指望着怀珠能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保白家的富贵青云路,如何能得罪。   此番白小观音既洗脱了叛军的嫌疑,重新做人,许多慕名追求者又卷土重来,闹闹哄哄地聚在白家门口,带着贵重的礼物,只为求见白小观音一面。   之前怀珠住在梧园时,便有许多追求者骚扰。如今人人都知连太子都倾慕白小观音,她名声更噪,美貌的名声已传得神乎其神,宛若洛神妃子。   白夫人极不高兴,眀箫出嫁在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闹出乱子来,更盼着白怀珠这个麻烦赶紧离开白家。   事到如今,还盼着太子会回头看白怀珠一眼吗?太子已多日不曾理会她,估计连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白夫人私下里找到了怀珠,劝道,“四丫头,虽然你有幸得太子殿下一时青睐,但殿下不会真纳你为妾的。你年岁大了,不能总这么耽搁下去,否则会人老珠黄的。改日叫冰人给你说门亲事,虽找不到像宋温那般上进的,正经人家却能寻得到。”   话里话外褒扬自己的女婿,贬低怀珠。白怀珠已经跟过太子了,哪有高门大户敢要她,敢和太子殿下作对。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陆令姜由最初的惊喜,变得颓废。   随手将信笺揣入袖中,观那条大人参和银票,窝心恼火得很,气得笑了。   她就这么迫切地想和他划清关系?   盛少暄试探地道:“殿下,没准白姑娘是关心您,怕您在雪地里跪风寒了。”   陆令姜呵呵,下颌绷得紧:“关心?”   他沉吟半晌,道:“带你去看戏,喜欢吗?玉堂春的那一场。”   怀珠蹙眉道:“我看不清……”   他寸寸将她的眉眼抚平,道:“我们坐第一排,近距离看。包场,没外人。”   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欠了一场戏。   顿了顿,“回去你得认真吃药。”   怀珠亦惭愧,因自己和陆令姜的事牵连到许信翎,很是过意不去。   当时她和陆令姜纠缠在一起,恰好被许信翎撞见,她没脸面再见许信翎。   她只得派曦芽去库房寻些值钱的宝物,送了去给许信翎,当是赔礼了。   ·   隔日,早朝。   他义无反顾,似不要面子了,也不计较说这番话怀珠是否会答应,朝廷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只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爱慕白怀珠。   她说他是她身后的纠缠一条狗,确实,他就是。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怀珠知白老爷必定虚与委蛇,本来也没指望。回到自己的闺房中,思来想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理清事情的原委免不得束手待毙,饶是陆令姜那样的枕边人也不能相信。   机会就在眼前,只有一次。她一咬牙,心一狠,表面上辞别白老爷回东宫,实则用私银雇佣了马车和车夫,直奔青州老屋。   ……算不得私逃,但违背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又实实在在是私逃。 第101章   身世   怀珠没有惹怒陆令姜的意思,快去快回。幸而手上银钱足够,车夫得了油水,只道她是寻常贵妇出远门办事,一路稳稳将她送到了青州。   虽动作迅速,到青州地界时天色也大黑了。怀珠临走时叮嘱藕官姑姑傍晚便回,如今已大大超越了时间,陆令姜必定在找她……但转念一想,也不一定。   他军务缠身,每日这时候都下不了职,君臣彻夜长谈,或许到明天早上都没发现也未可知。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不巧的是,他今日不议政,也无公事,专程等她,她却不见人影。   打发去白府的人送来白老爷的口信,四姑娘是回来过一次,但待了一盏茶的时候就走了,说是回东宫。   陆令姜喝着冷茶,看着冷戏,心境也似冷如窗外雨色,阴翳得不像话。   他还真是没想到,都跟了他这么久,婚都定了,她还敢跑,竟敢跑。 第102章   笼鸟   青州刺史赵培源还是太子殿下一手栽培出来的,当年赵培源无家可归,郁郁不得志,太子殿下知遇了他,为他提供了去书院读书的机会,有多年来的不弃之恩。   接到太子手令后,赵培源立即安排人马搜寻,保证在不惊动流寇和百姓的前提下,将太子要找的人秘密抓逮到手。   太子殿下的原话是只留那女子一人的活口,她身边若有任何其他人不问老幼,不问身份姓名,一律就地格杀。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骤然被门外的凉风一吹,怀珠下意识打了个凉嗝,刚刚哭过的小脸嬗了。他搂着她的腰,暗暗加快了脚步。   到了用膳的明之堂,桌上琳琅摆着一桌子菜,都是新备的热腾腾的。   他没告诉她饭是他刚刚亲手做的,也没告诉她桌上瓶中那捧幽香淡淡的白梅,也是他折来三番两次想送给她的。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但她想离开他绝对不行。 第103章   困住[一更]   怀珠把这顿当断头饭来吃,不情不愿地走进了明之堂。若非陆令姜大力拉着让她没有退路,真不想踏入这房室半步。   谁人不想活着,但犯了这样诛九族的大罪,活着变成了一种奢望。况且她并非一时被妙尘蛊惑,而是血脉里流淌着的,实打实叛军头子遗落在民间的女儿。   前世,他也是这样赐了她一条白绫。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陆令姜一直安静看着她的睡颜,好心总也看不够似的。遣人拿来了冰块,给她打着扇子,丝丝凉气与溽热抵消,帐间渐渐变成了最佳温度。又将颈下枕头换成薄荷脑儿和冰叶填充的凉枕,使人在这小暑季节睡得舒适些。   他轻轻捻了捻双唇,想吻她。   如何跟她解释,四妹妹,太子哥哥没变,依旧想宠着你,依旧想给你自由。但太子哥哥不得不留个后手,只得一根细细的银链拽住你而已,怕你真插翅飞走。 第104章   威逼[二更]   反贼妙尘以老屋为基,组织手下游荡在青州城里。之前一直捉不到狐狸尾巴,这次多亏了白怀珠,得以将贼寇清剿。   午时三刻的行刑场上,被捕的一十一名叛军在青州古城全被枭首示众,血淌成河。经此一役,穆南的大军元气大伤,在日后的决战中胜算不大了。   不得不说,白怀珠真是太子殿下手中一颗至绝至妙的棋子,初次利用便大获全胜。此女虽早已加入叛军的阵营,太子殿下却只是加以圈禁,迟迟留得她的性命在,也是等这一天。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这次,可不会把钥匙藏在那么简单的位置了。   怀珠呼吸紊乱着,几乎是被拖拽回去的,费尽全身力气反抗,却也徒劳无功。   银蛇即将再一次将她拉回黑暗,她将脚缩回去,泪流满面,只得仰头无助地冲他点点头,太子哥哥,我答应写那封信。 第105章   救她[二合一]   冰凉的锁舌说话间就要嘎达一声扣回去,她在陆令姜眸中看到隐隐兴奋、阴翳的光芒,完全不像平时温斐斯文的他。   好像对他来说,她彻底反叛也好,他终于有了正当理由折断她的翅膀,这才是永远留住她最安全的方式,使他放心。   她若背叛了他。   他反而可以拥有她。   许信翎亦打了个突,下意识与怀珠拉开距离,“……太子殿下。”   毕竟他只是个文臣,不似太子那般文武兼修,蓦然被长剑冰冷的锋芒指着,心头难免怔忡。   陆令姜翻身下马,压根没理会许信翎,目光一直胶着在怀珠身上。   明明她方才还对许信翎笑得灿烂。   明明她还和许信翎谈笑风生。   一遇到自己,全都变了。   见她浑身紧绷,满是警惕和戒备,无尽的疏离,只似在面对危险的敌人。   陆令姜浮起一阵暗火。   可再醋,他都没资格责怪她。   她也爱过他,是他自己不珍惜。   前世的那些罪孽,已把他打入阿鼻地狱,使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   这把二尺一寸的长剑,原本是给她准备的,自刎在她面前的。   可理智压抑不住滔天情慾,刚才他在后面,目睹她和许信翎亲亲密密,嫉妒心酸,恨不得从未生在这世上,想不顾一切地用强权将她缚住。   陆令姜装作平静问:“干什么去了?”   怀珠已从最初本能的畏怯中恢复出来,亭亭而立,并不应答。   陆令姜将长剑倒竖,温声道:“怀珠,你过来。”   他刚吐过血,连日来又为了养花又失血过重,此时伸出的一只手毫无人色,显得并没什么攻击性。   怀珠迟疑地挪了下脚步,随即止住。她似乎意识到,不该对他唯命是从。   “太子殿下。我已搬到了梧园,跟您断绝了所有关系,去哪儿是我的自由。您这般包围我的民宅,还咄咄逼人地兴师问罪,未免情理不通。”   陆令姜见她认真讲道理的样子,极是凉薄,显然半点不爱他,无半点留恋。   这皆是前世的恶因,造下的恶果。   前尘往事长出尖刺来,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他可以为她死,把这条命赔给她,但不能接受她不爱他。   陆令姜忽然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红着眼睛,心绪略有起伏。   以前在别院,她总这样执著地扯住他,叫他别走,多留些时间陪陪她。   他却每次都因为政务一定要走。   而现在颠倒过来,他执著地扯住她,叫她别走,再多看一眼她。   她也一定要走。   “……你再碰我一下试试。”   怀珠嗓音略有尖锐,眼角隐隐有湿意,似也忆起了从前不好的回忆。   爱时有多爱,恨就有多恨。   面对一个一条白绫赐死了自己的人,被他摸一下都是玷污,耻辱。   她挣扎两下,被他箝制住,徒然无功。鼻子头红红的,片刻间快哭了。   “世人皆求权,求财,求命数,为何求一无关紧要的俗物?”   梦中的他不会用神志思考,顿一顿,只凭直觉说:“娘子,娘子想要。”   观音化为轻烟消失了。   翌日班师回朝,神明显灵,陆令姜竟偶然得知了戏班子的下落。绕了个远路,真将小玉堂春所在的戏班子给请到了。   菩萨显灵了。   几个要好的将军调侃,太子殿下不愧是凯旋归来,春风得意,还有听戏赏曲儿的风情雅致。   陆令姜内敛弯弯唇,完成诺言所带来的成就感,几个光棍儿怎会懂得。   回城之时,见木叶纷纷跌落,雨痕斑驳,一梳月亮刚好圆了第三回 。   他想,天凉好个秋。   虽然迟了,但好在还是回来了。   ……   入宫拜见了父皇母后,回到久违未见的春和景明别院。   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与怀珠重逢的场面,想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撒撒娇,她听自己请回了戏班子定然满心欢喜。   然这座寄寓了春和景明美好愿景的别院,从没真正春和景明过。   黑暗阴雨绵绵,乌鸦乱舞。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尸体。   下人说发现时,姑娘是用一条白绫上吊的。因之前推了晏姑娘落水,承受不住内心的愧疚,畏罪自杀。   临死前,只留给他一句话。   “太子哥哥。你骗人。”   陆令姜来到她冰凉的牌位前。   恍恍惚惚,像梦一样,双脚如踩在棉花上,说不清什么滋味。她走了,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一切都过于突然。   他想说,不是。   我没骗你。   白怀珠,我怎么骗你了?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骗你了?   戏班子他为她请到了。   虽然最后一班错过了,但他仍为了她请到了。   还有位份……   他们不是说好回来商量的吗?   路上,他仔细想了她的位份。   喜欢哪一个位份?   他都给。   他再也不当宝贝捂着了。   你为什么要上吊,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死的方式报复他。   难道她不知道,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吗。   心头肉啊。   ……念及此处,怀珠略略宽心。   别了车夫,她独自一人撑着伞,痴痴走在雨膏烟腻的青州古巷中。   常说这里闹流寇,但此刻一见街巷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倒也没什么危险的。直至到了郊外,景象才渐渐荒凉。   怀珠按照记忆依稀寻着老屋,希望没被繁潮的雨水冲垮,养父母的三尺薄坟就在老屋附近。   她一柔弱女子,独自走在陌生的深巷中有些胆怯,但见童年的种种印迹出现眼前,知自己并没找错地方。   云重月暗,雨声渐止,惨雾重浸,不提灯已看不到东西,应已过了戌时。   怀珠买了盏小孩子用的花灯照亮,心态也像一个偷跑出来的小孩子,夜色每浓重一分,心跳便加快一点,生怕后面陆令姜的卫兵追来。   这趟回去,还不知面临怎样的处罚。   他一怒之下,再度将她贬为侍妾,不让她做太子妃了?   ……左右已出来了。   怀珠随意在路边摊吃馄饨填肚子,十五文钱一碗,用的还是那夜陆令姜输的赌资。   她努力平稳内心,吃饱过后仗着有力气,一股脑儿地跑到记忆中的老屋小径前,却发现那里并未坍塌,好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身后传来一惊讶的声音:“怀儿?”   怀珠猛地回过头,见风雨中站着的竟是妙尘师太。妙尘师太拎着手中刚买的菜,警惕着周围,不由分说将怀珠领进了老屋中,点上一枝蜡,仔细关好门窗。   “师父没看错吧?真的是你。”   怀珠擦了擦脸上雨水,见妙尘师太面容清瘦,似有病容,右臂绑着绷带。   “师父。”   她不知道此刻还该不该叫妙尘一句师父,妙尘师父究竟是不是好人。   她现在和反贼在一起,被人发现定然是凌迟处死的大罪。陆令姜曾警告不要让他失望,做不成夫妻就做敌人,而此刻她的行为就在实打实地令他失望。   可他呢?没有令她失望吗?   皇位和她,究竟孰轻孰重。   凭什么他令她失望,她就不能令他失望。   妙尘见怀珠有顾虑,未曾避讳,主动解释道:“近来天下局势严峻,师父受了伤,暂时避在你养父母从前的老屋疗养,师父的队伍马上就要和朝廷决一死战了。”   怀珠缄默地听着,五味杂陈。   “怀儿,今日你既来找了师父,师父掏心窝地说一句,希望你就此能和师父走。”   “为公的,我们并非朝廷描述的残暴不仁的叛军,也能给百姓好生活,甚至能比现在的朝廷做得更好。为私的,为人妾室有什么意思,难道你忘记太子之前怎么对你的了吗?我们自己夺得天下,自己坐江山,披龙袍,不必在权贵足下苟延残喘来得痛快?”   怀珠蓦然问:“师父凭什么说龙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女儿身,即便加入你们也连普通卫兵都不如,毫无军功,怎么就一造反就能越过穆大将军去当皇帝了呢?”   “怀儿,你还不明白吗,还是明知故问?”   妙尘师父也变得激动,嗓音略略发紧,“大将军只有你一个女儿,当年你娘亲被朝廷所困,走投无路,在深山老林生下了你。她知朝廷一定不会放过叛军家眷,才把你送出去,保住你的性命。”   穆夫人精通医术,当时蓄意使了药,让山下一个贫凡人家的孩子生了病,借机施恩医治,挟恩图报,将新生的女婴交给那对张姓贫穷夫妇抚养。   “朝廷果然很快搜捕到了你母亲,见她中年貌美,轮番凌辱。你母亲不堪受辱,失了清白之后投缳自尽了。师父当年只是你母亲身边的一个小婢女,生生目睹而无能为力,只得含恨隐姓埋名,时不时到张家,看你成长得好不好。”   怀珠一时很难接受这些,眼前隐隐浮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母亲,父亲。妙尘师父的话确实很打动人,她感觉自己的心摇摇欲坠,仿佛不那么坚定了。   “你问师父为什么笃定你一定是将来的皇帝,那是因为新朝是崭新的,国法皆由我们自己定,会废了女子不能称帝的旧传统。穆大将军是大家的首领,他唯一的骨肉就是你,父传女,将来大家拥立的新皇不是你是谁?”   妙尘说到此处流下一行清泪,又说:“这么多年来,穆将军一直找你们母女的下落,忧思成疾。可师父怕他冲动,从不敢告诉他,你就在皇城,还嫁给了太子……”   怀珠怔怔,几乎怀疑这个世界错的。   妙尘握住了她的手:“怀儿,你和师父走吧,去见见你爹爹,共同做一番惊天伟业。我们哪一个不是你的亲人,哪一个不与你血脉相通,你亲生爹爹他这些年想你想得头发也白了。”   怀珠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被往造反的道路上扯,也清楚地记得养父张生教她的:为人臣民,要忠诚,要纯孝,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天下迟早要大乱的。一乱起来,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百姓就太苦了。   冬残春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盎然的春意给大地铺上一层绿缎。   白家此番劫后重生,几个女儿中,白眀笙已嫁,白眀瑟被休弃在家郁郁寡欢,还剩下白明箫待字闺中,正准备操办婚事。   说起来年轻时,白夫人对白老爷管束甚严,导致白老爷几乎没纳什么妾。   唯一一次风流,白老爷下江南时喝醉了,遇上了绝色扬州瘦马秋娘。在秋娘意外有孕后,白老爷却恼羞成怒,担心被家中正妻知晓,断然与秋娘割绝关系。   秋娘在孤苦伶仃中独自诞下一个儿子,这儿子便是怀安。后来秋娘遇上了张生,两人结为夫妻,又阴差阳错收养了怀珠,一家四口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   后秋娘和张生双双惨死,白老爷已过了不惑之年,和白夫人的关系不似年轻时那般紧张,想到自己尚有一个儿子遗落在外,便来张家将怀安认回去。   白老爷见怀珠生得貌美,今后或许有用,便也勉强带了怀珠回去。表面让她做庶女四小姐,实则只留这完全没血缘关系的丫头片子做个洒扫佣人。   白老爷的二子四女,除怀珠和怀安姐弟外,其余白揽玉,白眀瑟、白眀笙、白明箫三姐妹,皆是正室夫人所出。   嫡出和庶出有天然的差别,从前眀瑟眀箫她们在怀珠面前经常是趾高气扬的,哪里想到白怀珠竟有本事爬上太子的床。   春天来了,新的气象。   眼见着眀箫的年纪到了,几日来白家都在为她张罗婚事。   据说眀箫的未婚夫很厉害,四品翰林宋温,今年的一等甲子,对于白家这样的家族来说,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婿,白老爷和白夫人都甚为满意。   怀珠冷眼在一旁看着旁人婚嫁,眀箫羞涩窃喜的样子,心里平平无澜。   当初她适龄时,白老爷不由分说就将她绑去送到太子的榻上,她寻死抵抗都徒劳无功。   而对亲生嫡女眀箫,白老爷和白夫人却小心翼翼地择一人中龙凤做女婿。   何等区别对待。   翰林院那边传来消息,翻译佛经的事还在进行,若怀珠的眼睛痊愈了,近几日便可以过去。   怀珠被判为叛军后,外界非议的声音不小,之所以翰林院还愿意接纳她,完全由于太子殿下在背后递了话。   陆令姜这样不断施恩于她,让她的债永远还不清。但能去翻译佛经,怀珠还是很乐意的。   她试着读书写字,眼睛不疼也不酸,可以胜任,完全没必要老在家窝着。   藕官姑姑却及时带来了太子的指令,“翰林院的女编修这一位置肯定给您留着,但您暂时不许去翰林院。太子殿下说眼睛是大事,必须完全养好,否则前功尽弃。”   怀珠心中抵触,妆台上还静静丢着陆令姜前几日强行塞给自己的一对明月珰。   他怎么管得这么宽。   眼见白家几个及笄的女儿都有了归宿,怀珠待在家,好似一颗待采撷的珍珠,分外显眼。   白老爷心里跟长草似的,怀珠在家住了这么多日,太子那边丝毫没动静,定然太子殿下厌恶了怀珠,这可如何是好。   晌午用饭时,白夫人夸赞起自己的女婿:“……宋温是个上进的后生,年纪轻轻就在翰林院做事,关键是肯对眀箫用心。这样的女婿提灯笼也找不来,不是谁想嫁就能嫁的。女子议亲,非得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做当家主母才行。”   眀箫羞赧地垂下头去,嫣然笑一笑,看样子也甚为满意自己的未婚夫。   这话多少有点影射怀珠的意思,毕竟她给太子殿下做过外室,如今又惨遭抛弃。   瞧向怀珠,斯人却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吃着米饭,好似没听见一般。   白老爷咳了咳,道:“好好吃饭,提这些做什么。”   白夫人柳眉一竖,“得了好女婿还藏着掖着不成?宋温后日就来咱们府上拜访,到时候得叫厨子多备些酒菜,人家新晋登科,前途无量。”   顿一顿,问怀珠,“是不是,四丫头?”   怀珠滞了滞,面无表情:“恭喜夫人,恭喜眀箫姐姐。”   白老爷怕矛盾激化,别再得罪了太子殿下,连忙打岔过去。   饭罢,白老爷单独找到白夫人,责她胡乱说话。   白夫人不以为然:“怀珠明明不是你的种,当初就不应该把她带回来。”   白老爷嗔道:“谬论。”   怀珠是他们全家的盼头,还指望着怀珠能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保白家的富贵青云路,如何能得罪。   此番白小观音既洗脱了叛军的嫌疑,重新做人,许多慕名追求者又卷土重来,闹闹哄哄地聚在白家门口,带着贵重的礼物,只为求见白小观音一面。   之前怀珠住在梧园时,便有许多追求者骚扰。如今人人都知连太子都倾慕白小观音,她名声更噪,美貌的名声已传得神乎其神,宛若洛神妃子。   白夫人极不高兴,眀箫出嫁在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闹出乱子来,更盼着白怀珠这个麻烦赶紧离开白家。   事到如今,还盼着太子会回头看白怀珠一眼吗?太子已多日不曾理会她,估计连她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白夫人私下里找到了怀珠,劝道,“四丫头,虽然你有幸得太子殿下一时青睐,但殿下不会真纳你为妾的。你年岁大了,不能总这么耽搁下去,否则会人老珠黄的。改日叫冰人给你说门亲事,虽找不到像宋温那般上进的,正经人家却能寻得到。”   话里话外褒扬自己的女婿,贬低怀珠。白怀珠已经跟过太子了,哪有高门大户敢要她,敢和太子殿下作对。   “你看你二姐姐,马上去宋家做堂堂正正的主母娘子了。眀瑟过段时间也会二嫁,难道独独你留在白家当老姑娘不成?你总待在家中,外面闹哄哄的一大堆求亲者,我和你父亲心里也不踏实。”   他指向其中一个观音形的玉坠子,道:“珠珠,你带钱了不曾?”   怀珠微微愕然,好奇什么成色能被他看中,探着脑袋出了船舱。见那块玉石哪有什么成色,甚至连玉都算不上,质地混浊,其上雕的观音样貌模糊。   “公子真的要?”   她带钱了,一些小钱。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出门都不自己带钱的,她兜里也就十几文散碎的铜钱。   陆令姜颔首。   怀珠给了那卖唱女十文钱,卖唱女千恩万谢地去了。她换得那枚观音坠来,放在手心打量半晌,玉石沾了几滴玉色,在阳光不那么明媚的阴雨天看好像还行。   从前她亲手给他雕的观音坠,都被摔碎了,无法再复原。   “谢谢——”   他下意识开口谢人,顿了顿,念起她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绰号,含笑道,“谢谢小观音。”   白夫人喋喋不休了会儿,见怀珠没应声,又问怀珠和太子进行得如何了。   怀珠道:“已经说清楚了,一刀两断,今后再无瓜葛,恩怨都还清了。”   白夫人舒了口气:“也好,断个干净,今后方便我和你父亲再给你安排婚事,太子殿下岂是咱们能高攀的。”   其实她心里一直不愿意怀珠侍奉太子,超过自己女儿去。毕竟自己几个亲生女儿样貌个个不差,却没有侍奉太子的机会。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激烈厮杀。   她心如乱麻,脑仁隐隐作痛,站了起来转身要走。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国恨家仇。   “怀儿!”   妙尘师父在后面微微抬高了音量,叫道:“此番你若走,你父亲的队伍必败无疑,我们所有人都会身首异处!”   梦境如雾,倏然退散。   陆令姜喉咙一甜,沉沉呕出一口血来,惊醒过来。   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在什么前世的梦中,手里也没抱着什么排位,而是寂然立在白府门口。   视线缓缓变得清晰,见赵溟急急奔过来将他搀住,关切地问:“血?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不要紧吧?”   陆令姜苍白着脸色,摆摆手,阖上眼。脑袋如撕裂般剧痛,痛的他几乎无法站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   “你……放开我,放开我。”   陆令姜不答,反而更靠近了些,强行与她五指相扣,手心贴手心,透着决绝。   他不会放开她的,他就是要倒追她,缠着她,没有她他活不下去。   许信翎此时肃然道:“太子殿下,白姑娘不愿意,请您放开她,莫要无理取闹。您就是如此欺辱弱女子的?”   ……   黑夜。   妙尘给了郭寻一耳光,痛斥道:“混帐!谁让你支使沈延光放箭的!伤的还是怀珠!将军的命令是要我们平安救出怀珠!”   郭寻脸颊红肿,却并不后悔:“将军为何执着于这素未谋面的骨肉,她帮着狗太子祸害忠良,死一万次也不冤枉!只可惜了延光兄弟,白白损失了一条命。”   妙尘闭目痛苦,却比郭寻多知道些内情。那小姑娘落在太子手中,无论武力还是攻心,哪里玩得过。   “无论如何,我们要救出怀珠。不单是为了将军的女儿,也是为了我们的大业,否则受人掣肘的日子将无穷无尽。” 第106章   守株待兔[一更]   青州还有叛军余孽在作乱,太子加强了兵力内外巡逻,不过不是针对青州草场的,而是针对青州行宫和皇城的。   草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只是一片养护肥美的草地和林子罢了,几间马厩,几件营帐,即便一把火烧了都无所谓。而青州行宫却簇拥着不少能臣巧将,他们才是东宫的主要力量。   怀珠依旧青州草场,不知怎地太子居然没接她回行宫。精良兵力都被调回皇城了,草场这边只有傅青手下几个零散杂兵看着,守备不能说松懈,却也绝不森严。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她不怕林子里有熊,只怕身后有鬼。   太子如今比鬼还可怕。   然而没想到的是,还没真正出了草场的范围,陆令姜已纵马在这守株待兔等着她了。   他淡淡笑:“珠珠,怎么如此磨蹭,一个时辰才跑出来?下次好好练练脚力。” 第107章   郎欺[二更]   怀珠耳畔嗡地一声,僵在原地。   两人相对安静着,清风中白衫微动,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入耳朵,一分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   陆令姜微微冷叹:“珠珠……真是从不令人失望。”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怀珠只好撑作笑脸:“别来无恙。”   陆令姜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皮。   场面微微有点微妙,顿一顿,她只得挽住陆令姜的手臂,道:“我和太子哥哥,刚一起从遛马的草场回来,篝火晚会很好看。” 第108章   冷战[一更]   太子哥哥。许信翎深深品味着这四个字,印象中她从没当着他的面如此叫过。   很久她哭着说,许公子,他对我不好,我不要做太子外室了,你帮我逃出去。   后来她面无表情说,太子好像还行。   现在她已唤“太子哥哥”——   怕是走进她内心的男人,无论爱恨,从头到尾都只有太子。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由不得你。”   他冷冷撂下一句,又怕自己态度拿乔得太过,让她疏离了和他的感情,片刻,又轻轻补充说,“……都是你爱吃的。”   “你是不是有病,烦不烦。”   怀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小声嗔了句,自顾自地去水盆边拿帕子擦汗。对铜镜一看,她整个人都凌乱不堪,发髻乱得不像话。   陆令姜被骂了,绷着下颌,唤了两个婢女进来帮她,自己敛了敛衣襟则要走。在她这里多呆一秒,他都有被活活气死的风险。 第109章   跟谁[二更]   峡口关是进入皇城的必经之路,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最细的一处羊肠小路仅能容纳八匹马同行,易守难攻,凶险万分。   穆南将大军拉入峡口关外,驻扎军营,命手下妙尘清点死伤弟兄的名单。   除了前几日的沈延光、以及青州被杀的一十一个心腹大将之外,有不少将士被俘虏。   按着名字挨个数下去,数到最后,妙尘道:“还有怀珠。”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试过几次她脸皮薄得想投河时,愤然道:“殿下,你是不是就是因为穆南而报复我,请直说好吗?”   陆令姜哑然,这是报复吗,他才轻轻剐了她的脸蛋几下,就折磨她了?   那接下来的事,她怎生受得了。 第110章   雨色[一更]   夏阳和煦,帐中轻怜密爱,柔情缱绻,竹林间的清风透窗洒在重重帷幔之间,吹得散落在地的凌乱衣裳微微拂动。   两人各自褪了衣衫,最终她太羞涩内敛还是没能主动,由他摁着她颠龙倒凤。   不同于以往的僵硬抗拒,这次怀珠身软如水,含情脉脉注视着他,将唇印在他颈间,恰似一朵依偎乔木生存的女萝花。   她鲜少有这么乖顺的时刻,甜秀好看得好像一枚新剥的荔枝,足足惹人怜爱。陆令姜亦用一双温柔的仙鹤眼凝视她,微微眯起,将凌人的三眼白都隐去了。   亲吻的啵啵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屋内,伴随两人低哑而压抑的笑声。她有心臣服于他,第一次尝试着享受其中,对他百依百顺,明亮的眼睛满盈欲溢的情愫。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陆令姜笑:“一会儿抱你回去吧。”   他许是在战场走动过,通晓一些穴位,片刻怀珠就感觉脚踝恢复如常了。陆令姜这副样子不像冷漠无情的未来帝王,反而像年少时的太子哥哥,和蔼可亲。   怀珠抿唇,忍住心底的涟漪。求他赐解药救穆南一命的蠢话,险些就出了口。 第111章   交换[二更]   他帮她将绣鞋穿回,理好了裙摆,见她欲言又止样子,“怎么,有话和我说?”   怀珠摇头道:“没有。”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陆令姜起身坐在她身畔,瞥了眼濛濛雨雾中亭台楼阁,神色好像还不错。   他也没多问,轻佻的食指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链子,闲闲侍弄着,眉目含情:“那吻一吻我。”   其实她只付出了极浅的代价。   爱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爱不爱的谁能说得清呢,没人知道她给没给。   她不想让穆南就这么死了,收了兵权,放那个七旬老人就此归隐山林也好。   陆令姜黑白分明的仙鹤目似一瞬间冻结,但在此之后,他也没有立即答应,只拍拍她的肩,道:“先睡吧。” 第112章   书房[一更]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怀珠愣愣仰头,陆令姜已抽了舆图走了。她吞咽了嗓子,只好吃这嗟来之食。饮过茶水后缓缓将糖莲子含在口中,糖霜滋味弥漫开,衬得眼下的苦楚更苦了。   这些小动作被许信翎尽收眼底,内侍上过了茶水后还上点心,许信翎见太子没要,低低的一句吩咐好像是“……再给珠珠上一份”——太子的余光,一直若有若无地瞥着怀珠。   魏恒禁不住去瞥那位白姑娘,真够放肆的,她霸占太子殿下的位子不说,现在还趴在满是军机文书的桌面上阖眼小睡,也偏偏太子一人愿纵着这姑娘。 第113章   泛舟[二更]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   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殿下,给您。”   陆令姜接了,无论怎样,这算她送他的一件生辰礼,而且观音形的。   虽然是自己要来的地摊货,但也值十文钱的情意。   从前她亲手给他雕的观音坠,都被摔碎了,无法再复原。   “谢谢——”   他下意识开口谢人,顿了顿,念起她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绰号,含笑道,“谢谢小观音。” 第114章   假意   怀珠一滞,他许久没这般称呼她,似包含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愫。敛了敛眉进入舟室,轻舟缓缓在濛濛烟雨中漂动,远方黑色的群山弥漫着一股轻灵之气。   丈余宽的舟室,二人席地对坐,点了风炉洗茶候汤。他对酒的意兴差些,对茶道却十分喜爱,这些年浸淫其中有一定造诣,收藏了成套成套的珍贵茶具。   今日用的是一套十二只的汝窑冰裂纹莲瓣盏,触手生凉,白瓷色若玉石,端是看一眼就被惊艳的好物。   三沸后的嫩茶,陆令姜斟来给她喝,进贡的名茶银丝冰芽。   怀珠轻轻握着白瓷盏,不知他收藏了这样的好器皿后,那拙劣的观音坠子如何入他的眼的。   他问:“如何?”   怀珠颔首。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她前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自己最爱最爱的那个男人,居然变成了噩梦一般想逃离的枷锁。   陆令姜买了樱桃煎来,回来见怀珠还在。他略略有些惊讶,说实话她手腕虽然戴着银链,但还是装饰的作用更强些,银质本软,那么细的链条能困得住谁。   他舍不得真锁疼她。   但湖水里放了网子,周围也有暗卫。她和哪个叛军走出船舱一步,但凡稍微露出点苗头,都会被立即捉到。   可她却没走,抱着膝盖,盖着他的衣裳,安静在船舱里等他,耳边是缥缈的:“太子哥哥,你回来了?怎么去如此久。” 第115章   逼婚   陆令姜不由得轻敛眉头柔声哄道:“等很久了?对不住,下次我唤赵溟去买。”   揉揉她的脑袋,将一小盒樱桃煎放下,果肉晶莹剔透,特意备了蘸食的白糖,淡淡的酸甜味和青梅香,“快吃吧。”   怀珠拿木勺轻轻咬了一小口,白糖蘸多了,甜得齁得慌。他见她吃得认真,亦含笑给她烹茶解腻,这次沏的是正经的六安茶,再不是什么合欢药了。   “这樱桃煎味道似有不同,殿下从哪买的?”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怀珠抿抿舌头,此事着实天衣无缝,一时想不到正好的借口避婚。可他囚禁了她那么久,完全没把她当人看,她以后就安安心心在后宫当个贤妇了?   陆令姜见她推三阻四久久不回声,便也知道了答案,心头一腔热乎乎的情愫渐渐化为冰凉,说不上来的失落。   他长叹了声,缓缓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道:“当然了,珠珠身为叛军阵营的人,拒绝也是人之常情。但大婚照旧进行,不过是多锁你几天的事,太子妃。” 第116章   大婚前夕   怀珠倏然定定望着他,见他深情的仙鹤目中翻腾着黑色的漩涡,感情浓烈到了极点,不尽的爱慕和渴望,像势在必得,哪有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这样的他,令人陌生。   她感到一丝恐惧,禁不住略略缩肩后退——说实话还是喜欢前世的太子哥哥多些,前世的他恣意又洒脱,虽然从不把她当回事,但也从不逼她。   回到东宫,陆令姜倍加呵护那株红一枝囍,眼见着花苞越来越大,隐隐压抑不住的盛放之势,距开花最多不超五日。   他每日叫黄鸢带些红一枝囍的叶子作药给怀珠送去,连着送了三日,藤蔓上的叶子明显少了。   每次送药,都是黄鸢亲自看着怀珠喝的,药真真正正是喝下去了,万无一失。   怀珠的眼睛确实见好,她近日都不必佩戴白绫了,能短时间地读书,盲杖也丢下了,一日明亮似一日。   希望之光也一日灿似一日。   陆令姜有点沉浸于这种相处模式,心头平安喜乐。   现在,只待将最重要的红花摘下,炼制成药,便有望完全复明。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实打实地为她做点事情。   ·   十二月初四,叛军攻势正盛,太子殿下在宫中和皇帝议政,商议作战策略,一连五六个时辰都回不来。   预计着,红一枝囍正赶上这日开花。陆令姜临走前托付赵溟,待花儿盛放之时将其摘下,交予莲生大师炼药。   这非什么难事,赵溟欣然领命。   然不妙的是,晏家的人又来了。   这次非比寻常,老态龙钟的晏大人和晏夫人携女儿晏苏荷,气势汹汹地驾临,逼太子为退婚一事作出说法。   还没成婚,他家女儿便屡屡遭外室羞辱?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脱不开晏家的支持。若太子执意耽于女色,宠妾灭妻,那么朝中的一切同盟关系将彻底割绝。   太子当初只不过庶人院的一枚棋子,最可怜不过的皇子,这些年当惯了储君,便以为翅膀硬了吗?   赵溟十分为难,太子殿下今日恰好不在东宫,且一时片刻回不来。   晏大人和晏夫人便等着,高踞堂上饮着茶,等到太子回来为止。   赵溟无奈道:“二位尊者,究竟有何意思,待属下速速去宫里找了太子殿下回来也好。”   晏大人直白威胁道:“去告诉太子,三日之内一条白绫处死了那外室,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他掂量掂量储君之位还想不想坐。”   口吻强硬,态度决绝,好像得了皇后撑腰,拿捏住了太子软肋。   赵溟听了这话,暗暗咯噔。   那白小姐是太子的心尖尖上的宝贝,为了治她的眼睛,太子连自己的命都快不要了,焉能一条白绫赐死她?   ……这话他如何敢去禀告。   可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同样不能不要,历史上的很多君主为了江山,往往在不得已之下杀死心上人,用心上人的血去铺锦绣江山路。   毕竟一个女人和皇位相比,孰轻孰重,根本无需言说。   除了这些顾虑外,赵溟也不太敢离开东宫,那位不可一世的石家小皇爷来了,正拿着柄弹弓到处弹射宫女,嬉笑打闹,完全把东宫当无人之境,且好奇地往温室靠近,似一定要摘几朵花喂兔子。   若打坏了温室殿中的花儿,那可就闯下滔天大祸了,那些花儿都是太子殿下数月来用自己的血养的,每夜睡半宿,护花半宿,殚精竭虑,穷尽精力,才终于等得如今的花开日。   晏老爷却喝道:“去。”   看得出来是真动怒了。   晏苏荷见赵溟顾虑,主动提出去哄着石小皇爷,避免他惹是生非。   话说得这份上,赵溟无法,只得安排几个卫兵守着温室殿,硬着脑皮入宫。   于此同时,盼珠园的红一枝囍正妖艳,吐露所有的花蕊,火焰似地盛放,最好的光景,等人采撷。   ……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湖光水色,浩浩茫茫,可浮可航。陆令姜将她买的观音坠生辰礼好生收了起来,在船尾闲闲抱着她垂钓。   长杆放上饵料,将细细的渔线抛到远湖去。二人懒洋洋地依偎在一起,说是钓鱼,谁的心思也没放在钓鱼上,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味。   二人就这般若无其事,在烟雨湖面上互相为彼此的依仗,蓦然间消除了隔阂,似乎有了些昔日彼此相爱时情意相通的感觉。   他有时也会侧过脸吻吻,又凉又蛰,怀珠没躲,弯着唇玩弄群襟上的花纹,任他随便。   她其实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没有权利拒绝太子。身为太子手里的金丝雀,纯纯为取悦太子而生,如今她又是他的阶下囚,或痛或甜都得承受着。   但其实他也不是完全让她难受,很多时刻,他都能带她渐至佳境,二人同享乐趣。   最终怀珠还是溢出一丝轻呼,忍不住轻推,想从这一场纠缠中脱离开去,身畔男人却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她的袖口。   怀珠攥了攥拳,顿时老实了。陆令姜不同意分开,就绝不可能分开。现在还在湖面上,她晕红地说:“殿下,钓鱼呢。”   “我知道。”他说,指腹摩挲着她青黛色的长发,如琢如磨,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情愫冲刷她的理智,“但珠珠不喜欢吗?”   天空悲凉的阴郁天色,沾了一缕缕凝夜紫,算上不上极佳的雨景。   想起前世爱他时,从天亮等到天黑,撒娇服软做羹汤,只为他多亲近她一些。   怀珠仰起秀颈,认命地吐出一口浊气:“太子哥哥给的……自然喜欢。”   “你心里是有我的。”   陆令姜阖目长眉微蹙,沉湎地覆住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以后让我陪着你,永远不分开,让你身后一直有我,好吗?”   他合该成为她最信赖的人,而非最恐惧抵触的人。   怀珠应了,也真是奇怪,她当年追他时他高冷,现在她想走他又反过来偏执地控制着她不放,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叛军头目的遗落在外的亲女?   重生这一世,她原本打定了主意再不和他纠缠,但渐渐的,路子仿佛越走越歪,似飞到了云巅又重重摔落,最终还是和他在一块了。   这就是命……吗?   怀珠其实不太信命,如果真的有命,她就不会重生这一遭了。   这种窝囊又憋屈的感觉实在难熬,她的心思神游天际,陆令姜在外面清远雅正,衣履皇然,这般偏执的一面却为人所不知。   许信翎见她跟了陆令姜,会怎么看她,定认为她是一水性杨花女子。   陆令姜见她一阵阵失神,轻扳过她的脸蛋,温柔的磁性嗓音夹杂着一丝警告,“珠珠,不要当着我的面想别的男人。”   二人只有咫尺之距,任何走神都会被对方察觉。怀珠激灵灵一惊,鼻尖微动,低低埋头嘤咛了声,“嗯?……好。”   陆令姜的身影笼罩下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匀净的呼吸裹挟了雨雾中粉质感的凉。从他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嫉妒的颜色。   怀珠被迫扬脸凝视着。   他对她似乎有种操纵的魔力一般,轻易能占据她精神的至高点。似乎是从前她当他的侍妾久了,习惯性地服从。   但她只想了许信翎须臾,也不能吗?   他将来后宫会有许许多多嫔妃,却偏偏不公平地要求她只有一个男子。   茶。这才想起她方才喝的茶。   陆令姜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将一包粉末撒入茶盏中,当时还蕴着点笑。她以为是糖之类的没多想便喝了,谁料是合欢。   “你混蛋,欺人太甚……”   怀珠愠怒地呲了呲牙,露出两排雪白,像一只长了尖牙要咬人的疯兔。   谁允许他给她喝这种药的。   重生以来她都不大愿意亲近他,更遑论是在舟上。这种荒唐行径,让她内心无比羞赧。   奈何体内的合欢已发挥了效用,慢慢蚕食意志。最终她坚硬的态度还是软化了,依依求道:“我没想别的男人,你别多心。”   “是么。”   陆令姜冷色着,高挺的鼻梁骨轻轻贴在她鬓间,长削冰凉的手指斜斜插.入她蓬松的发髻间,松了碧玉簪,“珠珠证明给我看,心里只有我。”   许信翎一时被景色所迷,心事重重,“所以……你又决定回到他的身边了吗?”   为了多些时间陪伴怀珠,陆令姜将一些不重要的政务带至白家,闲暇时候给怀珠读佛经。   窗明几净,春日昭昭,两人相对依偎谈天说地,俨然有几分未婚夫妻的味道。   礼部接到命令,开始筹备起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相关事宜来。   黄鸢从夫君傅青那儿听闻好事,惊喜地过来询问怀珠,怀珠一笑了之。   “是真的。”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但那又怎样,她答应委身给他已是万幸中的万幸,人不能贪图太多。   他强硬地将她桎梏起来,轻吻辗转在她的开开合合的蝴蝶骨上,道:“我可以不碰你,但你今日既答应了嫁给我,就莫要后悔,得白纸黑字地立下婚据。”   怀珠道:“凭您的权力,还用我立什么字据?”   陆令姜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在耳畔,透着深深的动容:“用。要你亲自保证给我。否则你随时都会后悔。还有就是,你回家之后便收拾东西,搬过来与我同住吧。”   既然他随时可以去白家接她的话。   他半天都多等不了。   怀珠疲累,不懂陆令姜前世那样潇洒浪荡的一个人,完全不把任何女人当回事,自己追慕了一辈子也没追到,为何现在死命缠着她,非她不可似的。   难道非得是得到了的东西才不值钱,唯有他踏踏实实地得到了,才会将这件东西束之高阁,再不过问。   看来以前黄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唯有顺从他,他才会渐渐腻歪。看似软弱认命,实则是摆脱他最快的办法。   “嗯。”   陆令姜神色极为满足,似要将她捧上天堂去,抵着她的额头,会心对她笑。反复摩挲,反复揉捏,怎么也过不了瘾。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   怀珠挣扎着想要上岸去,在热池子里泡久了肌肤都隐隐发皱。陆令姜显然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了,扶着她的手臂上岸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脚下,给她擦拭水珠、穿足衣和鞋子。   怀珠揉了揉眼睛,有点恍惚,脚丫随意地蹚着水,溅起一串水花。   前世她就喜欢赤足泡在水盆里,遥遥望着不远处专心处理案牍的她,说:“太子哥哥,我洗完了,你什么时候休息啊,怀珠也伺候你安置。”   见他不答应,又说:“我的脚洗湿了,你能不能抱我回榻上啊。”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明白许信翎指的是陆令姜,轻轻应了声。   “那我们呢?”许信翎酝酿了许久才出口,咬着牙,“记得,我们曾经定过婚。”   怀珠怔了怔,被他握住肩膀,身子微微后倾。她和许信翎是假装的,只为了给许母送终。两人明明一开始说好了的。   怀珠如瀑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衣裳也松垮了些许。他的态度不温不火,显然动了疑心。   湖面清净无人,只有断断续续的雨丝落下的涟漪,静谧而宁静。   走投无路,她只好依言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陆令姜淡淡无澜地阖目享着,时不时给她一些回应,像先生教学生那样,学生终于有点长进了。   怀珠吸了口气,感觉血液里流淌着不一样的东西,流着清泪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欺我,你只会欺我,凭什么给我喝那种药?”   “怕你难受,只用了微量。”   祸不单行。   梧园,黄鸢帮太子给怀珠送药的事也败露了。   怀珠早有怀疑,趁着今日清净无人,将药碗摊在一边,逼问黄鸢。若黄鸢不肯说实话,以后便再不喝药。   黄鸢心眼老实,本难经拷问,哭着说出事实:“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心,他给你的药,都他自己费心种的。阿珠,求求,你别那么狠心……”   怀珠浮上愠色,想和黄鸢断绝关系。   赵溟点头,清嗓子长喝一声,精良训练的卫兵便依次排开,将白府团团围住。   白府门前挂着红鞭炮,红囍字,大红灯笼,地上铺着红地毯,一派喜气洋洋。夜色几乎掩盖不住汹涌猖獗的红色,到了白日里,只会更加猩红耀眼。   鸳俦凤侣,花成蜜就。   毕竟逃婚抢亲之类的情节只发生在话本子里,真实的世界,又有谁能阻得了太子成婚,即便并非两情相悦。 第117章   春词裁烛(大婚)   良辰吉日,夏景正佳,太子大婚。   白府内内外外已挂满了红纱绸红灯笼,地上铺着红毯子,里里外外贴着火红的双囍字,铺毡结彩,搭铜锣鼓架子,各路亲眷人山人海堵在府园内外,鞭炮声轰鸣,一派吉祥热闹的海洋。   谁料素来默默无闻的四品小官白家竟出了位太子妃,昔日的冷落门户一朝飞升青云,炙手可热,贺礼成山成堆积着,赞声如潮,高朋满座,端是满门生辉。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他想说,娘子,你对我有前世的十分之一好,我便谢天谢地谢菩萨了。   怀珠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微微挣扎着推开了陆令姜。大婚的夙愿实现,如今他已如愿以偿地圈她在身边了,实不懂还这么缠人做什么。左右她这辈子都走不出东宫,有一辈子的时间纠缠,还争这朝夕。   想来他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因在那方面有洁癖,导致东宫干净得可怕,哪有堂堂太子殿下连几个侍妾都没有的。   物以稀为贵,他就是太缺女人了,才会朝朝暮暮地纠缠。她身为太子妃,若在能力范围之内帮太子多纳几方侧妃,他今后一定不会逼着自己生孩子。 第118章   太子妃   成婚三日后的曲水流觞宴上,怀珠第一次以太子妃尊贵的身份莅临,木然坐在高位上,受各路勋爵贵人拜见。   各路勋爵对白怀珠的名号多多少少有耳闻,直至今日见到真人,才知太子为何对此女一见钟情——着实是天姿国色,生得似神仙妃子,不负小观音之名。   如今她身为太子妃,除了美丽之外更多了几分内敛的威严,不再是昔日权贵掌中的金丝雀,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怀珠本来的计划是装作顺从的样子,放松他的警惕,再伺机逃出去和师父汇合。   谁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的手段更强,不单迅速和她成了婚,还将整个东宫封锁了。   现在她是他的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她,再也没人能指责,她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第119章   纳妾   春和景明别院是太子妃昔日为太子侍妾的居所,睽别日久,依旧窗明几净,每日有下人专门洒扫养护,修剪园中绿植。   怀珠挽着陆令姜的手臂在院中蜿蜒几圈,故地重游,枯燥无味,景致远远无法和东宫的水木阆苑相比。   唯一的好处是这里青石铺路,竹篱密密,采得极好的阳光,在晴朗的日子里堪堪称得上春和景明四字,雨天则不行。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陆令姜柔软地吻吻她的额头,半晌,还是头也不回去了。余光瞥见他手里提了一柄长剑,长剑已然见血,丝丝冒着寒光。   轿帘撂下,立即顺着小路前进,很快就脱离了危险的范围。怀珠呼呼喘着粗气,心有余悸,手心唯有死死攥着那盒樱桃煎。 第120章   护具   陆令姜在关键时刻“撇”下她,很有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感觉——虽然她留在那儿并没什么用,还会白白受伤。   这次很明显又是叛军所为,怀珠安全回到东宫后,过许久太子殿下迟迟驾到。   他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揽住她,检查周身衣衫完好,脸色沉沉,“没事吧?”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她呼吸急促,微微瞪大了眼睛,看清了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才意识到此时才是要做那件事。   “殿下……”   他长眉一敛,观赏着她脸上未褪的红晕,笑意宛然:“既然误会了,总不能让你失望才是,对吧。” 第121章   微服   这一夜轻怜密爱,恩浓情长,直到半夜怀珠才爬起来吃了个夜宵。   和陆令姜在一块常常是日夜颠倒,好在他骨子里是个浮浪随性之人,什么都不在乎。   清晨,藕官端上一碗避子汤。怀珠悄悄瞥着陆令姜神色,放到嘴边喝了。   他就在床畔读着一卷书,见此未曾干涉。长长的睫毛被晨曦酽酽的日光一映,郎艳独绝,整个人有种斯文沉静的气质,像邻家温润的书生郎。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堂堂太子居然找人借宿。   怀珠这才知道,他真的是微服出巡,没带暗卫。如果不是自己这累赘随行,以他的身子骨定然要冒雨前行。   她嗯了声,望向远处那方灯火,又被潮湿的雨气熏得打了个喷嚏。身上猛然一紧,原来是陆令姜脱下外袍披给了自己。   一起往那处走去。 第122章   借宿   农家院不大,主人是一对五旬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上山打猎去了,闻有人敲门,下意识以为儿子归来。   开门,却见借宿者一男一女气度不凡。男的矜淡高贵,衣袍绮罗,墨黑的眉峰。女的虽着一身男装,却面如桃瓣,难掩秀色。他们自称是兄妹,行路途中忽遇暴雨,请求暂留一晚。   “叨扰您二位,我妹妹害了风寒。”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不谢。”   他思忖片刻,“我心甘情愿的。”   而且,只是一个小小的袴裤,不是吗?   ……以后每天给她洗。   怀珠无言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阻止,女孩子家的私密之物,怎么好老让外男接触。   随即一想,是她内心老把陆令姜当成外男,实际上行过大礼入过洞房,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了。除了禁锢她的自由外,一直很疼很向着她。 第123章   立场   二人花了些时间才将湿衣裳打理好,陆令姜回到床畔坐下,怀珠露出个脑袋瞅他,两相对视在一起,溅出暧的火花。   床榻是木质结构,很小很朴素。在东宫时按规矩是太子睡里侧,太子妃睡外侧,以方便夜里妻子侍奉夫君。   怀珠主动闪了个身让他过去,陆令姜无甚在意,褪了外袍。谁睡里侧倒没关系,左右他和她都不是爱起夜的人,一觉睡到天明。   陆令姜抱住了她,吻吻她的额头,眉眼,腮角,倾洒下微烫的气息。怀珠眨眨眼,乖巧得异常,黑暗中只有一双美睫抖个不停,安静受着这些爱抚。   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他们之间的症结没有解开,阵营不同,立场不同,便是强行在一起以后也还会吵架的,无法同心同德。   冤家宜解不宜结,可昨晚他已经得罪她了,如今再想解开却没那么容易。尤其是,他们冻土般的感情才刚刚有消融的迹象,就被他一句话给扼杀掉了。   两人正在对峙,就在这时,暗处猛地飞来一枝箭,嗖的响动,兔起鹘落之间,泛着泠泠寒光,直直朝着怀珠射来。 第124章   垂危   陆令姜眼疾手快,横剑格开了。   草丛中立即蹿出十来个黑影,配合弓箭手。男的既不好对付,便把火力集中在怀珠身上。   怀珠重重跌下了马,疼得钻心。   陆令姜道:“不太好。”   怀珠问:“会死吗?”   问得比较直截了当。   陆令姜反问:“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给许信翎,不应该很高兴吗?”   怀珠道:“高兴。”   陆令姜目光射出几分凉意,无声胜似有声,“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们拆散。”   怀珠叹了声,“恶毒。”   刚才他要去找许信翎对峙,是她拦下的,好像她担忧他的身子一样。   怀珠解释道:“你的伤比许信翎轻,现在去明显是欺负人。不如等过几天你们的伤都好了,再去对峙不迟。”   陆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却不肯承认。”   怀珠纳罕,不知他从哪儿出这一结论的,“呸。胡说。”   陆令姜慢条斯理道:“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到头来却心软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怀珠道:“是又怎样?”   他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怀珠一迟疑,道:“殿下,如果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纵。你重伤未愈,若这么冒冒失失闯出去,人家找你报仇,到时候没准真会死。”   陆令姜摆摆手道:“这些早有赵溟他们去料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怀珠忍不住怼道:“我什么时候为你担心了,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现在立即死了,我还能乐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脸上一摸,恋恋不舍道:“那你亲自来动手?”   怀珠见陆令姜笑意莞尔,英俊风流,很是养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剑后,身体破碎,瞧着又令人禁不住心软。当时觉得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她倒也没动什么其他心思。   陆令姜咳嗽两声,却又吐血。怀珠上前帮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关心我啊。”   怀珠嗔道:“我没有。”   他似乎格外纠结这个问题。   陆令姜道:“那你这几日没去找许信翎,一直在梧园陪我作甚。”又喃喃道,“你意识到凶手不是我,怕失手杀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这件事仿佛对他很重要,被他重复了两三次。怀珠无语:“你……”   她留在梧园,分明是被赵溟等人强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变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人向来公正,是谁造的孽我就找谁算账,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陆令姜闻着袅袅沉水香,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他说得深情,怀珠微微动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前世却将我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又可曾顾念过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给一个位份,直到死,他也没给她,终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爱的勇气。   陆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帐,你打我吧,杀了我解气也行。罢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当初他不给她位份,如今她不给他位份,苍天饶过谁。   怀珠无意纠结前尘往事,见他说得郑重,倒也作罢,岔开话头道:“是你之前几次三番为难许信翎,这次我才误以为是你,说来确实不是故意的。”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怀珠已竭尽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颗真心献给陆令姜,只求他高抬贵手放那个七旬老人一命,就此归隐山林。   可太子好似无动于衷。   这件事的胜算本身就很小,叛军造反依国法必定诛十族的。   在议事的勤政殿,怀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泪,清瘦的背影蕴含着坚决。   他长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请起。若我放过叛军头目,叫朝中诸臣怎想?日后胆敢谋逆造反者,最后失败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权,轻飘飘地归隐山林?实在无以立威,无以服众。”   怀珠不管他的帝王之术,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尝试讲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杀了穆南,私底下赐解药也不行么?他毕竟……毕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权后,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会再动摇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与朝廷对峙了二十年的债,便一笔勾销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个统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计前嫌的。他从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军,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终得功成。   她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心,那是他对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已锁住了她的人,心迟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对吗?   怀珠漠然地说:“那我也是叛军之女,依国法殿下也应把我斩首。若非如此,您终究做不到一视同仁,以理服人。”   “是该如此……”   陆令姜冰凉的玉扳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面庞,“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欢你。”   喜欢她,所以自私地保护她,留在身边。   他平日与她柔情蜜意,是温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谈及朝政权术,就变了个人。   怀珠甩开他的摩挲,一字字问:“太子殿下是喜欢我多些,还是皇位?”   陆令姜垂了垂长睫,未答,只颔首吻了吻她颊上的泪。喜欢她和喜欢皇位不是一样的么,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留住她。   怀珠生理性地后缩,想逃离他的怀抱,可两只手腕被锁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链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开我。”她流淌着清泪,眼尾泛红,手腕不停挣扎着,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兽,弱小又可怜,“你放开我。”   他不应,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轻轻动了动锁舌,便将她困在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虽还不是龙椅,却已代表了军机书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级台阶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将都会伏首称臣。   陆令姜将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诚仰望的姿态,摁住她不停扭动的腿,“你说我会当皇帝,可让我每天跪着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头肉。珠珠,你懂吗?”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轻。”   怀珠使大力想挣脱囹圄,可左手手腕与檀木椅被银链连接住了,无法动弹。   她总算体会到了陆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温情款款的假象,统统都是装的。   从面相学看拥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凶险,锋芒毕露时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风。   “能不能别说那么虚伪的话。”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怀珠怃然地擦了擦脸,嫌弃他动不动就亲她,“你若再亲我,便滚出去。”   陆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饱满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损话,只如胶似漆地跟她黏着。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有趣得紧。她的威胁,他只似没听见。   怀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之间里,轻似羽毛,似有意似无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这下子,她又反过来招惹他。   陆令姜冻了一冻,从她这样的眼神就能感觉到,怀珠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旧心甘情愿。   “别动。”   陆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脸,刚要吻上去,却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间。   她淡淡睨着他的脸,观赏似的。   “陆令姜。曾几何时,我还真挺稀罕你这张脸的,希望它只属于我。”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想要了。”   他如痴如醉,惨淡地微笑了下,终于,眼底还是一点希望的曙光,疯狂地吻了上去。曾经爱过他也好,总比没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怀珠模棱两可地答应,躲在被窝里看不清神色。   陆令姜告别怀珠,心满意足从梧园出来,望着漫天银色雾霭,只想放声长笑。   上天何其眷顾他,怀珠对他还残存一丝情意,烧烬的死灰竟还能复燃。   破镜重圆,虽镜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总归从一地碎玻璃碴子又变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她终于肯施舍他机会,让他重新伴在她身边了。   人都是讲感情的,有了这一缕情意,今后他抓紧机会,悉心培养,用爱心和实际行动感化她、呵护她,二人关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与她厮守,日日看着她清甜干净的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还会复明。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弥补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给他的眷顾。   石家。   这一个月来,幼子石韫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韫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死气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终受不了这噩耗的打击,竟被活活气死。石家准备了两口棺材,办了两件丧事。   石弘丧子又丧母,悲痛欲绝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划的,结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这口气。   石家与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将不惜任何手段,不论与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军。   石韫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长子石修身上。   从前石弘宠爱新夫人的儿子石韫多些,骄纵得石韫无法无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窝囊气。   明明他和石韫都喜欢白小观音,石韫却处处碍眼,总是抢占先机。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韫死了,石修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恨罪魁祸首的太子,反而很高兴,多谢太子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见太子殿下发疯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赵溟紧随其后,太子殿下有马车不坐,非要挨这份罪做什么?   ……看样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脚步那么快,他这一介武夫都有点追不上。不过从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气风发得像脱胎换骨一般,把这些日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抖落出去了。   虽天气还下着大雪,太子整个人跟灿烂的冬阳似的,浸着一层活气。   太子如此高兴,是白姑娘答应嫁给他了还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脸颊:“行。那你也别哭丧着脸,笑一笑。难道就因为我不答应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遥想守岁之夜,她对他说“夫君不能选你”,他却还痴痴等着,确实够固执的。他对她的执着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变得常人难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陆令姜严肃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穆将军也真痴心妄想,竟想向朝廷招安,用几千号弟兄的性命换他女儿一个。   狗太子杀人什么时候手软过?招安的下场只有玉石俱焚。   穆南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真是老了,不足以再为大伙儿的领袖。   今日亏得穆南那宝贝女儿将太子的血迹全部隐去了,才制造出这么大麻烦。   妙尘道:“我们分头行动,定然能杀了陆令姜。” 第125章   离开   赤脚郎中来到刘家,见伤者失血这样厉害,吃了一惊。又见伤者温润净澈贵气非凡,隐隐有种威慑感,似非普通人,心里犯怵,竟不太敢动手拔箭。   他只能抱着试试的态度,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勉强将箭伤稳住,战战兢兢,累得满头大汗。   房门再次敞开时,满屋子的血腥味。怀珠快步进屋,见陆令姜寂静地躺在凉簟上,呼吸轻微若无,冷清的月光洒在他的侧颜上,毫无人色,好像已经死了。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好啊,白怀珠,好得很呢。   一向温煦暾和的太子轻轻阖着颀长的仙鹤目,周身围绕着令人怖惧的阴冷,一国储君滔天似雷霆的怒火。   既然她敢走,最好一辈子别再让他看到她。   否则—— 第126章   对话   两人两马夤夜冒雨往军营奔去。   秋雨下浣,寒冷的高空几颗赤.裸的孤星,路边是被霜打死的草。   瞭塔上守哨儿的卫兵远远察觉,持戟相对,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妙尘摘下帷幔,亮出腰牌。卫兵顿时一凛,拱手相拜,但未曾开启营门。   那女子窈窕清秀身姿,坐在马上岿然不懂,甚为陌生,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去。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穆南从怀中掏出一物,纸张已被泛黄了,轻轻展开,露出几行清秀的簪花小楷。   “是你的笔迹,阿珠,虽然爹爹犯蠢因此丢掉一条胳膊,但爹爹不后悔,看到了你的亲笔就好像看到你的人一样。”   “现在,爹爹终于能把你的真人护在身边了——” 第127章   叛心   穆南作为首领,外冷热内,思女心切,曾因遗散多年的女儿落在朝廷手中,而动了向朝廷招安投降的念头。   如今爱女回归,他没必要再去招安,但也没实力和朝廷展开持久拉锯战。   一者,主力大将伤亡惨重,麾下骁勇善战之人寥寥无几,人才凋零。   二者,粮草不足,地形不利。   三者,长久的流亡生涯已让幸存的将士们疲惫,士气低糜,信念越发动摇。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他甚至连要她过去都没有,一封信表面平淡,字里行间都是不念旧情。   因爱生恨。不知怎的,她脑海中慌悸地只蹦出这个词,掐紧手心,涔涔出了冷汗。他追妻时可以下跪俯首把她捧到天上,绝情时自然也可以剥夺她的所有将她踩成烂泥,万劫不复。 第128章   危机   情势危急,穆南出战,吩咐怀珠呆在主帅的营帐里,由妙尘贴身保护。   帐内只剩下师徒二人,气氛微凝。   妙尘犹豫道:“阿珠……”   一方面,他向来珍藏在高墙深闺的一颗明珠,怀珠,竟赤裸裸在暴露在大街上,任闲杂人等采撷冒渎。   他有种人格被挑衅的感觉,好生愠怒,直接亮了身份,欲阉了那些人。   欺负她是不可以的。   另一方面,他奇怪的嫉妒之心涌起,怀珠似乎并非非要他的药不可。殷勤讨好她的人那么多,不单他独独付出了什么。   他自以为的辛苦——栽培红一枝囍,为护花单独建了座温室,每日以五钱血养花,日夜不辍,才得小小一片绿叶。   ……却焉知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早有更珍惜她的人,将良药献给她了。   她没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付出。   她的眼疾虽顽痼,却未必没有疗法。   他纯属自我感动。   莲生大师说得没错。   陆令姜气息一沉,喉间干涩不能言。   暂时逼迫自己摒弃杂念,指骨敲了两下门。良久,却没人应。   赵溟道:“殿下,白姑娘许是不敢开门。毕竟方才有那么多下九流的人。”   一个姑娘家在外居住,身边只有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一个老管家。   那些下九流的人终日盘踞在外,她锁紧家门不敢轻易打开也是正常的。   她怎么知道他来了,确保安全,外面站的是他?   陆令姜道:“等会吧。刚才有人竟敢撬锁,她惊魂未定,且让她缓缓。”   赵溟道了声是,站到一边去。   陆令姜独自在怀珠家门前等着,棱角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门前悬挂的一只铜铃铛。   她家门口他熟悉,不单大门,小门、侧门……每一个门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这几日她家门槛快被他踏烂了。   她却没一次主动邀他进去。   唯一的一回,还是他将她捉住,强迫她来的。   当晚握她手臂留下的余香,到现在还萦绕在鼻尖,沾衣不去。   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陆令姜默默盯了半晌,再度去敲门,手法十分轻柔,用里面足以听得到的声音:“小观音。是我。别人都走了。”   “这次我是给你送药的。”   “长济寺有一位高僧,慈悲为怀,他听说了你的事,自愿为你医眼,制了药丸。我正好闲着,顺便给你送来。”   “你出来取一下?”   他敲的声音不大不小,伴随着拨铃声,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即便怀珠下午睡着,丫鬟和管家也能听到。   可又等候良久,门内死水无澜。   顿了顿,他又温柔笑着,试图像以前那样哄她,补充:“不苦的哦。”   那时候他嫌她烦,而今她嫌他烦。   普普通通的一碗解酒汤,现在念起真是无比好喝,可能这辈子都再喝不到了。   陆令姜眉心隐隐发胀,倏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拽住她的手。   要他就此放弃她,他心里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只要她能留下,即便让他跪在她罗裙下祈求也行。   “等等。”   滚烫的掌心烫得人一凛,怀珠滞了滞,回头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陆令姜沉吟着:“起码你把药喝了。”   怀珠微疑:“药?”   陆令姜低低嗯了声,端起桌上的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药汁,尚且是温的。   怀珠认出这是上次喝的那种药,确实对眼睛有奇效,一直不知道陆令姜从哪儿弄来的。但定然极珍贵。   陆令姜眉梢儿冷峻,道:“喝罢,没毒,也没有蒙汗药。喝了我就放你走。”   怀珠一怔,陆令姜可能是出于好意,但她不想再欠他的,下意识推诿拒绝。   他却执着让她喝,两人一推搡,汤药洒在地上被轻易浪费掉了。   打碎的药丸,好像被践踏的心意。   一地零碎。   “你?”   陆令姜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眶微红,痛心到极点,“……就这般厌恶我?”   连药,也要打碎。   “对不住……”   怀珠愧意滋生,心甚慌乱,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话搪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陆令姜苦笑一声。   应得的,这些痛都是他应得。   犯过的错就是犯过,哪有后悔药吃。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怀珠几乎逃命似地躲避着陆令姜,跨过层层守卫,发现许信翎正在东宫之外等着接她。   原来许信翎一早知道怀珠去了东宫,怕她独自一人在龙潭虎穴孤立无援,便忐忑不安地在外等待她。   在他眼里,太子和豺狼虎豹没甚区别。   “阿珠,到这里来。”   许信翎急急说道。   陆令姜赶来时,生生目睹许信翎来接怀珠,怀珠很自然地和许信翎走了。   她的笑容,都是对着许信翎。她不选他做夫婿,就是因为爱上了许信翎。   她对着许信翎是那样深情而亲切的眼神,笑,如释重负,像情人一样。   陆令姜动了几丝杀意,过去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卫兵同时将许信翎按住。   他眼色全黯,暴风雪般的狠意:“你他妈到底背着我跟许信翎搞了多久,非要抛弃我,就是移情别恋了是吧?”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顾做太子的尊严,像条狗似地天天跟着你,当着那么多人都给你跪了,死都愿意,你却还明目张胆地和许信翎在一起。”   “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斩了他。没有他……你就会爱我了。”   怀珠乍然被吓了一跳。   他手心冰冷,掐起她下巴,想再吻她一次。怀珠微微怔,不耐烦地避开。他的眼神更加凶狠,像是一头狼,完全没有平日半分的斯文儒雅。   陆令姜唇间隐隐渗血:“大师,我没想到她的眼疾会忽然反复。不能让她失去眼睛,绝对不能。”   若上天真要收走一双眼睛,就收他的,他觉得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   莲生大师长叹一声,知世间有癫痴之人劝不住,只得相助。   陆令姜以最快的速度摘到了白一枝膝的具有药力的花瓣,摇摇晃晃,有些虚浮,即刻便纵马而去。   他怕珍贵的良药被雨淋,用油纸裹了许多层贴身揣在衣衫最里层靠近胸膛的位置。一来一回平时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路,冒着风雨半个时辰便赶回。   见雨夜中白家灯火通明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守在怀珠闺房前,倒是不敢不从他的旨意。   陆令姜冷嗤一声,白家人从前欺负了怀珠多少,区区这点罪还请笑纳。   他将怀中药交给下人煎熬,过去翻怀珠的眼皮,心真真是绷到了嗓子眼儿,从这般害怕过。   还好,她的眼睛恶化得没那么快。   喂药给怀珠喝,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发颤,只听怀珠在意识恍惚中不停地说“疼”“我疼”。   他将她扶起,身后垫了软枕,发丝滴答尚淌着雨珠,道:“别怕珠珠,我来了,喝了药就好了。”   迷糊中的怀珠感觉到即将陷溺下去,是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拖了上来,给她温暖,给她安心。   有那么一个人她曾经在意过,每当孤独时候就会想他,等了很久也等不来。现在她终于要转身了,他却终于来了。   他说他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   她抓了下他湿淋淋的衣角。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折腾大半夜,一场急病才终于平息。   白家人殚精竭虑,亲眼目睹了太子殿下对怀珠的重视程度,以后实不敢再轻视欺负了她半分去。   陆令姜将闲杂人等都驱逐干净,拿来了膏药,细细给她的眼睛敷上。   天光倾泻下,她安静而眠的侧颜那样干净、美好,连两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真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   陆令姜扣着她的手,在床畔累了一夜。再度去察看她的眼睛,见病情终有所缓解,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谢上苍。   他不禁指着她,满腹幽怨,“白怀珠,你不想嫁就不嫁,竟用这种手段来逼我服软,太卑鄙了。”   “你赢了。不成婚就不成婚。”   他口吻恶狠狠,片刻却又软语央求,“但是,你也别那么憎恨我了行不行。”   “留我在身边,你再有个头痛脑热的,我照顾你,就当是玩玩我,或者就当我给你当个下人行不行。”   “今后,我每晚都留灯等你,给你刻观音,帮你护理眼睛,带你去看小玉堂春的戏。你快点醒来行不行。”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甚至,她还很有眼力价儿地把头从他肩头移开。   陆令姜略略崩溃,真想发疯,摁着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逼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你爱我,我答应你连皇位都不要了。   陆令姜一惊,猛然清醒过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疯狂的念头。   他把她禁锢住,自己却想落泪。   为什么她不爱他,为什么。   明明只要她说一句爱他,他的权利,地位,人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为化为乌有,死心塌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怀珠感觉到了注视,垂下头,静静道:“你给我解开吧,你知道我再也跑不了了,这么多卫兵看着。”   声音很软,是求人的语气。前几日她求人时都会戴上太子哥哥四字——听着好听极了,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们初遇的那段时光。而现在,只变成冰冷的“你”了。   “是么。”陆令姜避过眼去,松开了她,“才稍稍给了一点漏洞,你就想跑,珠珠,你让我怎么容你。”   她想了想,淡声说:“我这次会听你的话,会安安分分给你当棋子。”   手指习惯性地想扯一扯他的衣襟,但在距离他一寸初,仍是停下了。   好像怕他嫌。   陆令姜清晰地收于眼底,一恍惚却将她口中“棋子”二字当成了“妻子”,浑身顿时有股麻酥酸涩的泉流涌过。   他主动将她内敛的小手裹在掌中,感觉心底冻结的泉流也融化了些,微微弯唇道:“但愿你真的履行诺言。”   怀珠见他态度大变,只因自己答应做棋子,蓦然间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手链叮当作响,桎梏得已经够紧的了,用不着他再额外握一层,便疏离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陆令姜一滞,动作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下一步他本想让她靠回他肩膀的。   半晌至青州行宫,东宫的精兵披坚执锐,见太子殿下驾到齐刷刷地跪地拜见。   陆令姜回头,却将马车上的人抱下来。深知太子殿下性情的赵溟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被强娶来的姑娘,手腕上还挂着细细的链子,粼粼银色,如拴住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远远看来极美极美。   怀珠重心不稳,下意识攀住陆令姜的脖颈,冷眼瞥见不远处站着一青袍公子,竟是许信翎。   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赵溟很快引许信翎来太子面前拜见,原来许家满门爱国忠烈,刚正不阿。此番叛军作乱,虽许信翎从前与太子殿下有些过节,但也抛下旧怨,主动请缨为平定叛军而出谋划策,赶来青州。   她微小地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更没尊严了。那金属的质感,饶是被体温焐了这么久,仍然坚硬冰凉的。   他实在禁不住,垂下头疯狂地吻她,肆无忌惮的程度,吻到最后换成了暴烈的咬,如果可以真想将她拆吞入腹。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许信翎被按在地上,脸贴地,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从没受过这等侮辱。他欲挣扎,可文人弱骨哪里拗得过硬汉的铁戟。   “阿珠,阿珠!别管我。”   “太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陆令姜冷冷睨了眼,“他死,或者你跟我。你自己选一个吧。”   “要不我给你放门口,你自己来拿?”   陆令姜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把珍贵的一丸药放在门口。一来药物不能蒙尘,二来她没答应,他也不放心搁下。   三来,他也想借机见见她。   她似一颗枯草,虽然浑身每一寸血液都被榨干了,却仍顽强在夹缝中生存。   极度恶劣的环境,反逼出她的决心和潜能,势必要扭转战局。   她不要穆南死,绝不,哪怕赔上她自己的性命——   副官摸不着头脑。   “将这封信交回给太子殿下,说罪妇白怀珠几日来深深反思,后悔莫及,不敢奢求殿下的原谅,只求赐透骨钉的解药。若得如斯,罪妇愿携白绫自尽谢罪,以熄君王雷霆之怒,来世再报君恩。” 第129章   废妃   行宫内,信被呈回到太子殿下手中。   素来清俊透脱的太子殿下卧在病榻上,氤氲着苍白的病气,枯寂得似一潭死水,时不时传来一二声咳嗽。   军官深深稽首在地,“送信的人说是太子妃亲笔所书,恳求属下务必送到殿下面前。”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她不相信那人对自己一丝情意也无。   但凡有那么一丝,就是生机,她当场血溅在他面前的震撼感,足以令他气消。   然后或许他从指缝儿间漏出一点怜悯,救爹爹的性命。 第130章   诛心   刚刚起身,就被穆南一把拽住。   他虚弱而混浊的老眼透着坚定,灼灼若火焰,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怀珠自投罗网的,猩红似滴血。   “绝对不行,除非我死!”   太子只给怀珠一天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她不去自投罗网,之后再想换解药也徒劳无功了。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妙尘没有阻止。   老将军不惜以命保护的女儿,终于还是被献祭出去。献祭出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太子此番定然要她的命。   怀珠咬着青白的唇,哆哆嗦嗦的,顽强站立起来。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她也已准备好再次接受陆令姜冰冷的目光,不会哭。 第131章   分钗   由于太子的口信,郭寻暂时留下穆南和怀珠父女的命。她二人被安置在一间偏僻漏风的营帐中,外面有兵将持戟把守。   秋雨潇潇,北风甚紧,雨滴打着屋檐,一缕缕抑郁悲伤的气质无形间弥漫,枝头几片枯黄脆弱的树叶子。   怀珠守在伤重昏迷的穆将军身旁,寒气丝丝侵入肌骨,她却把外袍摘下来给父亲盖住,自己浑然不觉冷。   晏苏荷心脏砰砰直跳,她还从没和太子哥哥单独打过牌呢。   陆令姜此时却摊手道:“我也输了。”   他撂牌弃权,谁也没办法。谁都看得出太子是耍赖不玩,好像为了谁避嫌似的。晏苏荷花容失色,虽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怀珠面无表情,并不在乎。   情势至此,盛少暄不给晏苏荷追问的机会,调侃了句“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时候”,飞快地重新洗牌。   第二局开始,盛少暄和黄鸢这次一上来就针对晏苏荷,围追堵截,片刻晏苏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首先淘汰出局。   随即黄鸢落败,盛少暄落败,纷纷下场,许信翎自也早败了。六七个人的局,桌上只剩下了牌技很烂的怀珠和牌技最好的陆令姜。   又剩下了两个人,晏苏荷以为太子这次又会撂牌弃权,陆令姜却没有。   陆令姜一直意犹未尽地玩着,小心经营,时不时输给怀珠,且逐步蚕食,每次都不输得太多,似乎是有意的。他时不时抬首,瞟怀珠一眼,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两人迟迟难分胜负,打下的长条形雀牌重叠在一起,好像有种不可言说的腻歪感,暧暧的烛光弥漫着旖旎。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黄鸢适时地啧啧叹道:“阿珠厉害了,再努把力,快把太子哥哥打输了。”   盛少暄笑,带了些许引导的意味:“别这么快下定论,太子殿下不一定输呢。这样,罚输家亲在场的某人一炷香时间,不许推辞哦。”   此言一出,晏苏荷和许信翎齐齐震惊,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晏苏荷气得脸色发白,太子哥哥是当朝表率,风光霁月的圣人,她的未婚夫,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亲近?   欲制止,却被黄鸢和盛少暄二人一唱一和地挡得严严实实,插不进话。   许信翎更是惊恼逾恒,他自小受最正统规矩的家风熏陶,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放浪形骸,成何体统?极度后悔带怀珠来了这等妖乱的场所,万一她再落在太子手里,如何是好。   “你们……!”   却不知在场的男男女女,虽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却一个比一个放得开,礼教规矩在他们眼中等于废纸一张,这种场合本来就不会发生太正常的事。   一场下来,雀牌凌乱。   盛少暄清点着牌目,饧着眼笑道:“太子殿下输了。”   按照规则,该主动去吻一吻。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向白怀珠,若是别人自然不能这么玩,但白怀珠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妾室,两人本就是最亲密关系。   她敢跑,太子本来可以直接绑了她去,可他没有。她像一只风筝,虽飞在外面,线轴却被太子握在手中。   场面悄无声息地升温、变烫。   等待一个吻。   磨蹭良久,陆令姜忽然反手去搂怀珠的细腰,垂首就要深吻下去,极为专注,极为情动,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乍一见怀珠,许信翎也微微怔忡。但也不算意外,她不嫁自己当然跟了太子殿下。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暗暗叹一声,终是人如秋后黄叶,随水各自飘零,只盼着妙尘师父能够放下屠刀,今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当初陆令姜选择相信了她,救白家满门于水火,她自然不能够和妙尘再联络,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   春雨润如酥,淅淅沥沥,连着下了三天,洗去冬日的颓废和懒散,树叶间刷着一层油亮的新绿。   邻郡遭暴雨冲山受灾,太子殿下亲自前往督导布施之事,归来时已夜色濛濛。他没回东宫,归心似箭地直接来白府。   如今二人有了心照不宣的关系,许多事做起来也顺理成章些。   怀珠帮他褪下湿淋淋的云锦斗篷,见他靴上沾了些草泥,又将木屐拿来。   陆令姜回头看她,唇角盈盈浅笑。   雨色顺着发丝滑落,斯文干净,瞧着面相端端就是翰墨诗书的文人。唯有那若隐若现的三眼白,增添一丝凌厉之气。   怀珠摸摸脸,“看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谢谢珠珠。”   怀珠不自在地哦了声,拿走他的湿衣裳,边走边道:“你不是要娶我当妇人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追问:“娶你做妇人,如何就应该?”   怀珠思忖片刻,心无波澜。据她所知太子妃的月例是不少的,他娶她做太子妃,就相当于给她一份差事,他是东家,她是干活的。每个月拿钱走人,尽责尽力,也便平安无事。   白老爷倒拎得清,现在他们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怀珠,将怀珠献到太子榻上去,全家安然无虞,否则大难临头。   手背,女子触感柔腻。   陆令姜眼色暗了暗,面上却光明磊落,道:“都是相熟的人,谈这些作甚。不过我听说白姑娘与大理寺的许大人交好,已定下终生,拆人婚姻的事怎能做。”   听着,像是醋坛子打翻了。   白老爷登时一横眉,怒然瞪向怀珠。怀珠也沾了些忿然,陆令姜真会斤斤计较,她和许信翎的事都过去多久了,还值得他耿耿于怀,刻意翻出来吃醋?   白老爷赔礼道:“岂有此事,婚配自古父母之命,断无私定终身之理。怀儿,快,给太子殿下道歉。”   当初她被送到太子别院去,便是太子的女人,如今竟与别的男人牵染不清,太子当然要生气。   怀珠抿了抿唇,压抑内心的激荡,道:“殿下,您误会了。”   她没说谎,那日和许信翎定情本来就是假的,只为照顾许信翎临终的母亲。但当时她想摆脱陆令姜,刻意让陆令姜误会,没想到后面又爆发了叛军之事。   陆令姜半信半疑:“真的?”   怀珠道:“嗯。”   他穷追不舍,定要她对他表明真心,臣服服软,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怀珠拖起他的手贴在脸侧,道:“我会永远在您身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死心塌地,服侍您的……”   他轻轻点住她的嘴,听到她前半句就满足了,冰冻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白家若确实清白,不会让你们白白承担罪责,一切真相朝廷自会查清。”   白老爷松口气,太子这便是松口的意思。他一家子的命,八成保住了。   回去的路上,怀安舍不得怀珠,哭闹个不停。怀珠亦柔肠百转,必须狠心下来,与怀安分开。   她现在是犯人,白老爷和怀安也是犯人,只不过关在不同的地方。   且渡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   怀珠忍着眼泪,强行安慰自己,叫怀安快回去,自己上马车和陆令姜走了。   他的心情有点好,给她擦擦眼泪,“与我分开时,倒没见你这般要死要活过。”   怀珠哭腔,“你懂什么,你就会逼我。”   陆令姜长眉下沉:“我怎么逼你了,刚才你是自愿的。”   怀珠懒得跟他斗嘴,倒在他怀中疲累地躺着,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他把她抱得紧了些,再紧了些,绝不会放开。   陆令姜把怀珠送到了梧园。怀珠走进房门,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   也不知错觉还是什么,陆令姜觉得她在留意自己,好似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流入了心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是自己带怀安来见她的举动,成功取悦到了她,她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会晚吗?   陆令姜自嘲,自己满怀心思都用来算计了怀珠,得到她的那么一点点爱,绞尽脑汁,着实艰难至极。   ……   他回到东宫,至琴房,弹琴,琴声压抑而肃杀,一边弹琴一边想事。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   拿了怀珠的许诺,就得替她挡灾。   陆令姜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会做到的。   即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一定要为她做到。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你以前……”   陆令姜默了几息,欲言又止。   以前,她总愿意和他谈爱。   而非谈工作。   宁愿她说一句“在乎他”,支使他,他心甘情愿当她的狗,为她肝脑涂地。   陆令姜打叠了干净蓬松的衣衫,凑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炙热的火苗印在她脖颈间,辗转反复,如琢如磨。不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许信翎拱手道:“殿下。”   陆令姜扬手平身,与怀珠十指相扣。怀珠垂下头,身上那条美丽的银链很好地掩盖,像衣袖上本身点缀的装饰物一样,没人会怀疑袖子下面的景象。   锦衣华裳,甚至可见太子对她的盛宠。   还真假戏真做了。   怀珠却啪地一声撇开他的手,无情无爱,眼光清寒,披起衣衫就走。   她神情淡漠冰冷莫可逼视,冬天里穿着白色裙衫,也像霜雪一样凉彻心肺,全是被冒犯的不怿,哪有半丝温情。   众人愣在原地,都傻了。   六月酷暑乍然变成了十二月寒冬。   沉默在中间横亘,恰好楼下传来哀婉绵长的戏音,大弦嘈嘈如急雨,舔着人的耳膜。   他忽然想她再握一握衣角,再唤一声太子哥哥也没什么,不至于如此小气。   位份虽废了,之前情意多少还在,日后还要过下去,何必做得那么绝情。   至于太子妃之位,他收回去了,不会再轻易给她,除非她拿出天大的诚意来。   “赵溟……”   陆令姜揉着眉心,嘶哑地唤了声,“黄昏了,去给她送点吃的吧。”   赵溟领命,转身刚要离去,就见方才宣旨的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奔过来,几乎是摔在跟前,面如土色,连行礼都忘记了。   “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她殁了。” 第132章   爱恨   陆令姜闻此神色一冻,难以置信,随即感觉胃里沉甸甸似塞了石头,宛若从万丈高崖跌下来,四肢百骸一下子都凉透了。   赵溟见事情不妙,踹了那奴才一脚,厉声道:“白姑娘怎么了,别慌慌张张的,把话说清楚……!”   话未说完,已见太子如一道白练飞奔出勤政殿,袍带猎猎生风,连自己身上重伤崩裂的伤口也不顾,跑跌了墨玉色发冠,疾步决绝而又焦急。   夺,后面的几十年有的熬的。   太子殿下非但不怪罪,还赏赐如此厚礼,白老爷诚惶诚恐,登时跪下来谢恩。   陆令姜一笑了之,有一搭无一搭拂着怀珠的后背,醉翁之意不在酒。   怀珠激灵灵,知他如此豪掷千金是为了自己解围,内心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   他估计知道了她被白夫人鄙视,被眀笙的夫婿压下一头,才如此招摇,默认了他也是白家女婿。   难道他竟真想娶自己不成?   心涉游遐间,手忽然被陆令姜握住,神色慵懒,温情脉脉:“想什么呢?”   怀珠抿嘴摇摇头,陆令姜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虽一张脸雅俊斐然,却哪里像端方的太子,分明更像世家纨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炙热嗓音道:“之前说叫我晚上来找你,还算数吗。”   怀珠登时耳垂滚烫,面色染了一层浓重的红晕,“不……算数。”   他眯了眯眼,略略不悦,却挂着秋水笑意,道:“一会儿再跟你计较。”   怀珠深深吸了口凉气。   白夫人对怀珠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络奉承,不敢再说嘴半句。   眀瑟和眀箫眸中浓浓的嫉妒,实不明白怀珠这庶女有什么勾魂儿的本事,竟攀得太子哥哥这样的高枝去。   宴会无形间变了味。   宋温的父母绷不住了,借着醒酒私下叫出白老爷,妒忌问道:“你家那白小观音如何攀得了太子殿下?”   白老爷哼了声,自鸣得意:“什么叫攀,是殿下先看中怀儿的。”   本以为太子殿下将怀珠送回来是腻歪了她,如今又登门造访,言行举止亲昵,实出白老爷意料之外。   无论怎样,殿下肯要怀珠,都是喜事一桩。   白家下人正将太子殿下的赏赐一箱箱搬入库房,宋家歆羡不已,无言以对。   那些珍贵礼物竟然许多都是叫不上来名字的贡品,相较起来,自己家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寒酸死了。   论富贵,论权势,论样貌人品,天下谁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白老爷站在夜风中亦感慨,自己哪辈子撞大运,养了怀珠这么个女儿。   连九十多岁痴呆的老太君闻声,都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这么多好东西,谁送的?”   白老爷盯着四下少人,悄悄说一句:“娘,珠珠女婿。”   老太君满是褶子的眼俨然瞪大了。   宋家见此,颜面扫地,默不作声地回到宴会上。   那白小观音,之前好几次议亲都胎死腹中,本以为她声名狼藉没有婆家肯要,怎料太子殿下将她宠成了宝。   瞧这架势,不仅仅是爱妾,便是太子妃的名位也是可能的。   当初本以为太子玩玩她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不过也是,跪都跪了。   太子殿下跪过谁?   添酒回灯,烹置新菜,重新开宴。   烛火明亮摇曳,白老爷从前虽时常与殿下见面,但都是当奴才的,从未有此同座用膳之景。   但见太子殿下与众人寒暄,谦冲有礼,温其如玉,没半点架子。可愈是随和越加令人敬畏。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人人暗自瞧着太子殿下的眼色行事。   眀笙方才还以自己的夫婿为荣,洋洋自得,此刻俨然颓废,精致妆容的脸蛋上写满了嫉妒,连手指甲都掐断了。   ……白怀珠何德何能?   就凭一张脸。   左右重生的一次机会已被毁了。   心中坦荡荡,反而往前探了一步。   卫兵躬身道:“不敢,求太子妃发慈悲。若放太子妃出门,太子殿下要的就是属下等的项上人头。”   怀珠暗暗掐了掐掌心,装作无事地回头离去,背影透着狼狈尴尬。手腕的银链虽然除了,无形的枷锁却仍然桎梏着。   虽然成婚了,他不信她。   这傀儡太子妃当得有什么意思。   独自在水木阆苑抑郁了会儿,太子殿下才下职。他指尖刚触及她的肩膀,就被她没好气地冷冷甩开,“别碰我。”   如今怀珠梳了个妇人髻,三千鸦黑的青丝悉数挽了上去,微晕的脸色,芙蓉如面柳如眉。可她现在,脾气却大得很了。   陆令姜怔了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曲水流觞宴惹着我们太子妃了?”   怀珠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质问:“如今大婚礼已成了,殿下为何还找人看着我,心里可半点把我当人看?”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就为这事。”   坐在榻上撒着两只长腿,一双温柔深邃的仙鹤目凝睇着她,“想去哪儿啊,我陪你不就完了。”   怀珠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样子,更不想被转移话题,鼓起勇气争辩道:“殿下为何还不信我,我既然是太子妃,应该有自由出入的权利,否则还不如废入冷宫。”   他道:“乖,再等些时日。”   俨然是油盐不进。   怀珠幽幽道:“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之位我甘愿退位让贤,就此和离,殿下另择高明吧,我收拾了东西回梧园就是。”   他冷淡地拉长了音调:“珠珠——”   怀珠一怔,被他倏然显露三眼白吓得一瑟。其他事还好说,他最听不得和离二字。太子妃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当的,现在自然也没权利说不。而且夫为妻纲,他现在不仅是太子,更是她的夫君。   “对不住殿下。”   或许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深埋螓首,翕动着嘴唇,“我……失言了。”   “知道就好。”   他态度沾了些冷清,懒懒靠在床.笫的被褥边,也挑明了说,“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清楚,既然成婚了,就乖乖留在东宫,别耍花样。嗯?”   怀珠一时恍惚,喉咙哽得难受。   繁复的明珠首饰,贵重的太子妃衣冠,此刻于她身上变得无比讽刺。   如何那么天真,以为当了正室太子妃就不是他手中的金丝雀了。   陆令姜掀眸瞟她一眼,怀珠板着身子站在原地,僵立如尸。   空气良久凝滞,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昨日新婚的柔情蜜意消弭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伸手,“来,珠珠。”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谢什么。”   他立即回心转意,探身握住她拽他袖子的手,“谢我的话,莫如以身相许。”   话刚出口便后悔,她才大病初愈,怎能再提这事,怕是要被拒绝得透透的。   陆令姜将她的手搁进被里,迅速俯身以吻堵住她的唇,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从中捕捉到丝毫厌恶。   “嗯。”   怀珠阖上眼睛,受了这一吻。   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   怀珠病了,白家人一宿没合眼。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见怀珠发着高烧无人过问,大怒之下,勒令白家全家都在堂中熬着,直到怀珠病情好转为止。   白老爷以为怀珠只是普通风寒,没料到她病成这样。战战兢兢守了一夜,见太子殿下终于从怀珠的闺房出来,白老爷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前去请罪。   陆令姜睨了一眼,神色不佳。前面走着,白老爷在后亦步亦趋。   “伯父不会以为收养了怀珠,就觉得她是你随意拿捏的庶女了吧。”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怀珠纯当没听见。   他叹了声,换回温和辞色,过去拉她玉臂,主动央求道:“好了,别不理我了,我错了,生气便打吧,但不可以说和离。”   沉湎又眷恋地圈紧她的腰,头埋在颈窝,深深嗅着气味,神情遗憾。   她如何明白他的心,他怕了,不敢,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是泡影,一触碰就打碎了。也怕她厌恶这场强求的婚姻,再想着逃跑与叛军为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娶来的太子妃,怎能轻言和离。   怀珠摸过陆令姜的手来,照着虎口无情咬了口,留下一排血色齿印。   怀珠如芒在背,膳没食两口,私下里拉住陆令姜来到屏风之后,避过众人责怪道:“你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怎么没说?”   陆令姜半倚着墙,手指在她朱唇上轻轻滑过,嗅她身上的甜秀之香,意味深长。   怀珠感到了一丝危险,转身想逃,却被他困在了墙角,炙热的呼吸打在后颈上。   个人的抵抗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化为了齑粉!   他不见她,却也不放过她,更不容许她死。   屡屡的逃追游戏,背叛,她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心不在焉的漠视,都在挑拨他的神经和耐心。   而现在,废掉的位份,强势的手段,幽禁,都是他在宣布,耐心告罄了。   以前他的爱她不稀罕,那就让尝尝,他的恨。——那滋味绝不会比爱好受。 第133章   冷落   远山寂寂,山色如墨,秋雨一连洒了十余日,天空中弥漫着粉末似的雨雾,乌濛濛的,模糊人的视线,举目不见日光。   圣上膝下虽子嗣众多,但大多凋零,要么碌碌无为,唯太子一家独大。   如今圣上病入膏肓,咳血成升,怕是不日便会龙御归天。有眼色的臣子皆明里暗里靠拢东宫,在新帝面前露脸,预备着改朝换代时青云直上。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他却没甚反应,仿佛她在演独角戏。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甜甜唱了排练许久的戏,唱完之后满心欢喜期待他夸奖,他却一句:“放肆。”   怀珠愣,他垂眸厌:“你穿的什么?”   “脱下来,下不为例。”   怀珠呆呆杵在冷风中。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脱了,可以不用羞耻。   外裙脱下来,只剩下亵衣。外裙是一件唱戏用的戏服,红之颜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来是那件戏服的祸。   连别院丫鬟都在耻笑,白怀珠千不该万不该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纯红的戏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来。   陆令姜轻掐她的手腕,似还要说什么,她一挣扎却踉跄跌入戏台后秋凉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怀珠捞上时,她惨白无人色。裹薄薄一层衣服哆哆嗦嗦,她没敢再看岸边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风还冷。   昏迷一天一夜,浑浑噩噩。   再醒来时,太子已离去了。   妾室不能穿红,外室不得觊觎名分。从此以后,这铁一般的规矩彻底刻在怀珠心底。   之后数日怀珠没见到陆令姜,外面谣言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斯女长得虽漂亮,却好生浪荡,攀龙附凤爬太子的床。   别院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阁老晏家的大姑娘。   都城多雨,那日又牛毛细雨。具体发生什么记不清,怀珠只记得顶撞她们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责:   “白四妹妹,知道你爱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来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岂非害她性命?罢了,当你无心之失也不重罚你,只诵读《女诫》十遍道个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贵女都看到了,倾国倾城的白怀珠面若观音蛇蝎心,因嫉妒谋害未来主母。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罚在雨中跪诵《女诫》。   只有怀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没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却理说不清。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但是,自己抛弃她是一方面,她也休想再嫁别人!想都别想。也休想离开他,哪怕用死亡的方式。   她既不肯好好吃饭任由身体消瘦下去,他实在想不到什么东西能催动她的胃口,除非用白怀安逼她。   挨千刀的许信翎整日献殷勤,一日三餐地伺候白怀安,弄不好还背着他和白怀珠嘘寒问暖,倒显得他有多恶毒似的。   “等等。”   指挥使被喝令叫住。   太子竟叫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秘密料理了那几个奴婢的尸体以后,到兰心坊去买一盒樱桃煎,多撒些白糖。   静静冥思半天,他也就想出这么一件曾令她浅浅崭露过笑颜的吃食,当然比不上天生丽质的许信翎讨人喜欢。 第134章   断情   怀珠这一觉睡了很长很长,再醒来时原本伺候她的几个嬷嬷和丫鬟不见了,换作几个陌生的新人。态度好很多,毕恭毕敬,甚至带着点不可言说的敬畏。   她秀睫微抖,察觉到这是不同寻常的调动,心底燃起一丝希望,紧闭双目攒了半天勇气,才敢掀开一条眼缝儿朝门看去——却还是雪水浇脊背,失望个彻底——门窗依旧是封闭的。   她不禁苦笑一声,这回自己可算是堕入无底洞,彻底没救了。饶是此番利用安神汤的事耍小聪明,装了个病,也完全赚不到半点开赦。   失望过后,她开始深深地不知所措起来,疯狂滋生的迷茫如大雾弥漫心头,无计可施。一连十六日了,他始终不见她,预兆多半是毁灭性的。   朝廷那些忠臣因为她的身世问题,要她死,太子也不能枉顾诤谏。   他还要当皇帝,要清白的名声。   他连她这副身子也不感兴趣了,人伦之欲消弭,定然嫌厌她到极点,打定主意灭白家满门,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怀珠双手插在腋下蜷缩成球,弓着膝盖,心魂震慑,浑身更冷得出奇,不知怎么做才能再让太子看她一眼。   爹爹死了,她仅做了区区三日有家的孩子,便又恢复孑然一身。   总觉得太子从前言笑晏晏,温煦谦冲,有千中之一的可能念旧情,赐解药。   早膳送来,怀珠却了无食欲,遗憾地掐着指甲,低声道:“取笔墨来。”   婢女们知道这位被废黜的娘娘有个毛病,不死心,每日都锲而不舍地给太子殿下些陈情信,言辞恳切,情意丰盈,积攒了一大摞,却没有一封能送到太子殿下手里的,最后都被内侍丢壁炉里烧火了。   “娘娘,先用早膳吧。”太子去追怀珠,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多时,下人们鱼贯将一箱箱衣物、妆奁、书卷笔墨搬出,说四小姐吩咐的。   白老爷脑袋糊涂,有点看不懂太子和怀珠的关系。难不成他这女儿要直接搬去东宫,和太子殿下住一起?   ……   怀珠入了白府闺房,沐浴熏香,将这几日的狼狈洗去。又打叠发髻齐整,簪以长折股钗,穿个百迭裙配以酢浆草结,保持仪表洁净。   怀安惊吓过度,累得已经晕过去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怀珠最后看了眼弟弟,掩闭房门,来到庭院。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四五箱杂七杂八的物件,下人们已全部搬到马车上去了。   养父母张生和秋娘曾用毕生积蓄买下一栋别院,就在城南街,地契上写的是怀珠和怀安姐弟俩的名字。因房产太小,入了白家后,白老爷也未曾侵吞过。   如今,怀珠搬去那里住。   从此自立门户,与白家再无瓜葛。   连下了几日的雪,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条剞剞倒倒的,北风劲且哀,积雪晶莹反光,树上几只黑羽毛的乌鸦,呱呱嘶鸣。   怀珠双眼覆了挡光的白绫,撑起一把竹骨伞,摩挲着墙壁,踏出白家门。   她眼睛越来越不好,白绸需覆得越来越厚,视线模糊,几乎算是个盲人了。   陆令姜立在原地,闻她出来,眼圈一红,抖落了肩头薄薄软软的雪渍。   一面对她,他仿佛更像个臣子,神色温柔,伤感,什么凌厉的气势都没了。   “怀……”   两人相对无言,弥漫着疏离和冰冷的氛围,仿佛距离最遥远的陌生人。   画娆此时从内院冲出来,跪在了怀珠面前:“姑娘。”   怀珠一怔忡,下意识皱了皱眉。   画娆是陆令姜的人,监视她的各种动作,这次的事就是画娆泄密的。   画娆两行清泪,也晓得自己的过错:“奴婢辜负了您,不求您原谅,就最后再给您磕个头。”   怀珠之前算到陆令姜可能监视自己,于是打发了晚苏等看似心怀不轨的大丫鬟。然算来算去,终究没算到这自己有生死之交、看似最忠诚的画娆,才是陆令姜真正的眼线。   她似嘲似怜,轻轻笑了声。   画娆哽咽道:“姑娘,您不要恨奴婢。殿下对奴婢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奴婢必须知恩图报。”   那日怀珠给许信翎写了信,画娆很为难。犹豫再三,终究没有第一时间报知太子殿下,给怀珠争取了逃跑的时间,否则怀珠连白家门都出不去。   怀珠神色疲颓,对画娆虽说不上恨,也没法原谅。她被算计是她技不如人,但多年来的主仆之谊,全在画娆背叛她的瞬间一刀两断了。   想来,画娆帮了陆令姜这么大一个忙,定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褒奖吧。   她略过画娆,淡声道:“以后你我各谋出路,你不必跪我,去服侍你真正的主子吧。”   画娆一阵愧悔。   陆令姜闻此情绪有些失控,眼皮一跳挥手叫画娆退下,过来死死攥住怀珠的手腕,颤着声音说:“你非要走吗?”   她雪白的藕臂上还有一小片深青色的瘀痕,几许风月味道,是昨日他弄的。   怀珠眸中撒着一点冷意,淡淡瞥着他鲁莽的肌肤接触,不适宜的亲密举动。   陆令姜被她看得发寒,缓缓松了开。   那块瘀痕显得更青,更显眼了。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渐渐的,怀珠接受了下半辈子眼盲的事实。   许信翎说的没错,只要适应了黑暗,就会发现黑暗其实没那么可怕。拄个盲杖,运用耳力,照样能正常生活。   她不再请大夫了,手里的银钱本就不多,不该再浪费在买购高价药物上。   白老爷曾带怀安造访了一次,上来就劈头盖脸责骂怀珠。   “你看看外面被你招来了什么人?”   流氓混混,花花公子,整日徘徊在门口,挑引逗乐,妓馆门前也没这么热闹,成何体统。   她还是正经姑娘吗?   哪有正经姑娘自立门户的,家中无男丁,钱粮如何来,赋税如何交?   何况她又是个半瞎的。   她养父虽给她留下了一些财产,但数量不多,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白老爷劝怀珠早点给太子殿下认错,与殿下重归于好,莫再不识好歹。   得罪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怀珠咂着茶,没任何波动。   待白老爷说完,送客。   白老爷怒,斥她冥顽不灵。又见她实在可怜,居高临下地施舍了些财物。   以为她会感激,东西却统统被丢出去。   管家说:“我们姑娘从不收礼。”   白老爷出门一看,竟有无数佚名的礼物堆在门口,其中还包括太子殿下种的那些鸢尾花。   原来她还远远没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白老爷气结,拉了怀安拂袖离去。   怀珠无喜无怒地坐了会儿,未久,妙尘师父又至。   妙尘师父身份特殊,与叛军沾亲带故,此番潜回城里冒了极大风险。   怀珠有些惊讶。蓦然想起,陆令姜已察觉了妙尘师父的存在,眉心一跳。   师徒二人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共处,妙尘师父道:“那日你和怀安没跟师父走,后来被捉了,着实遗憾。”   怀珠晓得妙尘的言外之意,但她仍然只贪图安逸的生活,无意参与反叛。   妙尘抿了抿唇:“怀儿,你总惦记着养父母,就没想过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怀珠还真没想过。   在她心里,养父母就是亲生父母。   “你亲生父亲一直在找你……”   妙尘的一腔话堵在心里,欲拉拢怀珠入伙,终究是做不到的。   “罢了。我看你也不在乎。”   怀珠淡淡嗯了声:“师父。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想改变。”   妙尘:“眼睛呢,眼睛你也不治了?”   妙尘苦口婆心劝道:“阿珠,我们推翻这麻木不仁的朝廷后,你便是公主。若你再有些手腕,即便为女子,皇位也可以坐的。这壮丽江山唾手可得,为何你一定执著于穷居陋巷呢?”   怀珠心脏骤然抽了一下,皇位,多么陌生而遥远的词。皇位在她从前的认知之中,只属于太子陆令姜。   妙尘道:“跟师父说实话,你又爱上太子了是不是?你是在跳火坑。”   怀珠立即道:“没有。”   妙尘道:“你嫁给他,饶是当太子妃,将来也仅仅困局后宫,生儿育女,与他的后妃争风吃醋。而若你肯谋大事的话,届时,你将不是凤袍加身,而是龙袍加身。”   至高无上的权利,天大的诱惑。   不是靠攀附陆令姜得到的,而是自己本身就拥有的权利。   怀珠思忖片刻:“师父,首领尚在,为何是我龙袍加身。我即便跟你们走,也只是一介无名小卒。”   “不。你不一样,阿珠。”   妙尘紧皱眉头,终于道出,“……如果,师父知道你亲生父亲的下落呢?”   怀珠一怔:“什么。”   之前也从养父口中听过自己的身世,她因是女婴,一出生就被扔了。颠沛流离了半生,现在妙尘竟说她有亲生父母。   怀珠一时接受不了,表情有些复杂。   “师父莫惦记着我了。今后,怀珠不再和师父来往。至于亲生父亲……他既扔了我,我也不想再找,就当从没有过吧。”   妙尘遗恨,隐忍的面容欲言又止,似藏着什么大秘密。今日劝不动怀珠,总有一日能劝动。局势危急,暂时离去。   妙尘走后,怀珠的心绪久久不安。   前世临死时,皇后安在她头上的罪名就是“勾结叛军”,难道她竟真有一个叛军头子的爹?   陆令姜已经知道了妙尘的存在,若诚如妙尘所说,自己和叛军首领有血缘关系,陆令姜会把她怎么样?   陆令姜现在迷恋她,纠缠她,对她百依百顺,不过是一时食髓知味。一旦威胁到江山,以她对陆令姜的了解,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懊恼自己这些日来的荒唐行径。   她居然还和陆令姜有交集,还和他同床共枕,是还想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太糊涂了吧。   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了,她要和陆令姜断绝一切关系,彻底远离,让他死心。如此,她自身才能安然无虞。   曦芽见怀珠脸色苍白,煮了杯枣茶给她喝。近来梧园的开销,还多亏了陆令姜的那锭金子。   怀珠喝着枣茶,颇不是滋味。   时光一日日地飞逝,很快便要到除夕之日。年味儿越来越重,家家户户挂灯笼,贴春联,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梧园却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喜庆的氛围。   除夕当日,怀珠尚在睡梦中,便听到一串串的鞭炮声。起床开窗,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的火药味。   她耷拉着眼皮,坐在妆镜台前,心事重重。按照约定今日陆令姜会过来接她,和她一块守岁。且昨日赵溟来通传过,他今日一定会如期而至。   曦芽进屋禀告说:“有客人来了。”   怀珠反感地揉了揉太阳穴,说好晚上才见面,陆令姜这般早就来了。   莫名的情绪在酝酿,她不想见他。   曦芽却道:“小姐,不是太子殿下,是许公子,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您。”   ……   近来东宫的下人发现,太子殿下常常莫名其妙地笑,虽然是很淡的微笑,却如三月熏风拂过,盛满春天的阳光。   他以前也经常独自一人静默,但眸子空寂无神,死沉沉的,现在则完全注入了源头活水,鲜活起来了。   据说是太子妃答应了太子殿下,两人情定,太子妃很快会搬到东宫来。   离年关还有一段日子,太子批阅奏疏之余,就开始做起了莲花灯。一盏盏红彤彤的烟火,挂满整个水木阆苑——很久之前太子为太子妃辟建的居所。   折腾了一宿两人都累了,怀珠仍在一条条数着陆令姜的罪状,声音却比方才低了许多,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愤,更像是幽怨地撒娇。   东方泛起鱼肚白,马上太阳升起。陆令姜无心睡意,抚着怀中姑娘蓬松滑腻的长发,心思潮涌,竟隐隐有种诡异的幸福感。   方才她的那番话表面上是怨怼于他,实际上她的内心有了他的一点位置,才会愿意费这么多唾沫对他说这些废话。   她从前彻底弃绝他时,要么虚与委蛇,要么冷若冰霜,无情无牵,似喝了忘情水一般干干净净,哪会跟他算旧账。   思及此处,陆令姜忽然惨淡笑了笑,觉得被她骂也是一种幸福快乐。   她肯骂他了,因为心里有了他。   不然她从前怎么不骂他呢?   他愿意伺候她,给她效犬马之劳,护她今生平安无虞,用一生去弥补她心间裂开的伤痕。   只要她肯赐给他机会。   ……   因是借宿在旁人家中,陆令姜起得并不甚晚,给怀珠仔细盖好了被子,留她一人在帐中安眠,自己则和白老爷用了一盏早茶。   “殿下日安。”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面容清爽,神情自若,想来昨夜怀珠伺候得周到。   他欲语还休,想替怀珠跟殿下面前要个位份,又怕言语不当失了分寸,难以鼓起勇气。   陆令姜垂眸吹着茶盏间的浮沫儿,主动提及:“近日您要嫁女了?”   白老爷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女儿,没敢马虎,中规中矩答道:“回殿下,微臣的三女眀笙说了一门亲事,便是昨晚拜见您的宋家。”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半晌道:“还剩下一位四小姐,有安排么?”   白老爷心头一震,恭敬道:“怀珠是殿下您的人,微臣不敢擅作主张,一切悉听您的安排。”   陆令姜颔了颔首:“我倾慕您家四女已久,有意聘为妇,托付中馈,奈何四妹妹一直心有隔阂,还求白老爷您多多宽慰她两句。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白老爷瞳孔微微放大,听太子殿下左一个聘为妇,又一个得妻如此,竟是聘怀珠为正室太子妃之意,当下惊喜得缓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家头上。   “太子殿下……您……说真的?”   陆令姜撂下茶杯,轻轻挑了下眉:“有问题?”   白老爷激动得手指颤抖,登时跪下,“微臣替怀珠谢恩!谢殿下对白家的栽培信任,谢殿下天大的恩赐!”   陆令姜倒抽了口凉气,自己和怀珠提亲,又和栽培白家有何关系。   “请起,不必多礼。”   白老爷忙不迭,陆令姜打断道:“……此事您答应了没用,需得四妹妹亲自点头。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老爷料定,怀珠除非傻,否则焉能拒绝太子妃的尊位。起初料着太子殿下给怀珠一个良娣或太子嫔的位份已是上上签,谁料太子殿下深情如斯,聘的竟是正妻。   那么怀珠,将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殿下放心!微臣定会和怀珠说明白的。”   陆令姜想早点把怀珠娶回家,使她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了却日夜萦绕在心头的一桩夙愿,与她功德圆满。   白家人对她不好、刻薄白眼,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坚强后盾,所有敢欺负她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   “那便先这样。”   他起身准备去宫里一趟,白老爷得喜形于色,比平日更殷勤百倍地相送。   经至怀珠闺房之前,见她已然醒了,趴在窗畔自内而外望着他,警惕问:“……你刚刚和我爹说了什么?”   顿一顿,不悦,“又想卖我。”   陆令姜:“想什么呢。”   一见了她,脸色就忍不住挂上笑,心窝里甜丝丝的。   怀珠撇了撇嘴:“肯定没安好心。”   他笑,“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你爹。”   怀珠道:“我爹向着你。”   想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为静,又隐隐忧虑,不禁问,“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还来吗?”   他温煦道:“你这么说,是想我来还是不来?放心我一定会来看你。”   怀珠愈加不悦,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盼着他千万别来。   灯笼一挂上,除旧迎新,热烈喜庆。水木阆苑内流水潺潺,冬日不结冰,当真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雨太大了,她的脚扭了,他得沿着长廊抱她回去。   太子的一举一动都聚集着目光,人人皆看见,那位俘虏一样的白小姐被太子亲自抱着,从亭子上回寝殿。   她爱不搭理地埋着头,他的长斗篷却摘了倒贴似地盖在她身上,娇贵得跟千金小姐一样,足都不沾雨地的。相比牢房中真正俘虏的待遇,可算是天渊之别。   许信翎在不远处也看到了,事实上他一直没走,躲在长廊的朱墙后面,目睹怀珠被太子叫上去,搂抱,拥吻,笑着说些情话,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   怀珠终究是属于别人的。   唯一欣慰的是,太子念了旧情,没有因为怀珠的身世而虐待她或打杀她。   许信翎叹了叹,敛起心中绮念,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又没日没夜地研习起兵法,希望有朝一日实现他的那个目标。   到了翠锦居,太子雪白的衣襟洇了一小片,怀珠则完全无恙。   陆令姜换过干净新衣,将人放在匡床上,不知她一会儿要继续画画或怎样,左右时辰还早,不做些事情消磨时光会很无聊。   怀珠脱了绣鞋,却恹恹地什么也不想做,“我困了。”   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备下了各色蜜饯、点心,坚果仁,党梅。另外太子殿下写的花好月圆四字楹联也挂在了水木阆苑外,一切准备就绪。   整个过程,太子问的最多的就是“她会喜欢吗”,无上恩宠,小心翼翼,当真是把白小姐当天上的神仙招待。   下人们也欢喜落泪,太子和太子妃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怀珠道:“眼睛肯定是治不好的。”   妙尘无言。   怀珠被朝廷洗.脑太深,轻易不会答应造反的。   临走,妙尘教怀珠几招保命剑法。   师徒俩来到庭院,怀珠挽了个剑花,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完美。   怀珠是有底子的,从前就会剑器舞。现在虽时时戴着白绫,却能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精准地刺中目标。   怀珠不悦地掩了掩手臂,素长黑直的头发,白腻的肌肤,眉心朱红的痣,看得陆令姜心一跳。   他想起昨日还如此奢侈地将她揽在怀中,无比怀念,好想好想再抱一抱她,哪怕一弹指也好。   两人站立着,中间隔着三四尺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宛如参与商。   怀珠也回忆着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万事空,缥缈之事没必要过分纠结。重来一次,最后的结果也和最初别无两样。如有来世,只盼着再不遇见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对那个人动了一丝丝情。   刘内侍问还有什么遗憾,能做的尽量做了,总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怀珠想了想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说,信,她想要回刚才那一封桃红小笺的陈情信。信中说了谎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绵绵的情诗都是从唐诗三百首里抄来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倾注心血为他书的。 第135章   新帝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龙驭宾天。皇第七子兼太子殿下即位,改元永嘉,是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论功行赏,海晏河清。   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设中宫,亦不置妃嫔,白衣食素,禁娱禁乐,这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   新帝继位一年不踏入后宫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贵女入宫侍驾,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少之又少。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太子。   她也曾给过自己机会,是自己太软弱,顾忌的太多,才没有抓住她。   希望,太子能给她幸福。   四月天里,皇城氤氲着一层潮气。   怀珠在江边站了会儿,艳阳高照,日头越来越大,雪肌上沁出薄汗。徐徐吹来的风夹着夏日的热气,熏得脸发烫。   可惜眼睛才刚刚痊可,见不得太亮,否则还可以放风筝。陆令姜将她的帷帽戴上,扶她回府。   怀珠揉着眼睛,恹恹的,回府便把团扇搁在脸上,闷闷打瞌睡。春懒秋乏,一年四季都在床上睡着才好。   陆令姜坐在床榻畔,指节伸过去,感受她温软滑腻的肌肤,神色温柔。   怀珠的下颌被他抬起,谨慎地抿唇。他俯身,两片带着热度和湿意的唇蛰在她的脸颊上,哑哑的,闷闷的。   怀珠颤了下,喉咙无助地吞咽了下,仰着脖子承受。拒绝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推搡。   阳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浑身犯懒。屋内浓郁的春色,似将她吞没。   陆令姜眼神藕断丝连,缓慢地流淌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   怀珠气息一窒,双手下意识揪紧了身下被褥,双目闭合,呼吸透着抗拒。   越说不紧张,就越紧张,紧张得连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脏在咚咚跳。   “我尽量。”   他问:“前世怎没见你如此紧张。”   “前世你也没这么亲过我。”   他阒黑的眸子掩了掩,隐没了情绪,引导她手臂舒张,浑身放松下来。   怀珠的手臂软塌塌地搭在陆令姜的脖颈上,半阖着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软。   “去湢室里弄。”   陆令姜捞起来她的腰,打横抱起,随即拿件长斗篷将她盖住。怀珠不愿,可此时情到浓处也无法拒绝,只任他抱着。   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房室,怀珠一头钻进水中,暖意席卷而来。他惬意淡笑,兴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随她泡水。   阳光漏过菱花窗被切成一个个方格,酽酽映在水上。怀珠还未曾这般与他坦诚相见地共沐过,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陆令姜却抓住她,狭长的仙鹤目中流露浓墨重彩的意兴,将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两颊边,怀珠瑟瑟望着他,一张脸红透了。   两人仅仅咫尺之距,陆令姜滚了滚喉结,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点红,眉如小月,浑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发疯癫狂。   他轻掐住了她的雪颈。   太子殿下即将聘白氏一个庶女为太子妃,对她宠爱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闻。更传说此女和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是反贼妙尘的关门弟子,更与叛军首领穆南沾亲带故。   太子殿下向来深明大义,何以留个诛九族不足以赎罪的叛军之女在身旁?   范大将军稍一思忖茅塞顿开,怪不得太子殿下对西南卷土重来的叛贼胸有成竹,原来是有这么一颗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贼穆南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诱饵,捏住穆南的软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怀珠回到水木阆苑,用了两个时辰把十一张请帖都写完。她的簪花小楷灵秀好看,笔墨泅染,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连连夸赞太子妃的才气。   怀珠端详着那些请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笔迹殊丽,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积极认真地写请帖,定然误会她热衷于这桩婚事……其实不是的。   若非她怕陆令姜回来,见她没完成“惩罚”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会如此听话。   思潮反复,一时烦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却先一步将请帖收起来,等着盖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写得极好,不愧是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太子殿下见了定然满意。”   怀珠暗暗腹诽,他满意,她却不满意。抽了一张请帖在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唇角却莫名其妙露出点笑意。   自己的字确实是极好的,甚至比陆令姜的还好。他昨日那么癫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亲手为婚礼写的请帖,他会作何表情,又会把自己抱起来开心转圈么?   这般想着,怀珠从水木阆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径直来到南书房。内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将军议事,并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五色晚霞艳艳烧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珑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议事,也议了将近三个时辰。   怀珠拿着张请帖,百无聊赖,在偌大的东宫中有些迷路,想着藕官姑姑她们总会找到自己,便信马由缰地散着步。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她越要逃避,他还越要追。   怀珠心口起伏,气急堕泪,一巴掌险些打过去。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困住她一辈子,饶是他杀了她的亲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欢。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会遭到更严苛的对待。这几日她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的。   他道:“没事,珠珠,想打就打。”   轻柔而又缱绻的声调,蜜里调油,乍一听来真像是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   “我只让你打。”   怀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树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正被固定在书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齐齐整整摆放着无数军机,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张纸,穆南就有翻身的机会。   可惜,他是明知她无能为力,还故意欺负她,以此报复她站敌军阵营的行为。   她被欺负了又无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泪,泪水默默溅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陆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泪水,柔哄着她:“别哭 。”   他得寸进尺的举动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收敛半分,反而垂首去轻蛰她的唇,进而撬开她的齿,让她更深入地接受。   银链上的蝴蝶叮当作响,怀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动,艰难推诿,却被他轻柔地十指相扣。连泪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记气息绵长的吻持续很久,二人唇间都沾些晶莹。他沾点嘶哑说,“……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却没问一句好。”   怀珠还自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冲撞,每年都延后一个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还在春和景明别院中,给他精心雕刻了观音坠,还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戏服唱戏讨他欢喜。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蓄意,眸子闪着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带我出去啊,我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给你作生辰礼,好不好呀?”   陆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眯起细薄的仙鹤目,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下颌。绵里藏针,温煦的态度终于浮上一丝愠意。   怀珠梗着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应该就要被丢到榻上惩罚,偏在此处门外传来赵溟的禀告声:“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许大人求见——”   陆令姜轻轻喟叹了声,吻了吻她的面颊走开,“一会儿再收拾你,记着。”   怀珠死死掐紧了骨节,想咬他。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曲意逢迎,还是索性撕破脸。   ……但结果好似没什么两样,除非妙尘师父和穆大将军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许信翎步入勤政园书房,本有军机大事相商,乍然见怀珠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惊愕。   怀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废纸被她揉皱了好几张,不知陆令姜哪来的笃信,觉得一辈子会相看不厌。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腻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纠缠,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黄时,相看两厌。   他根本不爱她,只是爱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鲜感。东西到了自己的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要她说,他若偏偏无法了却这份执念,给她一个侍妾当当便好了。   既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将来分离时又不那么麻烦,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张旗鼓地非要公开,做什么太子妃,闹得彼此都没有退身步。   只盼将来他多纳几房貌美年轻的良娣,充盈后宫,慢慢将旧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许可以打着开枝散叶的名义帮他纳妾,既得到了贤德的名声,又能借机叫他疏远了她。   魏大人看出怀珠心神恍惚,下午给她少安排了些事,经文翻译一小节即可。   外界流言纷纷,邸报忽然记录了太子即将迎娶白家四小姐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块版面。   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观音结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时间,皇城无数女儿的心碎了,无数男儿的心也碎了。   邸报是官府的版物,没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员绝不敢乱刊。太子殿下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灭一颗烫心,打定主意把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怀珠不堪流言干扰,早早从国史馆下职。陆令姜过来接她,却被置若罔闻,“不坐我车?”   怀珠道:“谢殿下,我自己有马车。”   头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马车,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没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陆令姜独自倚在马车边,冷风吹起了墨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他仰头望了望初升的一镰明月,眼色透着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没走。   好像新婚,也没想象中那般高兴。   静默半晌,闻旁边有小心翼翼的拜见之声,原是国史馆的官员。   那官员见他独自一人沾着月光,特来奉承巴结,恭贺太子与太子妃鸳盟之喜。   “届时,殿下可否赏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贫贱之身,沾沾您的喜气。”   陆令姜垂着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这你得问她。”   那位官员愕然,没听出是反话。谁人不知现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门女婿似的,还真事事都听白小观音的?   陆令姜倒神色不改,请二人在别处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议正事。   魏恒便是国史馆的魏大人,怀珠曾在他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掌故,帮忙翻译西域佛经。当时只以为怀珠是未来太子妃,贤德端庄,与太子两情相悦,此时见她竟连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内心暗暗啧啧。   连书房都进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践祚,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灵璧石林挨着松风亭,四面有风拂过,凉爽风雅。怀珠初初领略东宫之美,念起这里将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时兴起,蹲下来逗了会儿池中彩鱼,猛然听见微微人声——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万万不能让她脱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军负隅顽抗,将来必定有大用处。”   “属下在边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确认,现在那个叫妙尘的反贼在四处寻她,借机将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测,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绝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顾此女也不妨事,诱捕到穆南后,再封为太子妃就是了。”   怀珠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却丝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问:“你给吗?”   怀珠迟疑了下:“给。”   那语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胆得有几分凌驾于他的意思。   陆令姜额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热气。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着他,束手就擒,那可怜的样子令人生出几分怜惜,即便她犯了错误,也不忍就此摧毁。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今时今日他再无往昔温柔多情,完全是满足生理需要,自己痛快就行,丝毫不顾及对方感受。   陆令姜摘掉外袍,将怀珠重重推倒在榻,冰冷无情地毁了衣裳。   “啊——”   顿时传来她痛苦的嚎叫,试图挣脱。   他清冷地呵呵了声,置若罔闻。   现在同以往不一样,以往她是受尊受敬的太子妃,合该百般疼爱呵护。而现在她只是敌军一个俘虏,靠着他从指缝儿泄出的那点仁慈苟活,合该让他随意索取。   拒绝,她配么,又有什么资格,他已经足足忍耐了她一年。 第136章   深宫   重华宫的宫人万万没想到,这位被废弃了一年多,长久幽禁冷宫几乎凉透了的娘娘,居然还能枯木逢春。   他们全是从外面新调来的人,对这位娘娘的过往一无所知。新帝登基日久,后宫空置,禁欲冷淡,唯独对这个女人避讳深深,似有特别的渊源。   将她废入冷宫,却又好吃好喝地养着。说喜欢她,却又像是囚徒一样拘着,伸手不见五指,不给她任何名分和尊位。   宫人烧好了热水等在外面,内殿灯火通明,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直到半夜也没消停。那女子到后面嗓子都喊哑了,哽哽咽咽,母狐狸的哀嗥一般听来心惊肉跳,苦苦哀求,陛下却仍忍心施为。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他怔了。   这双明亮的眼睛,曾经是他和她最好感情的见证。红一枝囍,白一枝囍,是他从莲生大师口中求得的药,埋在盼珠园中悉心呵护,日日夜夜用心头血种花。   陆令姜刹那间凝滞,微甜的记忆,犹似苦患中一剂良药暂时使热毒消散下来,摩挲着她落在自己手背的那滴泪。   他将她打横抱起吻掉泪珠,铁血狠戾的帝王本色深处,仍是春水般的柔腻。又该怎么告诉她太子哥哥始终是太子哥哥,从未变过。恰如两人纠缠中从他腰间掉落的观音坠,十文钱的地摊货,十文钱的情意。 第137章   索取   这一夜里,她如误入网罟的鸟儿数次杂着悲恐欲振翅而飞,却均被无情掐着腿拽回来,泪流干了也没得半分宽赦。   厉枭夜啼,明月当空,姑娘的哭声越来越嘶哑,到最后似破锣一般,夹杂着惶悸的哀求,隐隐崩溃。   明烛纱窗后,新帝却不作一声,磋磨的手段越来越暴烈,心肠也越来越硬。好几次,她都晕了过去,又痛醒过来。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只是一个奴婢。”   皇宫宫人那么多,调动个奴婢实在是太枝头末节的事。据说那宫女将龙袍的金线洗毁了,才被下了杖毙令。   “你倒是善心。”   怀珠轻轻闭阖眼睛,藏匿了心底的情绪。被拘在深宫里一年多,她渐渐也褪去了清高,每日和自己接触最多的还是这些下人。周嬷嬷平时带她恩惠良多,唇亡齿寒,要想活下去免不得相互帮衬着。   听他答应,她便也放下心来。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却被他掐了脖子吻,几欲窒息。确实什么客套话都比不上这。 第138章   劈碎   陛下再次留宿在了重华宫。   陛下登基后,与为太子时的温柔多情风花雪月迥然不同,后宫空无一人,甚至连近身侍奉的宫女都没有,矜淡沉冷,却独独对形同冷宫的重华宫眷顾有加。   哪怕最初娘娘拒不侍寝的那一年里,陛下动怒归动怒,也从未削减过重华宫的吃穿用度,内寝灿若金屋,贡品一年四季流水似地往里送。这位娘娘除了不能踏出宫殿外,位同宠妃待遇。   白怀安被禁锢良久,脸色酱紫,半根手指险些被剁去,愣了好长时间,才泣不成声地哽咽出来。   他以前对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气好,文质,平易近人,所以才敢冲动地动刀子,大抵没想到姐夫也会这么凌厉。   许信翎义愤填膺,天下还有王法么,那人拿无辜的孩子做威胁,竟说剁就剁。   白怀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陆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着一层纱布,伤口远远比白怀安的大多了,她却半句关心的字眼都没有。   楼下断断续续的锣鼓声传来,青衣粉墨登场,手持拂尘,水田纹对襟长坎肩,正挥舞着水袖摆兰花指,喧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陆令姜知怀珠最在意这个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错他亦有错,她瞒着他见外男,他却差点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细究起来仿佛他更过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撤回。恰好手腕还缠着个物什,便顺势拿出来,引她展颜一笑:“好啦,我没想伤他,你莫担心。看,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恼了你,我请人修补好了,样子可以吗?”   玉坠晃荡,观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圆润的三角形,造型比原来更古朴。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没话找话,想往回弥补一些。当中逗她,熟络自然,无声无息宣告着他们才是最亲暧的关系。   怀珠冷冷瞟着陆令姜。   这种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招数。   许信翎忽然齿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东宫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货用吗?”   陆令姜神色顿时一凝。   许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个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标志。”   观音坠背面的确有个羽毛小标记,陆令姜早察觉到。当时没在乎,以为是怀珠别出心裁的小心意。   陆令姜无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紧了紧,攥着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风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莲生大师修补的观音坠,居然是她和别人的定情信物。   亏得他还四处跟人炫耀,当宝贝似地贴身佩戴着,片刻不离身。   瞧瞧怀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许信翎,丰神俊朗,两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颊上簌簌有清寒扑来,窗子没关,倾斜的雨雪都洇湿在他身上。   他的一颗心亦溅出许多波澜,雪虐风饕,入千万剑攒刺。   陆令姜发现,自己才是笑话。   他又薄又锋利的五官压了压,一笑,极淡极淡:“原来如此,误会。”   转而乜向怀珠,将那丢人现眼的观音坠收了,结束方才的话茬儿,“……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怀珠额角猝然一跳。   陆令姜再无闲心留恋,拂袖离去。骨节泛白,观音坠在他手心哗哗化为齑粉,洒了一地。   许信翎在后面喊道:“灾民之事我们已掌握了你买凶构陷的证据,即将联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开与你对峙。”   陆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着眸,拖长尾音:“好啊,请便吧。”   那副样子有恃无恐。   似还要反过来威胁。   许信翎再欲替怀珠说话,却见怀珠咬着牙,一路小跑跟了陆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围数个劲装结束的暗卫也随之撤退。   ……   集贤楼外,太子的马车就在楼下。脚夫放下阶梯,两人共同登上了马车。   小雪酥酥,难抵街上的繁华,小贩们穿着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热热闹闹。   马车上,怀珠与陆令姜并肩而坐。中间凭几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飘飘,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盏形制古洁。   两人倒没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陆令姜倒茶来,轻吹过浮着的碎碎茶沫儿,递给怀珠,怀珠默默接过来也抿着。   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却谁也不说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一路上眼神偶尔碰撞,也自然挪过,谁也不见失态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风如刀,凛冽冻人。至白家,头顶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乌云压顶。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和怀珠一同归来,喜不自胜。却不见同行的怀安影子,略略纳罕。   陆令姜揉了下阵痛的太阳穴,撩开怀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长发,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揽住,淡淡道:“去你房间。”   怀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倾斜,脸几乎踉踉跄跄地贴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却没有办法,白老爷、白揽玉等人都熟视无睹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声,在前面引路,脚步磨蹭似有心思,陆令姜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乜着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怀安已由画娆平安带回来了,回房时恰好遇到他们。   小孩子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见了陆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却可怜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怀珠犹豫,身后却有一只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两下。   怀珠一激灵,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过些时候再给你上药。”   怀安大失所望,哭着走了。   陆令姜微微一笑,懒洋洋又肆无忌惮,瞧着她们姐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方觉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怀珠咬牙,甩开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陆令姜撩开珠帘,环顾了她胭色的闺房一圈,闲闲坐下,道:“把门叉上。”   怀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来。”   怀珠脚底胶着,几乎是挪到床边,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畔。牙绯色的百鸟朝凤褥子凹陷一块,接触丝滑,让人莫名想起衣裳坠掉后躺在上面的凉意。   他道:“脱?”   怀珠咬牙切齿,终于反抗道:“陆令姜,你不要太过分。”   陆令姜笑了笑,压住她肩膀,怀珠顺势滑落他怀中。他皦玉色的修长指节掐起她下颌,她被迫昂首与他对视,目光碰撞,瞳孔深处皆清晰地倒影着彼此。   一点点不动声色的氛围悄然氤氲,呼吸的水汽,潮湿了彼此唇上的色泽。   怀珠心口起伏,目光隐隐流露着倔强,对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陆令姜的眼神依旧静水深流,却是冷不丁一句:“白怀珠。你好大的胆子。”   怀珠道:“承殿下的让。”   “非要跟我分开,就为了他?”   “没有为了谁,单纯跟您过够了。”   他气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绞得难受:“挺诚实的,这么说,你腻歪了我?”   怀珠冷然道:“岂敢。”   “不敢?当着我面找新欢?”   “殿下亦早有新欢在侧。”   两方皆怀着试探和猜忌的心思,他们俩前世甜蜜时也不是客客气气的,嬉笑怒骂,幽默谑话,什么都说,现在吵起架来更针锋相对。   陆令姜的手不再满足于停留她腰间,拨开她的秀发,最后轻轻掐住她纤细的脖颈,好像一只蝴蝶的两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问问白小观音这颗椰子大的心,怎样的深不见底,把许信翎的东西给我,联手羞辱我?你们什么时候勾上的,嗯?”   他冷声逼问,语气微微急,长长的眼尾染了红,呼吸亦有紊乱。   怀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陆令姜察觉,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间溢出一丝轻呼。   怀珠动弹不得,便清冷地犟着:“殿下,你放开我。”   他一哂:“放开?”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带有些惩罚性质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避开,眼神泠泠,好像在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陆令姜凉了肺腑,盼着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哪怕是暂时敷衍他的……可她连敷衍都不愿。   恩断义绝,还真的是恩断义绝?   曾经他们也十指交握,甜蜜无限,如今宛若对立阵营,物是人非。   最爱他最黏他的、向来把他奉为全部的白小观音,居然移情别恋了。   陆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绝情,独占欲越作祟,挫败感越强,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烂,摁在怀里。   他动了几分轻慢之心,忍不住威胁她——现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却蓦然想起刚才自己已得罪过她一次,她记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词,恐会将她越推越远。   陆令姜纠结了会儿,剐了剐她滑滑的脸,道:“怀珠,认个错?我就当没看见,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否则……”   否则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也唯有她真正犯事了才知道,江山,皇位,统统都是浮云。他为了包庇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皇帝的身份为她这叛军之女铺路。有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他也无知无觉地这般做了。   恩怨情仇如浮云过,到底他还是最爱她,心里最舍不得她。这好不容易重来的一世,他想和她好好过。   陆令姜长袖一甩,潇然道:“替朕去办一件事——” 第139章   风寒   日薄西山,夕阳如血,雄然巍峨的皇宫遮挡了黄昏的阴影,如一座古老而沉默的巨兽屹立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   周嬷嬷小心翼翼地捏准时辰,趁着落锁前从宫外捎带一包药,藏在丝线里躲过了清查太监的耳目。至重华宫,飞速交给女儿柳枝,柳枝默契地到小厨房把药煎好,心惊肉跳地送到了怀珠面前。   “娘娘……”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许家,很早就来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爷面上没说什么,内里却有点不高兴。许家忠君爱国,一向清高,从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现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灾民之事稍稍势弱些。白家与许家非亲非故,素不来往,如今许家竟殷勤来吊唁,意味很明显。   白老爷下意识瞟了眼怀珠。   为了白小观音。   此番白小观音回娘家来,慕名而来的追求者还不知有多少。   可他这漂亮女儿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齐刷刷的两排东宫卫兵还跟着,恰如明珠被护在坚硬的蚌壳中,别人再眼馋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怀珠听到许家二字,眉目亦有些异样。养父张生在世时给她定过一门亲就是许家,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许家主动上门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灵堂,棺前三叩首,果见许信翎。他一袭群青色暗八仙纹的长袍,腰间亦束了白绸以寄哀情。怀珠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浅浅点了下头。   画娆低声在怀珠耳畔道:“姑娘和许公子有话要说吗?奴婢掩着您到垂花门外的慈姥竹林去。”   画娆原是陆令姜的人,竟说出为她打掩护之语。怀珠思忖片刻,摇头:“不了,没必要。”   她在灵前烧了三炷香,入垂花门去换正式形制的丧衣。路上瞥见眀瑟正被两个婢女缠着,颤颤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见了怀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来陆令姜一视同仁,也罚了眀瑟跪。眀瑟提前离寺回家奔丧,这刑罚便追到家来了,刚刚施行完毕。   平时长舌些没关系,这次竟搅黄了太子的好事。有了这次教训,估计眀瑟这辈子也不敢欺负怀珠了。   向有绝世美女之称的四小姐忽然回来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觑,都朝着怀珠偷偷望来,议论纷纷,好像怀珠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样。   南厢闺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北朝南,设有三面通风的露台,煮茶捣药都极风雅的,端是间通透阳光的好房。从前怀珠在白家时,住得却只是下人们的耳房。   怀珠对这里没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结了灵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怀安。据说他小小年纪,被祖母死时的样子吓着了,这两日一直烧着,没到灵堂去守孝。   换好了丧服经过翠涛滚滚的慈姥林时,隐约见一人影等着,皎如玉树,身形笔直好似云中白鹤,却是许信翎。他回过头来,眼底藏情,凝视着怀珠。   画娆见此心照不宣,自动退出到不远处去把风。   怀珠深深一敛衽:“许公子。”   许信翎双手深深一还礼,隔了会儿才问出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怀珠敛眉道:“好。”   许信翎见她目覆素绫,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吗?”   怀珠道:“有一点。”   许信翎道:“没大事吧?”   怀珠点头。   许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养。”   两人昔日为定情小夫妇无话不谈,如今见面却都有些拘束。   许信翎定睛去望怀珠,见她身披一条雪白绸带,袖口是白中隐青的单瓣山茶花,与雾中竹色竹中雾色恍若融为一体,颇具飘飘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腻的肌肤,一双洁白纤细的酥手,犹如观音菩萨手执杨柳枝的样子。   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风华绝代了,却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点哑:“我听说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亲的无耻之徒又来求亲,你不答应,寻死了好几次。”   怀珠道:“石韫其实不算什么。寻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会了。”   许信翎内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题:“石韫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费尽力气联络到了妙尘师父,才知道后来她好不容易逃离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亲联手对抗太子,事前做足了准备自以为抓住了陆令姜残害灾民的铁证,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还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内阁的资格。   很难想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种人手里,是如何的灭顶之灾,恐怕被玩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罪过。   借这次吊唁之机,他就是想救她的。   怀珠垂着鸦黑的长睫,神色寡淡:“没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还有赵统领的卫兵在,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说太多。   许信顿时明白,没再多言,取出腰间六色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说这些了,你快回灵堂去吧。这只坠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当多年不见我的一点心意。”   怀珠道:“给我的?”   打开锦囊,却是一枚瓷秘色的观音坠,眼色鲜亮,细腻,如婴儿肌肤,雕工极好,背面活灵活现印了根羽毛形状。   “小玩意可以,若太贵重我不收。”   许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记我家做玉石起家的,这种坠子成千上万。听说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怀珠点了下头,从前她总喜欢自己雕观音坠子,现在却觉得街上买现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劲儿。   她沉吟了下,把颈间一条嵌满宝石的项链扯下来,投桃报李,给了许信翎。   “也是小玩意。”   许信翎低头,宝石熠熠生辉,一看就贵重非凡。   “好。这几日得了空,我会再想办法见你的。”   怀珠这样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钱从许信翎手里买了这枚观音坠。重生以来她不喜欢欠别人的,哪怕点滴恩惠。   那条花里胡哨的项链是她不小心从陆令姜那儿戴来的,本也觉得恶心要扔掉,如今给了许信翎,恰好物尽其用。   怀珠带着画娆离开。   许信翎独自留在原地,抚挲那条项链良久。他对她情意匪浅,却因之前是许家先行退婚的,他无颜再表露这爱意,只能默默守候。   ……   怀珠这次回门,一百多号训练有素的卫兵追随保护着,端端是兴师动众,气势非凡,惊了白府上上下下。   据说这般阵仗只是因为太子做了个噩梦,四小姐有难,是以滴水不漏地保护。   如今怀珠被太子圈养一事已闹得人尽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揽玉十分鄙夷这种爬床上位的行径,教训怀珠回娘家奔丧也要摆谱儿。   白揽玉是白家大哥儿,虽瘸了一条腿,却自命不凡,清白的读书人。   怀珠记得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双标,平日眀瑟回门一贯是放鞭炮庆祝,大摆宴席,到了她这儿就变成了铺张摆谱。这些卫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铺张不铺张的,跟她说倒也没用。   许信翎为避嫌没多久就告辞了,下午跪完了灵,怀安的烧热终于退了。   “阿姐!”   怀安气喘吁吁跑来,是白老爷和养母秋娘的儿子,被养得还算好,只是智力有些迟缓,见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还是当初怀珠痴恋陆令姜,一回门就和怀安灌输陆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让怀安称呼陆令姜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偿嫁给了他一样。   怀珠惭愧,蹲下身子:“怀安,那个人是坏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吗?”   怀安纳闷:“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欢姐夫吗?”   怀珠摇头:“以后再不喜欢了。”   怀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温和善良是个很好的人,与姐姐十分般配。   白揽玉听得姐弟二人对话,嗤之以鼻,当下不耐烦打断道:“好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们姐弟俩叙旧的时候还多得很。”   灵堂外,白老爷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罚了,大动肝火,罚眀瑟今日不准回夫家去,彻夜守灵。   眀瑟眼圈红红的,哭得稀里哗啦,膝盖也跪肿了。白揽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怀珠夜里去替你跪着,父亲也发现不了。”   从前怀珠本来就是伺候眀瑟眀箫几个姐妹的下人,背锅是顺利应当的。   他们谋私事也不背着人,怀珠听见,云淡风轻地挑了挑眉。   白揽玉察觉:“你什么态度?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烂事受了牵连,你不思悔过,还在幸灾乐祸,以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吗?”   他右腿的残废和太子有点关系,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子抱有敌意。   怀珠懒洋洋嗯了声,也不和白揽玉争辩。   ……   长夜寒天,清冷幽黑,肃穆的灵堂也似一座牢笼,卫兵严肃值守在四周。冷月窥人,白家的朱漆的灯笼前挂上了白灯笼,半夜更显得静穆阴寒。   陆令姜来到门前时,卫兵要纳头拜见,被他轻轻制止了。白家大门四敞大开着,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声,径直朝里面的灵堂走去。   他本没打算这么晚叨扰白家的,但心浮意乱,实在放不下怀珠。说好奔丧回来请她去看戏,实则他一日心如火烧,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从怀珠放了恩断义绝的狠话后,好像他们的关系无形间变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两清,见她一面也费劲儿。   这种状态绝不对。   有事还是说开了好。   夜已深了,远远看见灵堂内的怀珠正斜斜倚在软垫边,穿着丧服打盹儿。她单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梦缠身。   仔细没有耳目盯着,柳枝嗓音压得极低极低,“您要的东西来了。”   现在,他只想挽回她的手。   ……打发了磨磨唧唧的盛少暄,陆令姜直接甩袖叫道:“摆驾。”   刘公公闻此,立即凛然,不必问也知去哪里,除了重华宫那一位之外,陛下对谁有过这般温柔辞色,火热心肠。   恰逢连日来雪销雨霁,圣驾在皇宫的康庄大道上,走过阴雨绵绵,终于又到了艳阳天。陆令姜伸手触摸阳光,目酣神醉,还未到重华宫眼前仿佛就已浮现她秀丽的倩影。 第140章   证明   重华宫,怀珠没料到陆令姜今日驾临得这样早,唇角还染着轻淡若无的微笑,一副风花雪月的孟浪样儿,恍惚又变回了那个注释不萦于怀的东宫太子。   这种状态在他登基以来十分罕见,本以为他与众臣应酬醉了,却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她正在糊纸鸢消遣时光,此刻慌里慌张地将东西藏起。上次因为纸鸢已闹过,他连续三天三夜都没放过她,活生生把腰折断,这次她再也不敢触逆鳞。   如今,正是死。怀珠真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外面全是卫兵,原来他一早包下了集贤楼,请她来就是个圈套,赵溟也对她说了谎。   她从此处被强行带走,总好过从白家,免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他早算准了今日带她回去。   怀珠后悔没听许信翎的,为何不想办法跑到大佛湖去,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说来是她自己怯懦,总顾虑重重。   东宫不比普通别院,皇宫范畴,重兵把守,规矩森严,一旦进入今生再无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苏荷,赐她一根白绫,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辙。   怀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悬崖边最险的一处,再犟下去等于以卵击石。   突然之间,她的眼圈红了。   “不要,殿下,怀珠求你。”   那些针锋相对的刚硬化为绕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还记得那一次她带着画娆私逃,赵统领把她们抓住,他说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马车去。   他爱她时,奉为天神,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如今他与她生了龃龉,他便忘记了当初的誓言,要把她关进垂花门里去。   陆令姜任她扯着,阖阖眼无动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会忽然转变的态度,也对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带她回东宫才是最稳妥的。   怀珠进一步搂住了他的窄腰,汹涌的眼泪蹭在他腰间水红色的腰带上,洇湿一片,死也不肯松开。   “观音坠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给你买的。你要我雕我忘记了,怕你生气,便用我的项链从许信翎那儿买了一个,他家的都是好东西。”   “我想着……左右你也不会戴,不会看出来……”   “因为我送了你两次观音坠,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给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灯等你,你也不回来。”   “怀珠等着好绝望……”   她嗓音软塌塌的,不像神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只像悬在他腰间小挂件,可怜巴巴。不断向上攥着他的衣裳,让他回头怜悯一下自己。   “我承认我天天和你闹就是太喜欢你了,想要更多。你总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会轻易给我的,唯有狠下心肠和你闹。”   “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几天,我,现在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脑将掏心窝子的话都说了,有些语无伦次,鼻子更抽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仰起头,下巴埋进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声的“太子哥哥”。   ……把魂儿都哭软了。   这熟悉的称谓,陆令姜恍惚了一须臾间。她从前也总这样唤他,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软糯糯滚在他怀中撒娇;她每每一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爱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违了。   暖风化雨,把人心头的冻土都浇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东西,失而复得。   陆令姜微有动容,不禁扬起手,挽起腰带上湿淋淋的她,欲温言安慰一番。   他心头也一剜一剜的。   原来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原来她对他的爱,也这样卑微。   刚才他咄咄逼她,是因为他有种强烈的即将失去她的感觉,亟找一件事来证明她对他的爱。   现在不用找了,怀珠自己表露心迹了。   他亦想起,自己来这儿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语哄她回来。   “别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陆令姜缓过神来,拖她两腋将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视线齐平。   怀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个支离破碎。他便直接将吻衔过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挟着她冰凉的眼泪,吻也变得冰凉冰凉的。   “别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陆令姜的指腹捻她颊上的泪渍,放在舌尖品咂,竟尝出些许甜意来。   好甜啊,真好啊,好轻松啊,原来她还爱他的。坏丫头,这些日可吓死他了。   他一开始就不该怀疑自己,怀珠爱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许信翎在一起也是为了气他,他猜得没错。   至于观音坠……   她竟真的是从许信翎手中买的吗?   轻轻拨开她脖颈处的衣襟,果然见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条宝石项链不在了。   陆令姜神情慰藉,将她拥住,再度怜惜地啄了啄:“傻丫头,流这么多泪,你眼睛还病着呢,有话为何早不跟我说。”   怀珠泪眼朦胧,又乖又傻地问:“殿下前天生气了吗?”   他道:“有一点。”   怀珠吸了吸鼻子:“那现在呢?”   他手指作梳,颐然淡笑,理着她凌乱的发,耐心和她讲道理:“我不是不喜欢开玩笑,只是不喜欢怀儿过度玩笑。乖一点的孩子,会更讨人喜欢。记住了没?”   怀珠听他意味不明,以为他还要强行把她带回东宫,只木讷地点点头。   陆令姜又补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却不去东宫,我如何给你?我带你去,不是害你是爱你。”   刚才只不过一句气话,什么出不出垂花门的,她即便想窝在宅子里发霉,他还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怀珠的肌肤微微余颤,并不完全赞同:“殿下骗了我很多次……”   陆令姜长眉压了压,想说白怀珠,你个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给她一封册封的婚笺,她有没有认真打开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册封太子嫔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书庚帖。   他都签下名字了,就等她。   听画娆说,她却给烧了。   “我懂。”   她傻傻仰着头,“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闹脾气了,只做殿下的女萝花,依偎乔木而活。你不给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没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软,居高临下,道:“忽然这么懂事?那好。我们回东宫,我给你选一座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宫殿。”   怀珠手足绵软地靠在他肩头:“……容我先照顾怀安两天,把他手指的伤照顾好。”   陆令姜蓦然逝过一丝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伤,明晃晃缠着纱布,她始终没注意。   怀珠顿了顿:“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陆令姜听她终于问候,不动声色道:“没什么,失手划到了。”   ——其实她问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也这么平平无奇地答。   但他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关怀他,却关怀那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比白怀安亲上许多。   那白怀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乱跳比谁都康健,何须她照顾?   怀珠察言观色,袒了袒衣裳,投怀送抱,娇泣着,十足的爱意与诚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陆令姜脑袋忽然一荡,见她纤瘦的脖颈,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梦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画面。   罢了。所有的逼迫之语,都没能说得出口,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似将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献来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应她无意义地多拖延几日,但回宫不能遥遥无期。   他和她约定好,三日后接她回东宫,且再让她和弟弟团聚团聚。   左右早几天晚几天,都闹不出什么乱子。他宠着她,都由她。   这次是拉钩的,绝不可以反悔。   怀珠破涕为笑,软绵绵地窝在他怀中。将误会说开的两人,冰雪消融。   “多谢殿下。”   ……   怀珠脱离了集贤楼,回到白家自己的闺房后,狠狠摔上了门,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几本劝人忍耐的佛经,通通被她撕碎。   几个丫鬟欲阻拦,她恶狠狠全部赶出去:“滚,都滚。”   画娆听见动静,被满地的碎瓷片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怀珠发这样大的脾气,悄悄进去:“姑娘……”   怀珠厌恨地坐在榻上,刚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全是装的。那人是主宰,周围全是卫兵,她当时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决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转讨好,卑微求恩的耻辱样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须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飞出去。   至于怀安,想办法安置他安全,总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话,她怕自己会疯。   一丝丝恐慌蔓延心头。   无论如何,得先把答应的惊喜给她。   思及此处,他叫来了陆德,要亲自去秘牢走一趟瞧瞧那人。那人到底是真父爱还是假父爱,一年不见,还惦记不惦记女儿。 第141章   盛怒   天色尚早,几颗蓝幽幽的星星明灭地闪烁着。室内昏沉沉的,丝丝暧然旖旎的气氛弥漫,凌乱散落的衣衫,未燃尽的帐中香,床榻上一对鸳鸯交颈而卧。   卯时五更,正是上朝的时辰。陆令姜轻轻扯开帘帐更衣,临走前回头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轻怜密语,含情脉脉,暗情流动,犹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胧地睁开一条小缝儿,哈欠连天:“这么早?”   却闻他道:“送我的?”   怀珠怔怔。   ……原来他前几日也逼着她重雕一个观音坠子来着,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迟疑:“不是么?”   细细端详,但见坠上菩萨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结缘印,左持白莲花的样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态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费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怀珠闭上眼睛:“是。”   陆令姜微微喜熨,这观音坠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烦恼障。彼时他不过随口和她一个玩笑,她也如此认真。   又见玉摔坏了一个角,贻有微憾,几分怪罪自己,同时也怪罪怀珠。明明她心里还有他,却嘴硬说分开,暗地里藏着掖着礼物。   当下心头涌起怜惜,音调柔软道:“小观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观音。眼睛病成这样,还做这样细致的雕活儿?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买来的,应付我?”   怀珠轻轻抖动着浓密的睫:“我……”   陆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关系,你愿意给我买也是心意,我皆视若瑰宝。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费眼的。”   怀珠嗯了声,有点发虚。   避开他的吻,“殿下喜欢就好。”   陆令姜期待她也对他笑一笑,得到的却是她擦嘴的动作,好像自己多脏似的,多僭越,没经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还没被人这般嫌弃过,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声,沉甸甸坠了下去。   平常最亲密最熟悉的举动,如今做起来却分外失礼,犹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烫,不自在地抿抿,尴尬和丢人弥漫在空气中。   两人面对面静默着,各自揣有心事。   怀珠察觉再和陆令姜共处下去,非得露馅儿不可,便推脱家中还有丧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请回吧。”   陆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刚巴巴送自己坠子,难道连他几句热乎乎的夸奖之语都不听就冷冰冰地要走吗?一前一后冷热对比太过强烈,坠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说什么话,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点得意事,都会缠着他手臂,两只眼睛熠熠瞧着他,又撒娇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厮磨一般才罢休。   陆令姜那点子欣喜烟消云散,酸涨感盈满整个胸腔,强撑着笑:“你——”   但见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诸事不萦于怀的样子,不用说话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寝的,多蹉跎也无用,依言点头:“好吧。”   怀珠敛一敛衽行礼。   陆令姜似有所失,总觉得缺了大块东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开。可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还能再站下三四个人,空荡荡地吹着凉凉的秋风。   他垂垂眼,刚伸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缩回。   两人一个走,一个停驻在原地。   一个再不回头,一个却流连忘返。   短短的走廊,怀珠的后背被陆令姜盯,往前走的脚步沉重,无比漫长。   她能感知到这种目光,也知道陆令姜意犹未尽。从前她鲜少有这般奢侈地独享他注视的时刻,现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着,万籁俱寂,无声诉说某些遗憾,犹记得当年。   新婚之夜,他温柔地解开她绳子,抚摸她头顶的疤:“谁把你绑成这样?”   喝醉那晚,他搂住她:“玩玩吗?”   画面一转,出征前,他笑:“好。我回来就带你去看一场小玉堂春的戏。”   白绫送来时,“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来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现在,他又这么深情地凝视她。   怀珠敛起眸中情绪,依旧无喜无悲,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   陆令姜手握观音坠,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视线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头。   幻觉忽然出现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悬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说:“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觉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胧而孤寂的月光。周围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阵锥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总做这些荒唐的梦,一会儿梦见观音走了,一会儿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虽得了个观音坠,聊胜于无,但他这第一次郑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败了,且败得溃不成军。   他还以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两把被弃如敝屣的长剑,如焚琴煮鹤,笑话,全是笑话,无声嘲笑着他。   陆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症结是眼睛,他不该搞这些虚的,早日将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欢心。   他阖了阖眼,独自一人站在鹅颈长廊中静默良久,才拜别白家主人,喊赵溟离开白家,连同卫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东宫有韩家到访,为了韩若真在承恩寺被罚跪一事。陆令姜说了几句客气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动天下的白小观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以后怕还有的闹。   盛少暄在太清楼摆酒席,请几位朋友都过去小聚。席间陆令姜虽仍文雅幽默,风光霁月,兴致却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白小观音甩了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却仍吃个闭门羹,没讨得半分好处。   当下忍不住阴损道:“太子殿下,白小观音连恩断义绝那么狠的话都甩出来了,这回是真生气了,您不得掉层皮才能追回来?”   陆令姜眼神凉薄,闻此从低糜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唇角漾起一涟漪,神态生动而惬意:“追?对不起,没打算哦。她要分开就分开,我无所谓的。”   二楼一爿敞开着,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酽酽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匀满的骨节也托着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纹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没事人一般。   “啧,始乱终弃……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   盛少暄当真佩服太子爷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那日陆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会怎么,原来这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腻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陆令姜笑:“胡说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状,俨然是个瓷秘色的观音坠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观音多才多艺,剑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当下不禁大愕,啧啧叹道:“天,这是她亲手雕给你的?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陆令姜只把东西一闪而逝,盛少暄都没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过的眉眼,却似藏匿了些复杂心事,嘴上却云淡风轻:“谁追谁,一目了然?”   盛少暄齿然,一旁的傅青却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动,觉得这坠子有几分眼熟。   几个狐朋狗友喝罢了酒,皇宫传来皇后娘娘的旨意,请太子即刻入宫一趟。   太子殿下养了白小观音当外室,晏家以为奇耻大辱,多次要陆令姜给一个解释,后者皆闭门谢客,终惊动了皇后娘娘。   别人或可推诿,皇后娘娘却是太子名义上的嫡母,一个孝字压死人。   至皇宫,皇后劈头盖脸指责:“太子,你沉迷女色,为了外面的卑贱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弹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却快把皇位丢了。”   陆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经心着,仁义礼智孝,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皇后续续道:“……晏侄女哭了两天两夜,寻死腻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赔罪,张罗着明年开春与晏家晚婚,并承诺灭了那卑贱女子的口。”   陆令姜下意识沉了沉眉,淡淡说:“母后说笑了。一个姑娘而已,没必要杀人吧?”   皇后道:“你身为太子,不以身作则,未婚养了外室,对正室来说是奇耻大辱。本宫更听说你打算在东宫给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绝了后患让晏家放心,他们将来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许家等一众守旧派都对你虎视眈眈。”   陆令姜寒声夸了一句,素来律下宽厚仁爱的名声再也维持不住,咬牙切齿地吩咐道,“搜。把那一老一小两个贱婢捆了,直接押到朕的面前!”   怀珠闻言瞳孔骤然放开,激烈反抗,却被他牢牢摁在床榻上。汹涌的爱意与恨意同时交织,如洪水决堤,给人以溺水的窒息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含而不露的东宫太子,而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一国帝尊。同样,他想要一个孩子,她就必须生。   “不要,不要……”   怀珠拼命地摇头,几乎到了哀恳的地步,泪水颗颗淌在他的手背上。陆令姜却只一手控制着她纹丝不动,死死盯着被狼狈押进来的两个婢女,心肠冷硬如铁,眸底射出寒光。 第142章   龙榻   重华宫伺候的宫人并不多,除却周嬷嬷母女,就只有一些在外围做事的促使宫女,侍卫则完全不能踏进宫门。   当周嬷嬷母女像牲口一样被押到圣驾面前时,惊恐万分,浑身筛糠。那位年轻帝王周围泛着寒气,如黑云般可怕骇悚的威压寸寸将人活剐,衬以窗外肆虐饕叫的寒风,简直似三堂会审的阎罗殿。   娘娘,亦被控制住了。   只是贵人不喜欢彼此互相了解,从不让她打听他的私事,也不惜得听她童年的事。每当她窝在他怀中喋喋不休地阻止他睡觉时,他就会揉揉她的脑袋,疲累又不失礼貌地说:“安静些。”   贵人对她的一切都不兴趣。   她跟他说:“太子哥哥,我的眼睛好疼。你可以帮我治治吗?”   他却只笑谑着亲亲她的眼皮,满腔的风.流轻慢:“疼?这样你就舒服了吗?”   她笑了,却又默默咽下一滴泪。   她没告诉他,太子哥哥,我没有和你撒娇,我只真的疼。   眼睛好疼,比你不要我了还疼。   后来她瞎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他要她只是因为白小观音的称号,只是看中了她的皮囊。她的眼睛是绝症,他不会花那个人力物力给她看病的。   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多么可笑的一见钟情,她还天真地以为真会有人对她一见钟情。   往事如烟。   怀珠迷迷糊糊坐了会儿梦,眼睛有点痛,想揉揉眼睛,抬首却蓦然看到了陆令姜的身影。   她激灵一下,还以为自己幻觉了。   陆令姜确实近在眼前,他一袭吊唁逝者所着的儒雅水纹素衫,稍稍歪着头,神情温柔又忧郁,不知何时到来,好像已经凝视她许久了。   柔声问:“怀儿,做噩梦了吗。”   怀儿……   怀珠恍惚了下,怀儿,小观音,小菩萨,阿珠,珠珠,四小姐,陆令姜对她杂七杂八的称谓一向很多,每次都不同。哪个称呼她喜欢,日后他便会见风使舵地叫哪个。这次大抵听白老爷叫怀儿,他也跟着叫。   前世她还觉得他这一点暖,为此小小感动过。现在却知道他是浪子中的浪子,负心人中的负心人,所谓的感动只是他撩弄姑娘的一种手段罢了。   梦境和现实混淆着,怀珠难堪地抖了下,本能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避去,双唇极轻极低翕动了声:“……你别杀我,疼。”   陆令姜没听真切,微弓身子道,“怀儿你说什么?别躲,是我。”   地面凉,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白纻秋衫如雪色,面若谦谦君子,浓黑的身影将她笼罩,肌肤一相触的滋味,像极了每次在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他把她弄哭的感觉。   怀珠下意识闪避,眼疾也发作起来。   此时白揽玉被两人动静吵醒,突然见灵堂内忽然多个男子,讶然失色,立即制止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闯入我家?”   陆令姜一滞,认得白揽玉,客客气气致歉道:“叨扰。来吊唁的。”   白揽玉皱眉,吊唁的客人他都熟,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眼见外面森森鬼火,冷月窥人,有谁大半夜的吊唁?   又见怀珠的一只手腕松松被那人拽着,两人似纠缠不清的样子,莫不是水性杨花的四妹妹在外面的姘.头?   白揽玉态度坚决:“我不管你是谁,贸然闯进来就是失礼。白家夜里不接待客人,请你先离开,明日正经通报了家室名姓再来吧,四妹妹求情也没用。”   陆令姜暂时放开怀珠手腕,想解释自己已通传过了,白揽玉却抬高音调:“请立即出去!我家不接待不三不四的姘.头!”   姘.头?   陆令姜听着这陌生的字眼,沉了沉墨眉,有些不可思议。   他也不解释了,半垂的三眼白睇着白揽玉,转而问:“白公子。这么多年过去右腿养好了?”   虽说白揽玉的腿疾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人为何此刻提及。   “你……?”   陆令姜一笑,在黑白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有些阴森,酂白的指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身后的棺材板,语气不失温和地逗了句:“要不再让你养养左腿?”   白揽玉顿感天崩地裂,断骨剧痛历历在目,这才想起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当年白老爷刚刚收养了怀珠和怀安姐弟,石家即上门向怀珠求亲。石家一方面给足了金银聘礼,一方面握着白揽玉科举舞弊的铁证,这门婚事白家必须答应。   却恰在此时,太子也看上了怀珠。   白老爷左右为难,知太子一向脾气软仁善心,便动了试探欺瞒的心思,对太子说怀珠已定亲了,不可更改,叫太子不要再执著。   可第二天,白揽玉就活生生断了一条腿,疼得满地打滚,却不准包扎止血。   太子当时慢悠悠欣赏着白揽玉撕心裂肺的表情,道:“您家嫡长子贿赂主考官的证据,不单石家有,孤也有。您只顾着女儿嫁得高门,却不顾儿子的性命吗?”   白老爷惊恐万分,这才知道太子并不如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磕头连连:“太子殿下饶命。微臣绝无犯上之意!小女今晚就送到您府上,求您快救救小儿揽玉吧!”   太子道施施手,随从将血泊中的白揽玉扶起,后者已经奄奄一息。   起驾后,东宫统领赵溟大人私下对白老爷道:“太子殿下是慈悲,但不要滥用殿下的慈悲。殿下这么多年来只看中过贵府千金,情之所钟不能自已,还请白大人谅解。外面的金银财物,够十里红妆了吧?是按太子妃的品级送的,全都给您当孝礼。至于四小姐,殿下就先带走了。”   白老爷诚惶诚恐,病床上发高烧的白揽玉也听到了这一切。   ……   时隔多年,白揽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本人,在一片震惊恍惚中跪下来。   白老爷此时终于也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慌慌张张地奔来,倒头便跪:“太子殿下,您能来吊唁是天大的恩赏,犬子该死!”   白揽玉右腿隐隐开始疼了,被白老爷勒令谢罪,“草……草民不知太子殿下,有眼无珠,殿下……恕……恕罪……”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回头见怀珠玉臂被冻得微微发寒,有些心疼。这尊小观音在他那儿时都当星星月亮供着,回娘家却要受如此欺凌。   欲扶起她,怀珠却退避三舍,好像陌生人一样,不受他半分好意。   陆令姜落了个空。   白老爷着急,自己明明罚的是眀瑟,彻夜跪灵的怎么就变成了怀珠,当下狠狠瞪向白揽玉。白揽玉担心自己另一条腿也被打断,早已惨无人色。   白老爷连忙解释道:“都是犬子的错,犬子竟敢偏袒微臣那不孝的大女儿,臣立即取荆条来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陆令姜望着怀珠离去的背影,心不在焉:“二十吧,照着右腿打。欺负她是不可以的,以后记得了。”   白老爷面如土色,打右腿还不再次打折?然终究白揽玉咎由自取,由白家奴仆行刑总比太子殿下的人动手好,当下匆匆领旨,叫家丁将白揽玉拉走了。   白揽玉完全是吓傻的状态,曾几何时那个卑贱软弱的四妹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全家人的天神。   ……   秋节已浓,月冷星寒,夜间白蒙蒙的下了一层雾,雨珠裹挟着小冰碴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比寻常下雨分外寒人些。   陆令姜夤夜来白家一场,罚了人家主人和主人的儿子,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良心却一点不谴责。他又不是真的圣人,凭白揽玉那样僭越,没剪了斯人舌头已算皇恩浩荡了。   他半鞠躬给白老太太上了三炷香,又将挽联和礼钱交予白家,也算全了礼数。   怀珠方才逃了,下人提了盏挂着丧字的白灯笼,引陆令姜往四小姐的闺房去。   至门口陆令姜自行敲了敲菱花门,室内漆黑一片,始终不见怀珠出来应答。   “怀珠?”   “怀儿。开开门。”   ……   “阿珠。我有话和你说,你见见我。”   薄薄的雪渣儿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成几小片潮湿。   陆令姜沉吟片刻,寒鸦色的长睫掩了掩。怀珠这副消极态度令人好生挫败,他总不能在此站整晚,放任她这般任性,一辈子不和她亲近。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濛濛月光散射,垂下一爿寒冷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孤独。   恰在此时闻隔壁怯生生地开门,一稚气的少年探出头来:“姐……姐夫?”   陆令姜忽然侧头,见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团子。这称谓还挺有意思的,他弯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叫姐夫?”   怀安的齐刘海被陆令姜掀了下,愣了半晌,才想起姐姐说过这个哥哥是坏人,立时后退,显露几分畏怯之意:“你个烂人,不许过去伤害我姐姐!”   陆令姜哑然,伸手去摸怀安软蓬蓬的小脑袋,白净如雪色的长指搭在怀安脖子上,轻飘飘就把他拎了过来。   “烂人?谁是烂人。”   乳母战战兢兢立在远处,知这一位是太子殿下,不敢干涉半分。   白老爷赶来,大惊,急忙要说情,却被两侧卫兵两条画戟叉到了远处。   怀安拼命挣,眼睛溢出泪来,却无法摆脱丝毫,不屈地瞪着陆令姜。陆令姜薄薄的眼皮眯了下,冷漠疏离的三眼白如猫儿慵懒,没有放人的意思。   怀珠这时哐地一下打开门,目蕴怒色:“松开我弟弟。”   她一说,他本能地照做了。   怀安如遇救星,哇地哭出来,扑到怀珠腿边。怀珠怨然剜着他:“太子殿下连小孩子也要欺辱吗?”   陆令姜缓缓站起,终于得见怀珠,那些玩味和浪.荡都收起,正色道:“你别误会,我没把他怎么。”   怀珠道:“你没把他怎么他会哭?”   陆令姜道:“我只揉了下他脑袋。”   怀珠冷冷道:“你的话我半字不信。”   陆令姜默了一息,问:“怀珠,我还想问问你怎么教育孩子的,明明一开始是姐夫,为何变成了烂人,嗯?”   在她心里,就把他当成烂人?   说实话听孩子叫姐夫的刹那,他心里暖暖的,可随即那句又让他心猛然一刺。   怀珠不知他怎么断定她要自戕的。   这般没礼貌莫名其妙把她劫到太极殿不说,还把她丢到龙榻上,外人看了该怎么说?   好容易假死瞒过那些攻讦她的老臣,若是老臣发现她还活着,又得齐齐上奏要求处死她。   她不自戕,百口莫辩,谁来救救她。 第143章   喂药   朝会一连两个时辰都没过去,怀珠孤零零无助地被拘在富丽堂皇的太极殿,目之所及尽是华贵灿烂明光锦,刺目耀眼的颜色象征天子,而自己像个突兀的外来客,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   御前的人一如往常,俛首侍立在殿门口,寂然无声,仿佛连博山炉里的袅袅轻烟都停止了流动,凝固在半空。   陆令姜伏案理了数个时辰政务,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时辰惚惚已过夤夜。   青花双子烛台上,左右各扦插着一枝蜡烛,滴淌的蜡油已把台盘溢满了。   如今春和景明别院莫说春和景明了,可谓是神骨俱冷,人去楼空,寂静的书房内唯他一人,和两只扑火的飞蛾。   忆起从前他挑灯夜读时,怀珠皆会红袖添茶,或者含情脉脉瞧他写字,打着哈欠惺忪问“太子哥哥还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睁不开,他亲一亲她,她那两颗小酒涡就会盛满甜蜜,欢欢喜喜地腻歪着他,黏在他怀里。   他们一起吃夜宵,甜渍沾在她唇边,总弄得口脂飞红。她说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却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坏人,为什么总引诱我深夜长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个人,便显得热热闹闹的。   若吃罢了夜宵,他还有政务继续处理,她便会懒洋洋枕在他膝上,两只玉臂拢抱着他的两条腿,又痒又软。   “太子哥哥,如果你当年没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韫那恶徒强娶了,那我们失之交臂,这辈子会多可惜。”   “你已经十个时辰零三刻没来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黄鸢吹嘘说,眼睛盲了也不怕,因为你会扶着我背着我,对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何总盯着奏折,不看我也不对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话很多,撒娇卖萌死缠烂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勾画奏折,偶尔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缓解他的头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没人黏着他。   陆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咙,从前悠然自得的一颗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涩意,酸酸涨涨。   他忽然发现怀珠之前对他很好,好得过分,他都没珍惜过,现在多希望怀珠再多缠他一次。   ……   灯烛燃尽了,陆令姜唤了人续灯。推门而入的却是晚苏。婀婀娜娜,浑身的甜香,紧随其后的赵溟一脸怒色。   晚苏柔媚:“殿下,奴婢为您添灯。”   今日书房忽然灯火明着,太子殿下孤身在别院留宿,年轻,风流,血气,且没人服侍,似若有若无诱惑着什么。   晚苏已来了三次,东张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赵溟铁面无私,严禁任何人进去,却还是叫晚苏钻了空子。   陆令姜沉沉打量着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颈:“有啊。”   晚苏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陆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银朱色戏服拿过来。”   晚苏迟疑:“殿下,您忽然要那东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发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见太子殿下一面的机会。   陆令姜唇角虽犹笑,眼神却飘着点冷:“谁教你质问主子?”   晚苏激灵,骚话都咽了下去。   陆令姜摩挲着,但见一套新娘戏服完完整整,百鸟云肩,云穿牡丹银朱色蟒袍,水袖,玉带,腰包……绚丽花纹皆一针一线缝制,当初准备欢欢喜喜地穿给他看,而今她竟那样心狠,一句话要烧掉。   抬首见了晚苏,陆令姜嗤了下,道:“别怕。我来问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戏也扮青衣,为何忽然穿了红色?”   晚苏结结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陆令姜道:“晚苏。你是不是想借着红色,陷害了她,为自己谋划呢?”   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好像责怪,又好像一种暧然的示好。   晚苏心醉神迷,捅破窗户纸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一个头嗑在地上,激动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陆令姜呵了声。   那些和颜悦色去得一干二净。   怀珠的眼疾就是从那次落水起严重的,当日她本满心热忱地给他过生日,却被晚苏陷害穿红衣,又失足落水,发了好长时间的烧。   怪不得他后来怎么道歉也无用,她是气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伤透了心。   陆令姜心意浮乱,焦虑和压抑似天边堆积的铅云,不断涌在心头,太阳穴更有微微热感,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晚苏还跪在地上,他挥挥手,赵溟将人拖了下去。   陆令姜独自饮了口酽茶,遥望窗边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静心神。   他之前确实没想过怀珠会和他分开,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那么他将一切说明白,必然可以将她挽回。   爱不会轻易消失的。她前两天还送了他观音坠,凭那做工和质地,即便不是她亲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买的。   他不由自主地将观音坠紧攥。   事情定然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怀珠说的也定然是违心话,她喜欢他。   思及此处,他强迫自己的气息均匀下来,竭力抚平那些酸闷和烦抑的情绪。   赵溟解决完了晚苏,回来禀告道:“殿下,莲生大师已到东宫了,随时可以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师的原话是,病人不肯回来,即便老衲有回春之术,也无济于事。   ……   白家老太太头七回魂那日,白家请道士做了法事,渡灵魂升天。   天下起了皑皑小雪,琼花片片,几点老鸦在房顶的五脊六兽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气氛分外萧索。   怀珠头裹缟素,随众人完成了这丧礼的最后一道仪式后,被匆匆赶来的兄长白揽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会客室等她。   她坠下黑睫,按之前约定的时日,陆令姜是该来了。   怀珠换过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见陆令姜。又因怀安用热茶泼了他,心中发虚,怕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拿怀安开刀。   至会客室,见陆令姜一身藕丝褐色的白纻披风,两袖滚以卷涡状茱萸纹,行云流水,蔽膝盖在左右交叠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带了水渍,仿佛是冒雪赶来的,一身经了雪的潮气。   他起身,额头飘着几缕被风垂下的发:“来了?”   怀珠耷拉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她之前答应了他过了头七回别院,此时倒一时想不到解脱推诿。   陆令姜走过来用观音坠的穗儿来扫她的脸颊,手也沾满了冰凉冰凉的气息。他左手裹着纱布,淡淡的膏药味儿,不知怎么受伤了。   怀珠渗得下意识一避,蹙蹙眉,他们的关系已没有如此亲近。   陆令姜察觉她的异样,抿抿唇,记得她前日跟黄鸢说——她早不喜欢他了。   “小观音。”   他却仍这么叫她,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几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错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过歉,解释道:“那件衣服是晚苏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误会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说“你原谅我,别让我一人独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觉得孟浪轻浮,便咽下去换成“打我骂我都可以”。   怀珠既没打他,也没骂他,瞳孔静静映着窗外雪色,温度也和雪花一样冷。   她道:“殿下,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怀珠唇瓣微微翕动,漠然道:“当然,您要是派人来绑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头径直面对他,眼瞳虽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层雾,却坚定。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自责,温柔假象,她不需要。   陆令姜听着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语气,笑不出来了,胸闷得厉害。她的话换个意思说——除非你派人强行绑我,否则我绝不回去。   他们的关系,竟已如此严峻了吗?   他准备了数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没听见,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治眼睛的喜讯。   “就为了一场戏,你跟我闹成这样?”   那年那场小玉堂春,他们错过了。   错过了虽错过了。   再无弥补的余地?   陆令姜轻吐了口浊气,真不如直接绑了她算了。却又想起她眼疾严重,落泪会沤坏眼睛。   顿了顿,他终于没说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维持着温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几天……注意身子。”   怀珠站在原地。两人很寂静。   陆令姜脉脉注视了半晌,循循试探说:“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回去是给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欢我碰你,我不会的。”   怀珠问:“眼睛?”   他柔声道:“是啊,又给你请了个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许多辛苦细节不谈,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领赏似的。   以为她会考虑考虑,她却道:“不用。谢谢殿下了。”   陆令姜一噎,怀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没多看他半眼。她厌了他,厌乌及乌,连他的好意也一并厌了。   他的心泛起一阵酸涩。   ……   白老爷将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门口,太子神色暗淡,赵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着暗火。   谁惹了太子?   遥望挂着两只白灯笼的白家大门,里面只有一人,能让太子吃闭门羹。   盛少暄刚来白家吊过丧,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当年的京城名角,唱戏这种事太子也会,且自幼受熏陶,还唱得很好。   “好啊。”   明明冷厉似鬼,他却故意散漫地顺着她的口气说,有几分惊人的忍耐和自控力,甚至……带着点笑不达眼的笑。   “我对珠珠,有求必应。”   “只是,你莫要后悔才好。” 第144章   重病   这话暗藏机锋,但说过之后陆令姜倒真挥挥手,传许信翎到御花园的松风水阁见驾。一时间,怀珠微有茫然,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疏神之间,陆令姜已轻轻捏开她的嘴,将助孕丹喂下。怀珠猝不及防,连连咳嗽,待要呕吐那东西已滑落肚腹中。   “你……”她双目染赤,沮丧寒心,伸出食指戟指欲诉。他握住她颤抖的指,信誓旦旦道:“朕答应了你,你总要也答应朕。”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耳边是盛少暄慢悠悠的质问声,“……石公子,这座林子春意盎然,本是赏美景的,您怎么对一位姑娘如此无礼?”   石韫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想跑,却被两个侍卫迅速冲上来,捆成了粽子。   怀珠瞧向陆令姜,目光有些凉。石韫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一定要报仇。   陆令姜似读懂她的意思,握握手,让她安心,随即冷冷上前去,一脚踹在五花大绑的石韫身上。   石韫一溜滚,连叫饶命。   侍卫递来了粗粗的木棍,他抡起来砸在了石韫的脊椎上,一阵骨肉碎裂之声。   “啊——”   石韫重重吐血,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可已经太晚了。   风烟俱净的禅院小树林,顿时变得一片血泊,又腥又恶心,令人无法直视。惨叫和骨裂声,惊得早春的鸟儿扑棱翅膀。   盛少暄在旁看着,不吱一声。   良久,陆令姜收了手,长袍溅了不少血点子,地上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问怀珠:“自己报仇还是我帮你?”   怀珠难忍那恶心的场景,差点作呕。   他擦了擦脸上污血,怕吓着她,竭力温柔地笑道:“还是那么柔弱啊?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强的吗?”   怀珠一激灵,面如白雪,严肃道:“陆令姜,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了?”   他也真够干净利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将石韫打骨折,就不怕惊动寺中众人?石家不是省油的灯,岂能善罢甘休。   若被抓到,谁也跑不了,她这良民得进大狱,他这太子也不用当了。   陆令姜笑影浓了:“你关心我啊?”   怀珠不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心意慌乱,若石韫能死且不牵连自己就好了。   石韫的哀嚎声很快引来了一阵骚动,寺庙的和尚、东禅院的香客听到了,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身形虚弱,腰板却挺得笔直。   周嬷嬷语塞,柳枝的性命是娘娘救的,她们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理解,娘娘为何放着优渥的盛宠不顾,非要避子呢?陛下日日来探望,心意昭昭不言而喻,迟早有恢复她名位的一天。   怀珠膈应得难受,或许龙椅上那人因立场问题杀了穆南,不顾她的意愿长久软禁她,又或许她单纯畏惧分娩时滔天的痛苦,十月怀胎的畸形……这一切,都促使她必须找个办法偷偷避子,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前,不能让孩子来临这世上。   “拿下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干脆而果决。   周嬷嬷擦干泪水,一个奴才能有什么主见,只得依命行事。   开窗通风散味,清洗药碗、煎药的锅,连她自己也要漱口沐浴,保证身上无一丝药腥残留。那人做了皇帝之后心思愈加细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被察觉。   微风的西风吹拂入室,吹散了腥浓的药腥,室内反而飘荡着一股哀凉惆怅的气息。娘娘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每日跟犯人似的幽禁于此承受陛下的临幸,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麻木僵硬和行尸走肉差不多,还要忍苦灌这些令人作呕的避子汤,让人看了心头唏嘘。   哪个好好的人幽禁上一年,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精神还能正常的?   况且,昨日陛下刚逼着娘娘,用斧头亲手劈碎了亲生父母的牌位……   这世上唯一能给她自由的就是陛下,可谁都清楚,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   就这样蠹蚀了精神,一日日熬着,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前途渺茫毫无指望。   陛下或许对她有爱,这爱还很强烈,但畸形的爱越浓烈越让人窒息,浓烈,他会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人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痛苦。   倒不如陛下对她不在意,新朝建立以来大赦天下,许多宫女侍卫都被放出宫去,陛下还会内帑拨一部分金银宽厚地给他们做成家立室之用。不被在意的人反而得了宽赦。   柳枝伺候怀珠梳头,见镜中的人虽毫无血色,长久的深居简出更使她肌肤白皙得异常,但一双姣花照水的杏眸着实哀艳动人,盈盈仿佛含着春水。   这么漂亮的美人,难怪陛下舍不得放手。娘娘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这双眼。   “娘娘今日少熬夜看些书,仔细疲惫着了。”   怀珠怔忡摸摸这双眼,外人一定想不到,曾几何时她还是瞎子,那人治好的。   因着这点恩情,她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   沉沉叹了声,她忍着腹部的避子药带来的绞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   下朝之后,陆令姜微服离宫,亲去国公府。   根据陆德送上来的情报,国公府有一个遗落在外的女儿,早年间因生病养在山中寺庙,如今刚刚接回来便病逝了。   那位小姐的年岁、样貌都差不多,家世也高贵,给怀珠当新替身完全没问题。且国公府位高权重,娶国公府家的嫡女为皇后,朝臣绝无异议。   他想,她本来的名字只有怀珠二字,也不是真的姓白,对白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给她换一个高贵的身份,她以后便不会被人奚落嘲笑,行事更方便些,只有好处没有弊端。   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叛军之女白小观音,只有国公府家的嫡姑娘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奔波整个上午,回宫之后,陆令姜遥感肉..体疲惫,掩面咳嗽,心口一绞一绞地疼,想是连日来朝政操劳,身子骨有些不堪重负,脑袋亦隐隐钻疼。   盛少暄求见。自打盛少暄依父命成亲之后,一直被夫人拘着,甚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入宫觐见圣驾,还是趁夫人回门的间隙。   “陛下真打算饶恕她?”   盛少暄上来便直接问。   战乱时,这位陛下巴巴写书信暗中从妙尘等人手中保住她的性命,又调换了毒酒设计假死,使文武百官停止对她的讨伐。如今,连她的叛国罪都可以饶恕了,要更进一步,易名改姓立她为后。   “陛下就不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出去?”   陆令姜摆着一局棋局,神色寡淡,落棋只有叮当轻微清脆的响动。盛少暄知道他早积重难返了,一个白怀珠让他泥足深陷,任何疯狂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这问就多余。   当初赐死白怀珠的圣旨传出,多少令人有些惊讶。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个幌子。陆令姜外表虽然变了,心性却没变,和当初那个苦苦追慕白怀珠不惜雪地下跪的东宫太子一样,白怀珠就是他的命,失去了她,他得死。   陆令姜掀起眼皮,色淡如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得。”盛少暄知道劝不住皇帝,也就不再多言。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盛少暄是没体会过的,也不想体会。似陆令姜这般为一段姻缘感入肺腑死去活来,实在令人敬而远之。   “那微臣唯有恭喜陛下。”   陆令姜淡淡弯了弯唇,随即掩面咳嗽几声,面上尽显疲惫的风尘之色。龙体微恙,御医院的韩涛过来问诊,揣摩半天,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之前受过箭伤,留下病根。近日来又勤勉劳于朝政,夙夜挂怀,想来忧思过度,引得肺叶里的病根反复,才致龙体微恙。微臣为陛下开几副防止调养,陛下千万注意休息,不可轻动怒气。”   想求娶她,就要三句不离老本行,晚也说朝也说,她终有被他磨得心软的那一天。   他受不了她离他太远,哪怕是咫尺的距离也要将她拉入怀中,亲尝方泽。   遇见了怀珠,他才知道自己原是如此一个重欲之人。能得到她是他今生最幸运之事,他只求她一个,其他什么都不求。   说罢,陆令姜似怕她拒绝,又用唇将她和他之间狭隘的空隙全部堵住,不给她推脱的余地。怀珠被他吻得快要断气了,好不容易透过一丝空气,委屈地说:“当初是你说玩玩的,你亲口说的。”   她怕是刚醒来还惺忪着,不大清醒,鼓起雪腮来责怪他。玉手绵软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嗓音沙哑,冰雪可爱令人心痒。   “玩也玩腻了,该分开您却不分开。”   陆令姜蹙了蹙眉,欲开口,怀珠却反过来将他的口捂住,续续埋怨道:“当初一道旨意要了我的人是你,后来不要我、冷落我的人也是你。”   “你知道我在寒夜里等过你多少次吗?我临死之前,又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吗?死前听说命令是你下的,我的心有多痛吗?”   “现在你却又逼我嫁给你。”   “郎心,便是如此反复?”   她也不知怎么就和他翻起了旧账,唇角紧紧绷着,黑瞳孔间泛起些含怒的泪花。那些本以为被岁月埋葬的刀子,重新被挖出来,一刀刀割得人鲜血淋漓。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前世,自揭伤疤。昨夜她被他磋磨得惨了,此时疲劳和辛酸皆化作泪水,湿淋淋地挂在雪白的脸颊上。   陆令姜一恍惚,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轻飘飘几句话剜了去。前尘往事既没有答案,他也不想再细究,他只愿一厢情愿地沉迷于她,锁住她,困住她,生生世世都和她纠缠下去才好。他不敢回忆没她的世界什么样,太痛苦,太虚无,他经历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了。   “别说了,别说了,珠珠。”   他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一颗一颗尝她微咸的泪珠,宛若抱着心肝宝儿。明明是凉爽的春日晨曦,两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而有湿意。   一个偏执地求,一个拼命地躲。   “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   “我信不过你,害怕再那么愚蠢地重蹈覆辙。”怀珠噘着嘴,“你根本不懂,不懂。你只想着你自己的私欲。”   “对不住你,珠珠。”   自从捡回前世记忆之后,陆令姜一直不敢与她深谈,往事成为尘封在内心的一层禁忌。他也在怕,怕自己被忏悔淹没,一时心软就放过她了,永远错过了与她的良缘,任她嫁给旁人成婚生子女。   “但我不能放过你。”   他很自私。   他不能没有她。   虽身为太子掌握大权,但他扪心自问没用权位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圈死她一人的路,让她除了嫁他别无选择。   “我宁愿你恨我,也要留住你。你说我疯也没关系,我早就疯了,从你不要我的那天就疯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自我,我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他俯身掰过她的脸,用凶残的吻来传递自己癫狂的爱意。怀珠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被一张大网紧紧缠绕住的上岸鱼儿,艰难地蹦跶着,却根本无法挣脱渔网的桎梏,任凭如何向渔夫撒泼恳求,想回到大海内都是绝不可能。   今生,如果他们正常相识,正常相知,或许也会正常相亲相爱。   可前世的记忆像阴云一样长久地遮蔽在太阳上,使他们的感情永远不见晴空。在错误的时候,错误地爱上彼此。   怀珠被吻得直咳嗽,委屈益甚,真想在陆令姜身上捅个十七八刀,不管不顾地继续质问道:“那个观音坠,我给你刻了很久,想保你平安的。”   “还有那件红戏服嫁衣,生辰之日我只想穿给你看,结果你却说我不配……你知道那是我亲手绣的吗,绣得我手上满满针扎的孔。我那时眼睛快瞎了,试图最后一次做女红巴结你。”   “所以我说,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或者爱过我……你可能只是对我这几分容色一时上头,没认真考虑过,我也是一个普通女子,很快人老珠黄。到时候你还能有美妾无数,我这一辈子却待在你的冷宫里,全部全部都毁了……”   陆令姜声声听着,痛得肺管子直疼,脊梁骨飕飕发凉,只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身体内,“不是的,不是的。”   他曾胡思乱想着,自己若真死了,白怀珠会不会痛哭流涕地担心自己,后悔莫及,到时候他要不要轻易原谅她呢?“我方才乱说的。”   怀珠也怕他伤口崩裂赖上自己,扶他坐下,随即跪坐在矮桌边,打起香篆来。   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烟气太重的香,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类似于青灯古佛下的线香,有极好的安神功用。   “殿下先歇会吧。”   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叫她后悔。   结果睁开眼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没在意,踪影都不见,和许信翎逍遥快活去了。   他醒来,差点又气昏过去。   任凭他说了千百遍爱她,今生非她不娶,生生世世不会纳妾,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人老珠黄——她从来不信。   她打骨子里认定了他是见色起意。   她从不相信他爱她。   他的任何许诺保证,都徒劳无功。   陆令姜没再争辩了,听她的话阖上双眼,慢慢嗅吸着香烟中粉质感的甜。   他在朝堂上经历了多少猛恶之事,从没畏手畏脚过……和她在一块才晓得贪生怕死,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总怕失去。   他只想活着与她多呆一刻,再多呆一刻,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瞑目。   谁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再遇见她呢?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珠珠。”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信我一次?”   他只怕她将他打入冷宫。   “我不敢。”   御医的话大多华而不实,陆令姜随手打发了。其实冬季寒峭,时有风寒也属正常。但他隐隐感觉,这次心绞痛得厉害,怕并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好在只是阵痛,发作了一会儿便消停了。   盛少暄想起以往为了灌养白一枝囍,陆令姜曾用自己的血液豢养毒物,毒质残留,散入五脏六腑,一直没得到清算,现在怕是不好了。然而当初负责此事的莲生大师早云游四海去了,现在哪里找人去。   盛少暄抬眼问陆令姜意思,要不要先闪。毕竟石韫成了这副德行,不死也得成瘫子,他们脱不开关系。   被陛下知道了,又是一顿数落,前些天因为石恒眼睛被瞎的事,陛下已经很生气了。   陆令姜手背蜿蜒留下污血,不慌不忙,倒也没有躲闪之意。   他咳了两声,道:“去叫人吧,有刺客行刺孤……大概是想……抢劫吧。”   ·   因为石韫之死,整个长济寺大乱。   刘公公命身后小太监将药丸奉于面前,道:“娘娘,恭喜娘娘,陛下刚刚醒了。让奴才捉住了娘娘,服下这药物,您已三天没吃了。”   怀珠认得那粉红色的药丸,分明是助孕丹。她又喜又悲又愤,都什么时候,他还有心思想这些龌龊的绮事?难道她服下就能有孕留嗣不成。   方要推开,刘公公却噗通跪在了面前,压低嗓子说:“娘娘吃吧,奴才给您跪下了。这不是什么助孕的,就单单是御医给您开的补药。猛药伤身,陛下特意给您开来的。但……奴才说句杀脑袋的话,陛下他又气不过,拗着性子说些助孕的话反过来怄您。您自己也肚子疼不是?” 第145章   坦白   陆令姜只感觉在一个黑暗虚无的深窟中不断往下坠,想伸手触摸天光,天光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微薄,直至全部被黑暗吞噬。   他不甘心,想挣扎,这世间还有太多的羁绊,皇位,大好河山,帝王的雄才伟略,大展拳脚的机会,科举改革,她……他从骨头缝儿里榨出最后一丝丝力量,低吼一声,用力努力地呼吸,呼吸,向着头顶的天光奔去——   他缓缓睁开了眼皮。   露出一对猩红、疲惫、混浊的双目。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陆令姜闲闲将她揽在怀中,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状,亦随她望向街肆的景观。   他见她出神,微微叹息,将温热的唇贴在她敏感耳珠上,缠绵悱恻,一下一下地侍弄,“这是你故乡,想下去走走么?”   怀珠漫不经心地玩着银链上冰凉的小蝴蝶,眸色闪过一丝狡黠,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好啊,太子哥哥容我解开。”   他见招拆招,好整以暇地弹了下她微翘的鼻尖:“……然后你趁机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   怀珠蹙眉,堂堂太子这般小气,对她的那些挑衅之语耿耿于怀。   “那你废话甚么。”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晏苏荷梨花带雨:“太子哥哥,我好疼,难道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   陆令姜无动于衷,任凭晏家人如何歇斯底里,仿佛对方在无理取闹。   他仍执著地拽着怀珠的手腕,和怀珠并排站着,睥睨眼前众人——那才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排场,怀珠才是东宫的主人。   待晏家人哭诉完了,陆令姜才开口,态度漫不在意,甚至有些冰冷:“晏妹妹,你有何可哭的?”   他居高临下,此时领着怀珠在主位上坐下,身份矜淡高贵,晏家人则都还站着,晏夫人抱着哭泣的晏苏荷还瘫在地上。   谁是主子谁是仆,一目了然。   这一句问话是拿出太子的架势,以东宫主人的身份质问的。   晏夫人顿时痛心疾首说:“殿下,您说什么,荷儿受伤了,就是这女子大逆不道刺杀的,您还要不分黑白护着不成?”   以她身为臣妇的身份本不应该这么对太子说话,但一来太子是她女婿,二来太子脾气恭顺,很多时候不那么注重尊卑,才敢直接出言反驳。   陆令姜倒没当场怼回去,依旧是那副孝顺模样:“是。夫人说的是。”   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除了白怀珠,再没有使他情绪波动的人。   太子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着急上火。   他们女儿可是被人拿剑比着脖子了!   太子也打算偏袒吗?   晏大人欲把话说明白:“殿下必须严惩这外室,清理后院,把不干不净的女人扫出去,否则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四字,今日已经晏家第二次威胁太子了。   晏苏荷在哭,晏大人和晏夫人轮番指责,大有逼迫太子处死怀珠之意。   正妻怎可辜负?太子已宠妾灭妻了,如今这外室又犯下大错,若太子执意袒护,就会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   饶是太子,也担不起。   怀珠没去看陆令姜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感情心痛,主要怕自己有生命危险。此刻她深陷东宫,手被陆令姜牢牢握着,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若陆令姜真要处死她,她能有什么还手之力?   况且她刚才还说了他的坏话,刚好被他听见。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许信翎道:“白姑娘,你们也在。”   怀珠缓过神来,道:“好巧。”   其实不巧,他是刻意等她的。   自从许信翎在梧园门口碰见了太子后,他便自觉不再来梧园了。   这些日,他都是趁怀珠出门的机会与她巧遇,讲两句话,叙叙寒温。   两人同道走,怀珠瞥了许信翎,头戴银冠,腰板挺直,清白正经,当真是仪表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苟言笑。   和这样的君子相处,倒不用担心被占便宜。   许信翎闲谈:“你的眼睛似有好转。”   怀珠道:“嗯。近来睡得多些。”   许信翎道:“吉人自有天相,看来是菩萨显灵了,改日我再去长济寺为你烧几炷香。”   怀珠微疑:“怎么,许大人之前为我求过菩萨?”   许信翎惭愧:“是求过,还为你求了不止一次。”   怀珠本还纳闷眼睛怎么忽然间好转,原来是许信翎替她求了神。   当下隐隐动容,许信翎关心她。   关心她眼睛的人,她最感激了。   “改日我也去为你烧三炷香。”   许信翎委婉笑:“不必了。应该的。”   并不想和怀珠分得清清楚楚。   迟疑半晌,许信翎为上次在梧园的事道歉。上次他不知太子在,冒然对她表白,惹她烦恼,这些日子一直愧仄在心。   他斟酌着措辞:“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不是玩笑,阿珠,你有考虑吗?”   一提太子,怀珠淡淡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不知陆令姜给她喂的药何时发作。   许信翎想娶她做正妻,许以三书六礼,执掌中馈之权……她一早就知道。   或许他前几日问,她真会答应,可现在她的把柄已牢牢被人握住了。   陆令姜给她吃了毒药,为了保住性命,她或许真得回去给陆令姜做妾。   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我非完璧之身,又有恶名在外,你家中父母大人不会答应的。君为栋梁,执着于我又何必呢?”   许信翎听出她话语委婉的拒绝之意,心凉了凉。沉默片刻,只问:“……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太子吗?”   怀珠趁着女官不注意,将药倒进了花盆里。如此做了两次,女官很精明地发现了,厉声指责,重熬一碗要怀珠立即喝下,否则便上报太子殿下。   怀珠不惧下人的威势,面无表情道:“他要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样。”   女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过来看着您喝。”   怀珠带着几分叛逆,将空碗撂到一边,“他过来也没用,不喝就是不喝,我会怕他么,我又不是他手中木偶。除非他放我出去。”   女官真的去告状了。   怀珠望着女官气急败坏的背影,胸中的堵塞之意方消减了几分。揉揉眼睛,眼睛确实好疼,但她就是不想喝药。   太苦了。   她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何必还用这些药石为难自己。况且她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生活,盲眼也没什么可怕的。   陆令姜若有心救她的话,怎会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仍杳无音信,她凭什么听他的。   现在,她只有一个最卑微的愿望,活着。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而已,活在世上又能对朝廷有什么威胁,群臣非要杀她不可。   半晌,女官居然真请来了太子殿下,朝怀珠扬扬眉,一副得志的样子。   怀珠本来手里在玩着几枚凉丝丝的棋子,见此,嘴巴绷起来,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还穿着寝衣。   陆令姜挥挥手遣退女官,踱到怀珠面前,冰凉的指尖剐了剐她的脸,沾了几分质问的意思,“为什么要倒掉药啊?”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云纹的长袍,两臂个各有束腕,样式利落干净,偏向正统,像是刚从朝中赶过来的。   怀珠皱了皱眉,打掉他的手,“不想喝。你别逼我喝。放我出去。”   他微微责怪,“放你这罪犯出去,叫我如何善后?太子也通敌叛国?”   一边说着,一边端来了热腾腾的药,舀了勺在她唇边,“听话,喝吧。”   怀珠瞥见他深褐色腰带上挂了个新的香囊,淡黄流苏,云彩乱色,很是精致好看……未免想起自己前世也傻傻送他很多香囊,熬夜绣得眼睛疼,他却一次都没戴过。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的人也看不上她的手艺,别的佳人送的,便欣然戴了。   既是如此,又假惺惺关怀她作甚。   怀珠扭过头去。   陆令姜见她似乎在赌气,一时束手无策,又见她目光从自己腰间香囊上淡淡扫过,登时会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气,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吗?”   说罢他摘下了下来,交给她仔细验看。怀珠怔怔眨了眨眼,视力确实不行了,那一针一线还真是她从前绣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怀珠一愣,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刚才说起偷吃避子药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归太子妃统领,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为殿下考虑啊,”   她绷着嘴争辩一句,“连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几名侍妾,殿下您这般空置后宫,实在是不像话。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却不想生。   所以为了对得起他,也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会阻碍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动寻愿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陆令姜脸色隐隐发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太子妃的。”   怀珠恳然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和她们争风吃醋,更不会为了争宠做出什么陷害勾当,我甚为太子妃会替殿下把您喜欢的女人照顾好,不如先找两个试试。”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绪失控,话说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红,隐隐杂着一团冰凉漆黑的雾气,整个人也萧条得紧。   “你不爱我就不爱我,用得着用这些话伤人么。”   说罢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怀珠留在原地,微风吹拂,孤零零独自,发丝有一些些凌乱。   这还是陆令姜第一次甩脸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为这点事。   扪心自问他说的话没错,每一个字都是为他考虑的,态度也端正。可他却动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样。   冷静片刻,又想像陆令姜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搞过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洁癖不是一般的厉害。自己说起来不过是他的一个阶下囚,蓦然触碰他的忌讳,他自然生气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时候,他都将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着花样儿地浪,索求无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矛盾……   怀珠沉吟许久,微微惭愧,百般难以索解。太子这般拂袖而去,她还不知怎么回东宫,兴许连马车也没得坐了。   他若就此腻了也好,她索性收东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贼似地监视她。   这般想着也没急,她独自在小秋千上荡悠了会儿,望着燕子掠檐低飞,池塘游鱼排荇,天边白云缓缓变成苍狗模样。   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太子哥哥,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禁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太子妃的权利也不给她,甚至连后宅都不让她管理。   他方才说喜欢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说的话往往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语,似这般情情爱爱的话信手拈来。   陆令姜说罢懒得再多说别的,低低咳嗽几声,擦去唇角的血渍,便倾身覆上来,要捏开她的嘴将酒灌下去。   正当此时却忽然一官袍人影闯进来,噗通跪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追击的侍卫,叩首道:“陛下!请收回成命!饶她一命!微臣愿意替她死!”   说着清流书生砰砰砰磕在地上,流血。   正是许信翎。   “微臣替她喝毒酒!” 第146章   约定   陆令姜和白怀珠均是一凝。   他给她灌的哪里是毒酒,仅仅是烈酒,刚才他都饮半天了。   只因许信翎方才一直在外候驾,捕捉到了只言片语,误以为陛下拉着怀珠陪葬灌毒酒,这才不管不顾地冲破刘公公等人的防线,舍命冲进殿来。   他写的绝不是赦免圣旨。   然风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们却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来看过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罚了跪,后又被白老爷罚了跪,膝盖刚刚才有好转。   “确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为太子妃,过两日就会登门造访,四妹妹你的美梦马上要到头了。   言语奚落,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怀珠正读着一本金线装裱的佛经,闻声静静翻了一页书:“是吗?多谢大姐姐告知。我祝他们百年好合。”   “你没听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皱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听闻你还敢甩脸色给太子哥哥看,这次玩过火了,他不打算给你位份了哦。”   怀珠淡淡弯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讨了个没趣儿,腹诽了句“瞎子还看什么书”,黑着脸走了。   怀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确实不大能看书。只是她养父张生是个书痴,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书,闲来无事翻两下,如数家珍,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虫蚀了书页。   待眀瑟走后,怀珠遣画娆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东宫的卫兵已全部撤走了。   画娆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门吧?还见上次那位师父?奴婢给姑娘备了肩舆。”   怀珠点头,却不乘肩舆。换了身朴素低调的白绸衫子,未跟白老爷报备,从小后门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别院,处处自由许多。待街上观人人嘈杂的市井风光,人烟稠密,个个华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卖唱,热闹非凡,飘荡着人间烟火滋味。   淅淅沥沥犹下着牛毛雨,怀珠走得快,难为了画娆小步快趋为她撑伞。街边的饴糖,樱桃煎,她都想尝尝;奇货居,成衣店,她都想去买买。   至约定的酒楼,妙尘师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军的禁令还未解除,妙尘一个月来东躲西藏,今日才得与怀珠会面。   照例由画娆在楼下把风,妙尘师父和怀珠去楼上雅间谈。   上次见怀珠,她形销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气的行尸走肉,而这次她气色焕然,抛开眼睛的痼疾不谈,颇有种脱胎换骨的精气神儿。   妙尘欣慰:“告诉师父,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怀珠道:“师父,我已离了别院,住在白家。”   妙尘道:“很好,一步步脱离火坑。”   以后的路虽然难走,只要她这徒儿绝不回头,绝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绝境也能变通途。   “这是雪顶含翠,师父特意为你点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纷纷嫩冰犹薄,师徒俩在温暖如春的茶寮内,蒸栗色的烛光下,半点感受不到冬天的严酷。师友徒恭,会心一笑,其乐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长济寺。   方当初冬,清寒扑面,山脚还自下雨,山顶已飘飘然落雪了。浓雾弥天,长济寺庙门前几丛黄菰竹,枯败的枝叶挂了层裂纹状的霜,凄风哀雪。   陆令姜在雾气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门才终于又敞开。   小沙弥走出来,阿弥陀佛一礼:“施主,您请回吧,师父不见。”   陆令姜若有所失:“为何呢,小师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药而来,愿多捐香油钱,你们佛门讲求慈悲为怀,为何见死不救?”   小沙弥道:“阿弥陀佛。师父的原话是,施主身上杀气重,渡不得。”   但见长济寺门前霉迹斑斑,荒败萧条,常驻僧人不过寥寥数位,全是当年的灭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实染满了太多无辜僧人的鲜血。   陆令姜无话可说,赵溟见寺中僧人似对朝廷有怨怼之意,登时欲拔剑。   陆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师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无辜的可怜人吧?”   那小沙弥犹豫了下,再去通报。   郭御医说过那位起死回生的莲生大师,俗名叫李回春,脾气怪,规矩多,早已了却凡尘,遭他拒之门外的患者每年数不胜数。   好在半晌小沙弥终于敞开寺门,陆令姜叫赵溟留在寺外,独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来高的台基,庭前削薄的乌檀木作小轩棚,单色石子铺路,法相庄严的佛像正位于厅堂中央。   陆令姜未贸然闯入,只颔首立在堂外。他长身玉立,恂恂有礼,气质若雪纸诗卷扑面而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和典范,怕是连山间蝼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会杀人的样子。   连那仅有的看起来很凶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缥青色的阴影遮去。   他拜道:“莲生大师。”   莲生大师正自坐禅,睁开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举止,而是他脖颈间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长又深。   单凭这一点,便知他前世杀气重,今生杀气也重,根本掩饰不得。   记得没错的话,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实在特殊,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莲生大师会看面相,太子双目自然流露时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泪堂一粒小小黑痣,纯是罪孽深重的面相,这类人多半蛇蝎心肠,该当远离。   回想当年诛佛时,太子也的确如此,许多和尚都命丧他手。明明是性情极冰冷阴暗之人,却偏偏装得温朗爱笑,好似仁慈博爱,发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莲生大师问:“施主远道而来,不惜在寒山久等三个时辰,究竟有何贵干?”   陆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过节,当年他为刀俎佛门为鱼肉,如今恰好反过来,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师。求佛,求药。”   “求什么佛,求什么药?”   “求药王如来菩萨,治眼疾的药。”   莲生大师道:“为谁?”   陆令姜顿了顿,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为我……算是妻子吧。”   莲生大师猛然忆起,当年长济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对古佛上了一炷香,结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凶之兆的催命香。   当时解签的沙弥为了保命,说此香虽名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观音镇宅即可。   沙弥的本意是劝太子向善,时时念经拜佛,或许能将他感化。   太子从善如流,没多久还真请了座镇宅观音。只不过那观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见死不救呢?”   陆令姜执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当年罪过为止。”   莲生大师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诚不诚。”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叫徒儿掩蔽斋室大门,徒留陆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没交代,什么也没保证,外面山间凄风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门前,唯有空荡荡的一块大青石。山路蜿蜒隐没在云雾中,四敞大开,随时能离开。可离开了,便没有药。   赵溟奔过来,含了几分怒:“殿下,这些和尚不敬朝廷,属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属下直接拿了他们治罪。投入大牢严刑拷打,您要什么药都易如反掌。”   陆令姜挥了手叫赵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权势灭了长济寺满门,可图什么呢。当年灭佛为了清剿叛军,现在他为着求药。没有药,怀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陆令姜笑语解颐:“不用,你的忠心我记下了。山间景色挺美的,坐坐也无妨,你先行下山去。”   赵溟语塞,陆令姜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凉,膈得骨头缝儿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这么离去,便阖上眼睛,像沙弥一样打坐修禅。   莲生大师问他的诚心,那他就证明他的诚心,左右他曾亏欠长济寺良多。   赵溟恨然叹气,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浑浑噩噩中,山风寒得剐人脸。山上温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会儿就积攒成了又软又薄的一层。   陆令姜静候,直到寺门重新打开。阖上眼睛浑浑噩噩间,他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父皇后宫三千人,母后戏子出身,只是一个寻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个爱哭的小男孩,长得太“漂亮”,出生时又赶上父皇的宠妃难产,被视为不祥之兆。   稍微长大些,他成了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父皇偏爱宠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这七皇子,许多好事都轮不到他。   皇宫冷漠森严,父皇和他关系生疏,许多时候他只能远远遥望龙座上的父皇,没半点亲情味。想要的东西礼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没得到过。   他在御书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块学习,四书五经那样厚,稍微背错一丁点就要受太傅的训责打骂。   未久,宠妃的小皇子坠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不过六岁,很无辜,很慌,百口莫辩,流泪说自己没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爱唱戏,也爱美,最爱穿银朱色的戏服。但她为了保护他主动认罪,被当成妖妃,父皇一条白绫赐死。   他小时候曾经也很喜欢听戏,从那以后再没唱过戏,再没踏足戏楼。笑,一度是他最讨厌的事。   ……   陆令姜昏昏沉沉地想着往事,墨眉间不知何时染了一层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铅灰色的阳光微微透明色。   遥看乌鸦停在不远处一棵枯松间,闭着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周遭景色萧条落寞,再无活物。   果真是一句戏弄。   怀珠困意更深,就在她即将堕入梦乡之际,又听他断断续续的病弱咳嗽声,“要是答应,明日带你见一个人。”   怀珠清醒,“谁?”   他没说,只道:“你一定想见的。” 第147章   密窖   当欲念冲破理智的藩篱时,陆令姜十分想拉着她陪葬。但当欲念被理智压抑住后,他又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十分肮脏。   她打算放弃生命走上绝路时,是他一次次地将她强拽回来的。现在如果她的生命被一道殉葬的圣旨扼杀,那么,一开始费尽千辛万苦治好她的眼睛又为了什么。   陆令姜陷入深深的自厌中。   白老爷略带惭愧:“怀儿,爹爹倒没想到你如此识大体,主动愿为你祖母服丧。”   毕竟怀珠不是白家的种,之前因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对她又不太厚道。   怀珠低沉嗯了声。   白老爷舒了口气,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当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记着那姓许的后生。但这也是为你好,没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怀珠声音沉静:“是得感谢爹爹。”   白老爷心脏一突,明明是感谢的话,却听不出半分感谢之意。   “那你刚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闹什么?爹爹可都听见了。不准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认错,争取来年怀上子嗣,白家满门的荣耀就靠你了。”   怀珠似轻哂了下,没听进去。   白老爷微有不快,如今怀珠越来越不听话了。欲责备几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嫔妇,要报复白家只是吹吹枕边风的事,隐忍不发。   怀珠亦晓得白家不过看她有利可图,才巴巴过来攀什么亲戚。其实她已和陆令姜一刀两断,白家青云直上的美梦很快泡汤了。   山间腾起一阵银色的雨雾,枝条柔弱的树被打得东倒西歪,临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湿,春夏秋总在落雨,没完没了。   承恩寺山脚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韩若真跪得双膝红肿,哭得嗓子都哑了,求饶道:“……饶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乱嚼舌根了!”   赵溟监刑,无奈道:“韩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属下亦无能为力,您还是好好跪着吧。”   就因为晏苏荷等人的搅合,白小观音要与殿下割绝。殿下固然不能惩罚未来太子妃,却可以罚帮凶的韩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两个时辰才允起身。   韩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怀珠闹变扭,就可以拿我们撒气吗?凭什么。”   赵溟一瞪眼:“韩姑娘!注意您态度。”   韩若真住口,又哽咽说:“我真的知错了。只要您告诉殿下饶恕我,我有办法帮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证。”   赵溟迟疑,不置可否。   韩若真慌了,她一个世家名门的大小姐哪里被罚跪过。越过影壁斜斜瞥见白小观音和白老爷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   不远处的画娆刚要扶怀珠上马车去,韩若真跌跌撞撞奔过来,“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开开恩免我责罚吧……”   怀珠雪白的裙角顿时沾了个脏手印。   赵溟低低骂了句脏话,令卫兵速速将韩若真搀到远处。   “让白姑娘见笑了。”   怀珠微有纳罕,刚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竟落魄成这般模样,回过头,见陆令姜伫在不远处,刚从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阶下来。   怀珠顿时明白,韩若真他下令罚的。只是韩家也是有头有脸的贵族,他这般羞辱人家女儿,真当天底下没王法吗,韩家岂能善罢甘休。   陆令姜径直过去握住怀珠被雨气浸得冰凉的手,呵了呵暖,动作缓缓的,刚才的龃龉仿佛完全没发生过,半点和她恩断义绝的觉悟都没有。   他将生凉的唇触在她的额角上,有种压抑的欲色,柔情款款问:“担心我呀?”   怀珠皱眉,没头没脑。   他知她疑心罚跪之事,主动解释道:“那几个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护着你,谁也不能惹你不高兴。”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的,却夹杂着冰凉狠毒,轻轻松松要人命。   怀珠想起前世他玩腻了她时也赐了她一条白绫,太子对待弃子,似惯来如此。   陆令姜见她神情有异,察觉说错话了,自顾自地改口道:“当然,今日图一时爽快罚了韩家女,改日我还得亲自登门上韩家赔罪。”   怀珠心思缥缈,只漠不关心着嗯了声。   陆令姜忽然将她的下颌轻掐向自己,怜爱不舍地圈住她纤腰,将她紧紧带向自己,贴身相依。他极低哑的幽怨在她耳蜗深处,只有彼此能听见:“……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冷淡 ,又为什么要借着奔丧的幌子离开我?怀珠,阿珠,要不你别去白家了,我带你回东宫,实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带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会反悔,让她跟他走。怀珠感受到危险,骤然缩回手,动作决绝,好似壮士断腕。   陆令姜微微讶然。   她几乎是使全力地推开他。   白老爷看得咯噔一声,生怕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得罪了太子,及时插口道:“殿下,怀儿为她祖母仙逝伤心坏了,嗓子嘶哑,见谁都心情欠佳,过两天就调整好了。”   陆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语调:“是。人死不能复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请节哀。”   又深深看怀珠一眼,见她深垂螓首,态度依旧坚决,显然是绝不答应自己刚才的提议,只好无奈让步道,“算了,好吧……爱回就回吧,稍后我也会去吊唁。”   刚才他在山腰的戏楼阖目小憩了会儿,做了个噩梦,到现在仍浑身冷汗。梦中俨然是个上吊的女子,影影绰绰的白裙好像怀珠的模样。   自从怀珠落水以来,他时常做些荒唐的怪梦,这次是最可怕的。她悬挂在半空,他脖子上的伤痕也跟着痛,一种无法言说的前世今生的痛。   隐隐感觉,她这次要和自己分开并非闹脾气那么简单,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险,所以才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回什么白家。   当下陆令姜轻轻喟叹一声,挥手叫来赵溟,就由赵溟继续护送怀珠父女归家,负责路上安全。   齐刷刷的两排兵将,披坚执锐,得百十来号人。   白老爷惊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经得起如此兴师动众。怀珠十分反感,知道陆令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回娘家奔丧也要派人监视着。   白老爷忐忑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解释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证安全,出于好意。”   毕竟他做了那样一个怪梦。   怀珠淡淡哼了声,终于忍不住脾气:“你要不要把我双手也绑起来,省得跑了?”   陆令姜心情沉重,勉强一笑,道:“可以吗?”   怀珠道:“你说呢。”   他服软笑叹:“那我可不敢。”   怀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陆令姜百转肠回,刚才她对他熟视无睹,现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动,只要她理理他,骂他有病也好。   然而这短暂的幸福感并未持续多久,怀珠很快登上马车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白老爷被怀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吓得半死,不敢横生枝节,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也随怀珠登上马车。   怀珠闭目养神,关紧所有窗户,气息略有些不稳。马车刚前进几步,轿夫蓦然急刹住了,自是太子还有吩咐。   陆令姜撩开厢窗的帘,“小观音。”   “过几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记得,雅间我都包好了。”   怀珠面无表情坐在车内:“我不去。”   陆令姜逝过一丝忧郁,随即笑吟吟着,恋恋不舍地伸手进来摸雪色肌肤,不咸不淡地威胁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绑你过去。”   他带着几分执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练地拉开怀珠双目上的白绫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热热。   怀珠扣住车窗。   他永远听不懂人话,听不懂何为恩断义绝,此生不见,一厢情愿地纠缠。   ……   马车如期到了白家。   明净的翠绿挂在黑压压的老树干上,雨色氤氲下,天空有如一张大绿纸滃染,满纸的乌云浊雾。   白老爷方才亲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怀珠隔窗打啵儿,老脸羞得通红,惊叹于太子殿下竟对怀珠如此浓情蜜意,半刻都离不开。   一路上白老爷没少责备怀珠,怪罪怀珠不识好歹,还敢给殿下脸色看。   怀珠充耳不闻,见白家门前悬了白纸灯笼报丧,门楼砖雕一如往昔,雕刻梅兰竹菊,恍惚间阵阵清风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来,有些触景生情。   她一开始去承恩寺佛经会的目的,就是顺理成章听到白老太太的死讯,进而正当理由摆脱陆令姜,然过程却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终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顿的牢笼,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过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别院活得抑郁,事事处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现在自己也能独立了。   痈疽祛身,迎来新生。   人之将死,却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善。   陆令姜再度笑启,神色笃定。禁不住侧头咳嗽两声,气息微弱。可他即便再微弱,只有还喘气一天,她就永远斗不过他。   阴阳为炭兮,以万物为铜。   万物在这天地之间,受烈火炙烤锻炼,何人又不受制于人。   “委屈你了。”他深深搂住她反复抚挲,反复道歉,意志却没一丝一毫的改变。 第148章   缺憾   圣上龙体抱恙,朝臣齐齐上谏早立储君之事,一旦山陵崩塌,保证江山后继有人。御座上的人却不为所动,只说一切自有安排,是为秘密暂不可对外公开。   宫中诸位太医日以继夜翻看古医书,寻求为圣上解毒之法。傅青则负责安定内外朝堂,揪出蠢蠢欲动的势力。盛少暄则四处寻找云游四海的莲生大师,急急似热锅上的蚂蚁。   整个皇宫都陷入一种慌悸之中,唯陛下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每日依旧正常上下朝,有时深夜孤灯一盏,伏案灯影幢幢,清幽的身形面对成山成堆的奏折,不知疲倦,莫名溢出几分伶仃之感。   白老爷忌惮着许信翎和怀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欢迎许信翎,也不想和许家结交。幸好如今东宫的卫兵撤掉了,否则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场塌天大祸。   许信翎入了白家门,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与怀珠在垂花门前的慈姥竹林前会面,两人的话头浅尝辄止。   白怀安年幼,见许信翎长相骏雅,清硬不折,对许信翎的好感实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动和许信翎玩耍亲近。   许信翎哄着怀安,问怀珠:“如今白家的丧事也了了,你什么时候走?”   随即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对,怀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为人妾室,逼不得已,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决定的。   纠结半晌,低声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临邑呆着没有未来,莫如离开,寻个江南小镇自谋生路。”   怀珠道:“许公子说笑了。”   许信翎肃了肃眉,哄怀安先到一边玩去,近身过来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带一些细软即可,我安排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带,名字带有禅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远走高飞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风险也是极高的。万一被抓回来,依陆令姜的狠毒个性,别说折磨死她,连许信翎都会被牵连。   许信翎知她顾虑,自己也没必胜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监国大权,手底下北镇抚司的势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远没那么大的权势。   许信翎道:“还在筹谋阶段,只是问问你的意思。这样,无论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会安排人在大佛湖接应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许信翎喝了句“谁”,却是画娆畏畏缩缩地出来。   “姑娘。”   画娆奔到了怀珠身后,神情异样,显然听到了两人的谋划。   许信翎知画娆是怀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气。画娆身为陆令姜的手下能忠心为怀珠做事,着实难得,若换了别人听去恐怕他们已死无葬身之地。   当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线太多,许信翎朝怀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细谈。   画娆目送许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担忧,奴婢自当死守秘密。可姑娘真要听许公子的,远走高飞吗?许公子上有双亲要奉养,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为怀安小公子考虑考虑,您一走,小公子必会受迁怒的。”   怀珠看着地上劈竹练劲儿的白怀安,百忧如草,摆了摆手,暂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陆令姜早晚会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陆令姜来个彻底了断。   ……   隔日冬雪纷纷,怀珠带怀安出去赏绿梅,向白老爷告假,画娆也陪同着。   集贤楼近来有好几出一百多折的大戏上演,到地儿见到许信翎,画娆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戏,而是和许公子商量远走高飞之事。   画娆登时色变,显得极为恐慌。   怀珠特意没和许信翎约在太清楼,因曾在太清楼偶遇过一次陆令姜,知那里也是陆令姜常去之处,才会面在了集贤楼。   几人选在了三楼角落的位置,一整层都无人,恰能赏到楼下大戏。   台上,正是一出《杨门女将》,女将领的背靠四盏旗,头饰七星额子,脖系彩球,头上两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气传神,唱腔有点像名角儿小玉堂春。   怀安拍手大声叫好,许信翎叫怀安小声些,拿出事先的小礼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怀珠一枚观音坠,问怀珠为何不戴。   怀珠踌躇难言,那只观音坠早落于陆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说弄丢了。   许信翎也没在意,说起:“当初我四处找你,本想为我母亲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发现张伯父不是你亲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怀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怀安是。”   许信翎道:“白伯父对你和怀安,还算好?”   怀珠淡淡睨着桌上几只色泽明丽的甜橙:“还行。”   许信翎瞧怀珠目覆白绫,刚才走路磕磕绊绊:“你眼睛似比前几日厉害些?”   怀珠道:“没事,老毛病了。”   许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时叫伯父为你请郎中吃药。”   怀珠笑了笑,嗯了声。   许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话仿佛很少。她不是一个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让她露出活泼的一面。   她从前一直喜欢的,是那人……   耳边幽幽萦绕着戏音,许信翎一时恍惚。   怀珠亦不自在,此时戴在怀安脖子上的长命锁被他玩掉了,两人不约而同弯腰去捡,手指差点触在一起。   许信翎微微异样,率先将长命锁捡起,“好了,我来捡。小心些挂好了。”   却见怀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弯腰的动作,似冻住了一般,久久没回神。   纱帘迎风飘荡去,回字形的戏楼客座对面,陆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双手交叉抱臂,静静站着,一双漆冷的眼珠。   怀珠心头猛然咯噔一声,周围仿佛瞬间褪色,下意识和许信翎拉开了距离。   怀安见了陆令姜,两只小眼圆瞪。   画娆也显得极为难堪。   陆令姜仰头阖了阖目,轻轻叹了声,神色依旧温柔:“白姑娘嘴上说为祖母服丧,实际却在酒楼寻欢作乐……如此,算不算两面三刀。”   见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对襟长衫,三裥裙,宝蓝色的暗缠枝纹,头戴白纱帷帽,看上去低调又文雅。   是因为和情郎约会,精心打扮的吗?   怀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为何她每次做亏心事都被他撞个正着。   她垂下螓首,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我没有。只是上街买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差点主动解释许信翎。   陆令姜长长哦了声,从木阶一步步踱下:“你的东西买完了吗?”   怀珠道:“买完了。”   “那随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着扫了圈周围的几个人,语气也如外面的冻雪般静谧,“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说说。”   怀珠指甲暗暗掐进手心,紧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缠困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竟以为自己有了同伴,想寻求同伴的帮助。   却听陆令姜尾音轻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谁?”   他酂白的手心内,不知何时握住了她腰间一截月白色的绸带。周围隐隐铁器响动,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时围满了化作布衣的暗卫,随时能将她押下。   怀珠蹙眉。   很多时候,陆令姜的称谓有特殊含义。怀儿,阿珠,小观音……   现在当着许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亲,好像完全不认识,又好像在提醒着她他们之间最龌龊最肮脏的关系。   怀珠轻抖浓黑的睫:“没。没指望。”   之前他来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绝,是他迁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势逆转,变成了她迁就他。   陆令姜复又捻了捻她那一条绸带,好像锁在她腰间的锁链,转身就要带她走。   许信翎终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许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锋过。   当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请您先放开白姑娘。她是无辜的,今日本出门带弟弟赏梅,我们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于她,将来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议……”   陆令姜静静听他分辩,神色比雪色还冷,抬起下颌,露出那阴森森的三眼白,无情打断道:“许大人。您将手伸到我东宫来,才是活腻歪了吧。”   许信翎一噎,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忌惮着自家还有年迈父母,未敢硬冲。   陆令姜懒得此时跟许信翎算细账。   他偶然得知了怀珠要来这里的消息,本想学学唱戏,亲自登台赔一场给她的。   为了逗她开心,他可谓挖空了心思,满含期望。   不想却撞见她和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刚才,她对着许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儿俱是春意。两人更同时弯下腰去,跟拜堂一样。   那笑容曾几何时只属于他,他赏了很多年。连同白小观音这个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现在她头一次轻轻松松对许信翎笑,比对他还要自然,亲切。   他那最后一点点希望,在寒风中冻结粉碎,化为妒意与怒火。   各种复杂感情掺在一起,说不清。   烦躁胸闷,烧得难受。   ……   当下情势已无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怀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陆令姜刺去。   “不准你伤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劲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个血窟窿。   众人皆一惊。   他放下,彻彻底底地放下。   人贵在放下,很多人苦苦经营了一生都不懂得放下二字,被执念纠缠,泥淖中苦苦挣扎,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一孤魂野鬼。   他虽不念佛,但还好,他看开了。   日后,他携着新娘子,也要过平静怡乐的日子了。 第149章   驾崩   陛下日薄西山,数十名老臣联名上疏求陛下早定继位人选,以稳江山社稷。陛下年纪方轻,膝下并无皇子,唯有从宗室过继一名男嗣做太子,亦或立下皇太弟。   对此,陆令姜早有准备,密诏先帝膝下第四子、云南王陆方毅进京待命。至于继位人选,他早写于遗诏中,待山陵崩时方可宣读,为的就是防止众臣结党营私,节外生枝。   怀珠的养母秋娘从前是勾栏的舞姬,最擅剑器舞。怀珠曾为陆令姜自创过一套剑法“一剑钟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怀中撒娇,亲吻到他,死缠烂打不厌其烦,小女儿家的把戏。此刻他带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剑钟情”剑法。   怀珠微有所感,剑柄自主转动两下,却不是跟随陆令姜的动作来的。剑尖交织,仿佛蕴含别样的情绪。两人曾经那些美好记忆,鲜活地浮在眼前。   一剑舞罢,陆令姜贴身啄了啄她的额头,含笑捻着她微翘的朱唇,一双温情脉脉的仙鹤目中清晰地倒影着她的身影。   “……你编的剑法很好啊,但其实不如两把剑,一支一见钟情剑,一把相逢恨晚剑。我们一见钟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见钟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怀儿,咱们的感情从来不是没有回声的。”   回忆他初次看到那张《鱼篮观音图》,的的确确觉得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见她没甚反应,他又放下剑,郑重其事地竖起右手三指,祈饶服软说:“好啦,我发誓,我以后不再见晏苏荷。若再惹你生气,天诛地灭不得好死。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带笑,长目潋潋,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抛下恩断义绝四字就走了,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杂陈,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园夜景极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他的道歉够诚心,气氛也甚暧暧。观怀珠,她眼神迷离着,倒不像刚才那般坚决拒绝。   陆令姜感觉有戏,缓缓站起身来,垂下头,像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记缱绻的吻将落在她牙绯色水润的唇间——他们的重归于好之吻。   怀珠却侧头避开了。   她生疏道:“我还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还请殿下找别人解决。”   腰间的白麻腰带,分外灼人眼。   陆令姜的希望骤然消散,小心经营的氛围被她一句话打碎,心头又酸又颤。   解决?难道在她眼里,他脑子里只会想这些?   联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烂人”,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顿了顿,没说什么,雨纷纷扬扬逐渐变成了雪糁儿,空气异常寒冷,凉得人心也寒。   自从落水以来,她那双生病的漂亮眼睛总是氤氲着一团雪雾,令人难以捉摸。   凉亭四面透风,久待容易着凉。   陆令姜独自干巴巴会儿,有点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来,自顾自找话道:“那。今日也为你祖母尽过孝了吧?白家人那样欺负你,咱们一会儿直接回东宫去。”   怀珠秀眉微蹙:“我不。”   陆令姜气窒,三番两次被拒,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不?你再说一遍。真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为何这般狠心。”   怀珠慢声问:“你逼我?”   她不冷不热的从容和疏离,让陆令姜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拍拍她的脸蛋,笑,神色却罩着一层鸭蛋壳青色,比月光还淡的忧伤:“没有……哪敢呢。若我现在真想要你的话,也可以的。你不说我老想着那事么,确实。这么多日没碰你,很是思念。小观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温度在她颊畔游走,充满暗示意味,气息胶着。   怀珠眼神几分冷,欲骂他无.耻,也实打实感受到了危险,他虽仪态举止翩然斯文,却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权,有人,而她处于多大的劣势——柔弱的身子骨,见风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这层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缚。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说出了断绝之语,以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东宫。”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东宫,你先让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吗?”   陆令姜问:“为什么?”   怀珠不想回答,随口敷衍道:“因为你还没娶太子妃,先册封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声:“我说了,你不喜欢晏家,我就不会聘晏家。”   怀珠道:“那换一个主母呢?就会有什么变化?外人现在看我虽是美女,但我很快会人老珠黄的,你只是现在上头,不会一辈子喜欢我,到时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会觉得外人碍眼。”   话平平静静,并无怨妇的哀伤之意,陈述一个事实。自从说了那句恩断义绝后,她对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陆令姜问,“你怎么知道?”   怀珠声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经历过。”   陆令姜缓慢迟疑:“……经历过?”   怀珠察觉失言,道:“梦里。”   说罢话头骤停,耷拉着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伤,并不似是装的。   亭外枝柯间随风摇曳的枯叶,仿佛雨夜里的哭声。   好像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头。   陆令姜微微心软,想起近来自己也时常噩梦缠身,感同身受,松开了她:“不会的,别杞人忧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他是浸淫在温良恭俭让中长大的,自幼仁义礼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为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廷上站住脚,从没做过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强娶了她。   怀珠淡淡问:“喜欢我?殿下,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我现在这张脸。忘记告诉你我其实很快会瞎的,没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没法讨您开心。”   他尝试笑着逗她:“我不会让你盲的,定会……”   怀珠打断:“那殿下,您知道我这是什么病吗。”   陆令姜一凝,那日郭御医只说是很严重的眼疾,却没说具体病症的名称。   怀珠替他答道:“绝症,眼盲的绝症。天生的,您以为买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大美女赏玩,其实是假货。”   他登感血撞心头,被她这话伤得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扎进心口,下意识捂住她的双唇,嗓音颤颤,难以置信:“住口……你说什么。什么假货不假货的,你这样是贬损我还是伤你自己。”   怀珠被他一捂亦有异样,这么简简单单的动作好像都是一种暧事,他和她从前的关系确实是特别亲近的。   两人对视,眼神拉丝,风花雪月。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均有些生理性的脸红。却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点不甜蜜。   这座四面透风的凉亭,雾蒙美丽的夜色,一双代表了情意的长剑,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鲜活的意义,变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陆令姜才缓缓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鹅颈长廊边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赏:“……我并非要逼你,只因从前没将你的位份给到位,惹你伤心了,怕重蹈覆辙,这才执意请你到东宫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但我不同意分开。”   什么他都能帮她解决。   只要她不离开他。   他仰起脑袋来窥她的神色,虽笑,十分忧郁。怀珠藏匿着情绪,只看到他脖颈间一道又长又深却长好了的伤痕。   她侧过头,又躲。或许真有心事,但她显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紧迫。   云淡风轻,无所谓,冷冷默默。   总之,眼里没他这个人。   陆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种陌生感越来越强烈了,隔阂感也越来越大了。这种情况让他心慌,仿佛他将要抓不住她了。   他将吻衔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尝试挽留:“怀珠,这世上我是你最亲的,你也是我最亲的,我们之间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谈?”   纵使她决心要和他分开,判他死罪,也总得让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条,她可知道恩断义绝四字有多伤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开,他们明明之前还如胶似漆的好,她说的一定是违心话,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怀珠却不欲再纠结,闪身将自己的披帛扯开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让我过完了祖母的头七。”   陆令姜立即应承:“可以。”   紧追着问:“那过完了你祖母的头七,你愿意去东宫了吗?”   怀珠道:“还是春和景明院吧。”   陆令姜略一沉吟,他们的从前,总在那座不大却温馨的小别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东宫,是……念旧吗?   怀珠亦漫不经心地想起,他曾经和她说的话。   ——“小观音,下雨了。我将春和景明宅邸给你住,正临邑多雨,潮湿阴冷,才更盼望着与你春和景明。”   她以为他把春和景明院给她住是恩宠,实则只是她贱入不得东宫。又因她困居别院,后来他嫌她黏人时,也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人人只骂她爬太子的榻,临死前更没人能救她。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两人话头尽了,仿佛隔着一层天然的屏障,戏谑与缱绻早已不适合二人。   怀珠随意将剑丢下,发出哐啷轻响。昔日情致缠绵的一剑钟情,现在却比灶炉的灰还冷。她理了理衣衫,并无在亭中与他多淹留之意。   陆令姜拖着尾音:“别走啊,陪陪我。”   她似没听见,背影走到连廊的拐角处,才顿了顿,余光似瞥见远处还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这里明明是白家的内宅。   “太子殿下弄这么多卫兵守着,是保护还是监视?”   陆令姜哑然,他是做了噩梦,梦到她有危险才派人保护,哪里有监视之意。然细想梦并没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烦恼。   他讨饶的笑:“好的。你不喜欢,立即撤掉。”   她许是点了下头,但连个谢字都没说,纤薄的身影就要闯进雨中。   陆令姜连连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卫兵,就没下文了?   前朝既定,后宫也该做个最终安排。   三宫六院,其实只困着那一个女子。   刘公公道:“圣旨是陛下一早写好的,放在奴才这儿。”   怀珠敛眉沉思,心念微微一动,望着清朗的春光,眼前忽然浮现那个袭面书卷香、白衣清潇的年轻太子来,他仿佛斐然撑颐对她笑:没想到吧白珠珠,朕不要你了。   “陛下下朝了吗,我亲自去谢恩。”   刘公公再也绷不住,泪塞满眶,噗通一下跪下来,“娘娘节哀,陛下已于今晨崩逝了!” 第150章   离宫   怀珠耳边嗡地一声,心魂震慑,冷得出奇。虽然事先也有心理准备,但乍然一听来,还是有极大的虚幻不实之感。   “竟……是这般么。”   眼见太监们个个腰缠白布,满脸泪痕,若皇帝无事,谁敢在皇宫中这般打扮。   耳畔,传来九响丧龙钟声,高亢悲壮,庄重肃穆,余音不绝,回荡在漫长的寂静中。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到最后,竟有些恶心,干呕了好几遭。   一个恐怖的念头渐渐从心头升起,她陡地醒悟——最后那几次,他和她都没避子。   如今算起来,已将近一个月了。 第151章   葬情   夜幕沉沉,一阵清风,半溪明月。   银白露珠挂在枝叶扶疏之间,滴答击打着叶脉,遥远的黑色群山,森冷的墨绿。   因国丧整个白家笼罩在一层惨淡氛围中,府邸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肃穆阴森。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只有那枚十文钱的观音坠子,意义匪浅。   重生以来,她送给他唯一的一件礼物,只有这十文钱的小坠。   生死也是不能相忘的。 第152章   念姜   永嘉三年新帝驾崩,谥号怀,是为怀帝,葬于南陵。慈仁短折曰怀,民思其惠曰怀,太子在位短短三年,其慈仁哲行施泽于天下,朝乾夕惕,挽大厦于将倾,救黎民于战乱和饥荒的水深火热之中,风光霁月的德政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担得起怀之谥号。   怀帝无皇后无嫔妃,恰巧的是,他生前所钟情的女子,名字也有一“怀”字,不知是否冥冥之中上天巧妙的安排。   至此怀帝的一生已写尽。   史书短短几页薄册密封完毕,放进国史馆中保藏,从此以后束之高阁。   新君云南王陆方毅即位,祭天地祭先帝,例行改国号、赦天下,那都是后话了。   ……   四年后。   她自顾自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难以置信。   室内袅袅飘着白旃檀的气息,好熟悉,是佛香莲花藏的味道。   别院,嫁衣,落水。   这是承元二十三年。   这一年陆令姜的生辰,她永远不会忘记。   环顾四周,确实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别院,真实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这一天。   怀珠抬起头,那些阴沉惨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脑海。   怀珠原本不姓白,由养父母带大。她打小肤色白腻,眉如小月,朱唇一点红,又爱着纯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杨柳条很像观音圣洁清净的模样,十里八乡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个绰号“小观音”。   怀珠平平安安长到十六岁,天生丽质掩不住,盛世美颜赢得周围乡亲们的倾慕——“谁娶到了小观音,谁就娶到了宝”,丹青手甚至专门照她的模样描了一幅《鱼篮观音图》。   附近的权贵们蠢蠢欲动,认为如此绝世美女沦落穷人家,就是朵无主雪莲花,暗暗打着采撷的主意。   养父张生一直保护女儿,在适龄少年中精挑细选,为怀珠选一门书香世家的亲事,亲家姓许,儿子刚刚科举出仕。   然天有不测风云,订婚宴那日人多眼杂,之前对怀珠垂涎三尺的豪绅石韫闯进闺房,意欲强占。张生听见怀珠的哀嚎声,冲进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韫磕死,养母亦悲伤过度逝世。   石韫使钱摆平,张家有冤无处诉。孤零零守孝的怀珠带着年幼弟弟,孤零零守着父母的坟。   一位白姓老爷忽然找上门,说要带走自己骨肉,怀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为白怀珠和白怀安。   家境转变,怀珠那小观音的名号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丝传奇色彩。为争夺一绝世美女,许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养父……小观音之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张《鱼篮观音图》带着一点点引人怜悯的血泪故事,越飘越远,终于来到京师,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画中,薄薄的白纱,如隐烟雾中。   右手持经箧,左手敷莲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丽,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间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爷急匆匆来到累得睡去的怀珠面前,告诉她以后粗活儿都不用干了,“一位贵人看中了你。”   怀珠如遭雷劈,她还沉浸在父母惨死的阴影中,换来的却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别院那夜濛濛细雨,怀珠眼疾正发作着,双手被绑住,冰绡般的裙摆,流着泪,活脱脱像一个落难美人。   当今太子殿下有监国大权,仁德和威望独步。他生得一张朗月入怀般的面孔,广泛赈灾施粥,光风霁月极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别院里,太子走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怀珠额头裹着伤,乃是几次寻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缩,细细地啜泣着,乃是这几天被绑怕了。   他温柔问她:“你就是白小观音?”   见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怜悯着抚摸她额头的疤痕,哄着似的,“谁把你弄成这样,我帮你解开,好吗?”   一面真轻轻替她解开了绳子。   怀珠泪流得已模糊了,仰起头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当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风光霁月,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   可细看,那份慈悲却隐没不见,发现他面部的更多细节,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鹤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顿生寒意。   怀珠闷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说第一句话,泣不成声:“求求您放过我!”   房中之事早有嬷嬷教过,她无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尽。   太子一笑杂一叹:“何必那么紧张,我只请你过来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迟,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许多天,他不曾强行非礼过,更未曾幽禁她。怀珠喜欢看戏,他便差人日日带她往太清楼——本地最大的一处戏园子,选最好的位置看戏。   京城里名角儿,从前怀珠想也不敢想能听一场,现在却可以包场听。有时候他也会过来陪她一起看,谈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怀珠的戒心渐渐被打破,白家和东宫熟络,太子比怀珠大几岁,怀珠便也随着白家女儿的辈分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也在那时他半搂着她,白净修长的指尖蘸酒,笑着,在桌面上并排写他和她的名字,“陆令姜 白怀珠”,清风一吹神情说不出的怡然风流。   再度昏迷,这次发了严重的高烧。醒来时候,陆令姜相伴在侧。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龃龉,轻微哄着她,目光温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边,却听他说:“想要名分可以给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怀珠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轻飘飘一句,竟也认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场大病,他却半句关怀话儿都没有。   怀珠知道陆令姜偏心未来正妻。   她扭过头去,想离开,一了百了。   他却凑她面前,手臂将她圈住,神色温情脉脉,主动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迁怒于你,是我失礼,全都怪我,你莫生气好不好?”   这样服软的态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几日,有时读着读着书,他就会主动勾引她,伸手勾她,温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乱葬岗将她养父母的骨灰拣出来重新安葬,很有弥补她的意思。   可这依旧不影响他和别人大婚。   清理后院时,怀珠眼圈红红的,执著问:“太子哥哥究竟喜欢过我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了,陆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抚抚她的脸颊:“当然喜欢。”   怀珠微微心热,只求他给个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对的叛军依旧猖獗,他要出征,临走前,他善解人意问她:“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怀珠微微笑,揉着病症已深的眼睛:“想趁着能看见,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场小玉堂春。”   他答应了,也笑。   于是怀珠在别院满怀期待等着,对着观音像盼着他平安,早些归来。   等来的却是皇后亲自下令,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她是叛军遗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边传来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据说尽管晏姑娘苦苦为怀珠求情,也没护得她的命。   白绫送来的那一刻,怀珠红着眼睛:“我没有与叛军勾结,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我亲自和他解释。”   搬出他的名号求救还是他教给她的办法,就像危难时念诵观世音名号,观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脱。   来人冷漠说:“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军首领沾亲带故,谁也保不了你,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怀珠摇着头,她嫁他之后只去戏楼,其余时间都呆在别院中,哪认识什么叛军。   他明明知道。   来人催促:“姑娘快请上路吧,太子殿下临走前亲自交代了,‘在我回来之前处置了她’,您没羞没臊地纠缠着太子殿下,谋害未来太子妃,还想要嫔妇的位份,早已遭了厌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纠缠?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着,他一句话跟白老爷要了她。   到头来玩腻了,连她一条命都不留。   她说:“我不信。”   对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个明白。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因你这张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吗?给你的避子汤可从没停过。你多年只能当个外室,连最末等的奉仪都没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吗?”   “那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你一个养在外面的玩意儿,竟敢谋害晏姑娘,殿下早动杀心,想要名分下辈子吧。”   ……   绣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绫勒下来,能听骨头嘎吱一声。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骗人。骗人呀。   他说会给她一个名分,带她入东宫。   还说冬日第一朵梅花开了,带她去太清楼,把酒临风,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温柔……   他的心那样狠毒。   原来她动了他的心尖人,原来她与他的心尖人争夺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东宫当他一个小小侍妾。   怀珠终于渐渐没了声息,死时手里还攥着祐他平安的观音坠,他从没戴过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殁了,据说就是绝世美女白小观音。红颜薄命,无数纨绔子弟扼腕叹息,不过死都死了,人们很快淡忘。   据说太子回城时,见落叶纷纷,寺庙里的大观音像流泪了。   他带回一班戏子,玉堂春。   怀珠从一开始就忘了,晏姑娘也爱看戏班,也最喜欢听玉堂春。   太子带回戏班子,是宠爱未来太子妃,给太子妃带回来的。   他让她住在自己一处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阳光晴好的天气,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风和日丽。   怀珠知太子果真是温文有礼的谦谦君子,她只是十多岁的小姑娘,日日的亲密相处渐渐从石头缝隙里渗出爱意。   她由一开始的怕他,渐渐盼他过来;她不会寻常的女工女红,便在读书之余自学绣活儿,做香囊寝衣,一丝一线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灯等他。   可他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那些香囊他虽礼貌收下,却从来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军犯上作乱。   怀珠知道他面对的事危险,雕刻一尊玉观音献他,他漫不经心问是什么。   她耐心讲解观音的意义,救度十方苦难,危险时念诵观音名号,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来怀珠才知道,他不仅不信佛还在灭佛,手下刚斩首了一大批僧众和叛军。   她捏紧观音坠子,不甘心,总想找个理由出来:“太子哥哥,您当年要我是不是一见钟情?”   她黏着他的手臂撒娇,喋喋不休,说自己眼睛的状态很差,说不定过几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这些话却没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观音孤零零地被留下来。   未久,东宫传来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怀珠这才明白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来人家有正妻。   她从小生活在父母恩爱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为何还会娶别人?   秋气潇潇,他的生辰到了。   怀珠认真准备生辰礼,精挑细选一戏目,没日没夜排练,想他开口一笑。   她想借机挽回他,因此选的戏目和情.爱相关,戏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银朱色。   盼啊盼着,盼得花都谢了,到暮色霭霭终于把他盼来。太子的千秋节要和宫里未婚妻一起过,怀珠充其量算个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庆祝完了才会来她这儿。   怀珠并不气馁,小心翼翼去搭讪。   生辰礼是一出戏,以及一个吻。   她主动凑过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颊,许愿,“怀珠愿与太子哥哥永远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别人,她已经把他占有了。   小姑娘傻眼了,小小年纪哪知三十两是什么概念。范学究和秀才算盘打得精妙,那小寡妇辛辛苦苦雕一枚玉佩才赚二十文,而一两白银就是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文,凭小寡妇那单薄的身子板无论如何也是还不起的,即便买掉家中的那亩薄田。   小姑娘据理力争,眼眶噙着泪:“哪里值得那么多银钱,念姜不学了。”   秀才斜睨着眼,“你不学也得还。那样广博的见识,是钱能买来的么?不还钱就押你们母女到衙门过大堂。”   什么东西,还敢叫自己小爹了。   要么嫁,要么还钱。   这多少有点强夺的意思了,但穷山僻壤的,并不能拿这对父子怎样,毕竟念姜确实读了他家的私塾,而知识不似米粮油盐,向来是无价的。   怀珠来接女儿下学,恰好见到了这一幕。   三十两银虽然她没有,但她却不怕。承元二十二年那个深秋她见识过这世间最肮脏却又最风光霁月的强取豪夺,这父子俩那点微浅的道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153章   梦回   怀珠轻咳了声,从扶疏的枝叶后走出。小姑娘骤然见到娘亲,受委屈似地猛扑过来。怀珠将女儿揽在身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道:“钱我们会还。”   庄学究和庄秀才眼珠转了几转,面面相觑。小寡妇好大的口气,一下子拿出三十两纹银,怕是村里最富贵的人家也得考虑考虑。   但见白怀珠眉含秋霜,天光映衬下如枝头海棠初绽,虽冷傲绝情,但极为美丽,堪称姑射仙子下凡……秀才喉结不自禁滚了滚,讨这样的女人做妇人,才配得上他十里八乡第一斯文才子的盛名。   秀才道:“真的?其实你们孤儿寡母的,爹爹和我都怜悯。这样吧,给你们十日时间,若不能凑出钱来,白姑娘就搬到我家住来吧,谈谈婚事的具体……”   话没说完,便被对方冷口冷面地打断:“不必了,现在便拿给你们。”   秀才暴瞪了瞪眼,显得难以置信。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许信翎脸色微变,他刚刚出仕,最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巨富,私下纵容职业乞丐劫富济贫,不料这次弄巧成拙。   许家与东宫早有嫌隙,此番灾民之事由东宫负责。若许家出钱雇些职业乞丐捣乱,无论东宫是否有功绩,外人看来东宫都是不作为。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死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骗人。骗人呀。   他说会给她一个名分,带她入东宫。   还说冬日第一朵梅花开了,带她去太清楼,把酒临风,看京城名角小玉堂春。   他的笑那么温柔……   他的心那样狠毒。   原来她动了他的心尖人,原来她与他的心尖人争夺位份,他便容不得她了。   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是否真推了晏姑娘,也知道她所求的早不是太子妃了,只是伴在东宫当他一个小小侍妾。   怀珠终于渐渐没了声息,死时手里还攥着祐他平安的观音坠,他从没戴过的。   承元二十四年,太子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殁了,据说就是绝世美女白小观音。红颜薄命,无数纨绔子弟扼腕叹息,不过死都死了,人们很快淡忘。   据说太子回城时,见落叶纷纷,寺庙里的大观音像流泪了。   他带回一班戏子,玉堂春。   怀珠从一开始就忘了,晏姑娘也爱看戏班,也最喜欢听玉堂春。   太子带回戏班子,是宠爱未来太子妃,给太子妃带回来的。   她哽了,摇摇头。   “想多要一些梦。”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天色昏蒙,陆令姜上得肩舆脑袋也不十分清醒。灾民吵吵闹闹,宛若蚊蝇聚会。前方仍有大批灾民不知他的身份,耍赖碰瓷肩舆,索要钱财。   许信翎责怪他布施得少,但他随身金银不多,皆已分发干净,虽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心,还拿什么布施?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他雪纸诗卷般的气息靠近,越来越淡的一个笑,是已故之人独有的感觉,“这还不简单……不哭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沉沦下去,情不自禁欲伸手摸一摸他的仙鹤目,梦境却似泡影一般倏忽飘散,猛然惊醒。   怀珠发现自己梦游了,正独自跌倒在窗畔之前,丝丝雨幕透窗轻柔地飘在颊上,没有人替她关窗户。   凉得人要风寒。   方才他坐的位置,除了静静躺着一片狭长的竹叶微微翕动,什么都没有。 第154章   扫墓   怀珠静静凝了半晌,心上麻丝丝,这些日虽经常做梦,梦见他却是第一次。   方才的触感那样真实,仿佛他真的就坐在窗畔,清俊的脸上满是和煦慈和之色,微凉的手,正在缓缓抬起触摸她的脸颊,缥缈的柔唤一声“珠珠”——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梦醒了,却空空如也。   她一阵恸颤,百般不是滋味,虚乏乏的抑制不住心念,又去怨恨起来。自己都没发觉自己把那个梦回味了许多遍,试图记住,亦或是能再度睡去接上后面的事。   这些年看似伤口正在结痂,结痂的却只是表面,里面早已腐烂流脓、被鸟雀啄烂,永远也治愈不好。   她惘然失神了会儿,望向朦胧夜色中雨幕如丝,沙沙打叶声,似怜似嘲。   再无睡意。离天明却仍有一个多时辰。她凉惘惘地走到书案边上,点了一盏青纱灯,又开始无知无觉地雕刻石头。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念姜很惊异,什么人这样厉害呢?   怀珠淡淡一笑,拂去女儿额前一缕碎发。   过了会儿,天放晴了。   流云飞逝,念姜指着天空,好像雨后彩虹之后,天空有个虚影对我们笑呢。   怀珠回头,那里徒然有几片云,还有一只振翅而飞的乌鸦,寂然飘下两枚黑色的羽翎,虚恍恍地落在地上。   天地之间,除了漫天的雨色,空空如也。   母女俩驻足良久,大手牵着小手也消失在山间薄雾气中。 第155章   送别   三十两银子的事过去没几日,忽然传来消息,范秀才一家要举家迁徙。   提前半点预兆没有,范式一家五口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走得无影无踪。许多家俬物件遗留下来,箱子是翻开的,抽屉是凌乱的,榻上被褥打开的……逃命一般。   清晨,怀珠的小篱笆院门口,恭恭敬敬放着三十两银子和一封密信。   信是范秀才亲笔,说自己翻然悔过,对于觊觎白姑娘美色以及讹诈银两之事痛悔莫及,特地归还,另外叩首谢罪,万盼白姑娘原谅。   语气诚恳尊敬,甚至带了丝丝恐惧之意,再无从前半分轻薄猥亵之态了。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雨后松软的泥土地面上,果然见一个额头大小的坑子,是秀才磕头磕出来的。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怀珠读罢,痒恨不住,脸色苍白如纸,连握信的手都在微微痉挛,一口口喘着粗气,似遽然跌入一场大病之中。   第一反应是那人回来了,否则谁如此霸道的手腕上来就断了秀才一家的后路,让清高的范学究一家态度大变、避如蛇蝎般地磕头赔罪后举家搬迁?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那人谈笑杀人的模样她历历在目,饶是不做皇帝,收拾几个山村野夫还不是易如反掌,秀才一家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她四肢俱软,惕然心惊,被什么东西打中心窝,浑身力气纷纷酥解跌落,一时间竟瘫倒在潮湿的土地上起不来。   她好想追上秀才去,问个究竟!   紧紧攥着秀才的信和三十两银子,如蜂虿刺心,冰冷的暗流在她心头乱撞,漆黑天幕忽然裂开一个口子,漏出震彻心底的天光来。   陆令姜见怀珠回来,揽住她的腰往墙上带。怀珠骤惊,一声“唔”没喊出来,几分失重,绣鞋无力地蹬踹几下。   画娆呆呆站在外面,“姑娘!”眼睁睁看着姑娘被拖走而无能为力。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北天黑云三缕,压住了月光。深秋雨淋,远山几杵寺庙钟声惊梦,寒鸦呱呱二贰鸣叫,蝼蛄翅膀抖动的擦动。   正因室内过于静寂,外界的一点点小动静才能清晰入耳,衬得静更静。   陆令姜兜头被泼了瓢雪水,自信碎成一地,以为自己听岔了。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中元节这日,她领着小念姜的手,吹着和煦温暖的夜风,来到山脚下人声喧哗的河边,许多人在此放小船寄哀思。   漫天繁星倒影在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一枚枚小纸船摇摇晃晃载着白蜡烛,被夜风推远,缓慢而肃穆地驶向河心。   人间的灯火,映亮了天上繁星。   人死如灯灭,这些蜡烛在经历了一段漂泊之旅后,或跌入河中沉底,或膏油燃尽而熄灭,虽承载了美好的寄遇,但没有一枚能到达彼岸。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其实后半句只是世人美好微茫的希冀罢了,人世间往往只有山重水复,走不出来的抑郁和困境,而无柳暗花明的微光。   ——你担心的,其实都没必要担心。   莫如说,你希冀的,其实都没必要希冀。   除非……   小船载着蜡烛恍恍惚惚漂到河对岸时,微弱明灭的光芒即将被漆黑的河水打灭时,能有一只清削的男子手,悄默无声地将它托起来。 第156章   重逢(正文完结)   自从去河畔夜放船灯后,怀珠的精神好了很多,不再连夜连夜的梦魇,也不会杯弓蛇影,总觉得那人恍惚在身边了。   如今的竹屋空荡寂寥,穆南去了,念姜要上学堂,白日里就剩怀珠一人。   簟纹灯影,昏鸦尽、冷透疏衾。   长日清淡,有时她会目不转睛瞧着天上南归的点点大雁,或一棵一棵地给将近枯萎的花草浇水,一浇就是一上午。   山间还是多雨,潮湿的环境令人心头翳翳。虽然夜间睡得还算踏实,但她神色抑郁,不似穆南在的那几年有鲜活气了。她明明才二十几岁,却似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只因曾经的故事太跌宕起伏,耗干了人的精气神儿,给她带来的阴霾久久笼罩心头,挥之不去,让人失去了重启余生的勇气。   后来,怀珠也没遇到合适的人偕首一生。追慕者大多是秀才那种逐色之辈,又由于她从没在外人面前露财过,有些公子嫌弃她家境贫穷,还带着个女儿,以二嫁之身聘为正妇恐有污点。   世人爱算计,尤其于男女婚嫁一道上。男方聘妻还是纳妾,出多少聘礼,女方带多少奁产,是否是初嫁……这些都很大程度影响一桩婚事的成败,男女是否彼此钟情倒属其次。   怀珠自己对于再嫁的心气不高,一个人清寞惯了,冷不丁有人相伴反而膈应,姻婚对她的生命来说可有可无。而且,她担心后爹会虐待她的小念姜。   她便一直独身一人着。   穆南死的那年雕刻了一枚观音玉坠子,做工精美,玉质上乘,费了她整整两个月的苦工,是生平得意之作。   怀珠希望卖出五十文的价格,买家听了便摇头叹息,一直没能出售。   玉石养人,玉气认主,久而久之玉坠子的成色发生了变化,逐渐融入了姑娘本身那清凉甜秀之气,越发熠熠生辉起来。   长久带个玉观音坠子随身,白怀珠仍然被十里八乡的人称为“白小观音”。   人人都知道,谁能买下那枚观音玉坠子,谁就能娶到白小观音了。   玉坠子一直留着,并非没人出得起那五十文,而是她想待价而沽,不能让心血的宝物落入庸人之手,辱没了玉性。若非品格高尚儒雅蕴藉之人,千金她也是也不卖的。   白小观音,依旧如当年那般清淡高傲,性如白玉烧犹冷,不肯迁就半分。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最厌恶画像,无论丹青手技艺多么高超,她都坚决不让人画一幅。   谁能想象一张画给她带来过多灭顶的灾难?   谁要白小观音的噱头,谁不要平平安安和父母家人过一生?谁要家破人亡?   念姜在山脚下读学堂,来往上下学时会经过一片规模不大不小的市肆。   许多山民搬运自家山货兜售,有吹糖人的、卖簪子的、唱曲卖艺的,三教九流,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来来往往喧闹一片,熙熙攘攘,人间烟火气十足。   春色暖温,一条银色白练般的溪流从雪山深处泄下,到山底平原融汇成河。河水清澈,岸畔白雾弥漫,氤氲着潮湿的雪气。   来往的船只停泊岸边,少许清贫的商贩也在此做生意,但此处位置偏僻,清净少人,远远不如市肆中心赚钱。   但此处有一个玉石小摊子,店主人淡如菊,不争不抢,在小雨天还会出摊刻些章子,是处低调又有内涵的品玉之处。   怀珠每日接送念姜上下学,不复前几年那般幽居深山,消息闭塞,闲暇时也会逛一逛市肆。   有时间她想拜访拜访这位玉石斋的店主,瞧瞧是否是识货之人,五十文的价格收了她手中的观音坠子去。   但,无所谓,也随缘吧……   她常年一身素白长裙,几乎没有任何花纹点缀,走在街上宛若一道濛濛的月光直射过来,自有种令人着迷的气质。   走在河边,白浪澎湃,她裙裾飘扬宛若与薄雾融为一体,清丽脱俗。   十里八乡最俏的小寡妇,非她莫属。   但她每每独来独往一个人,身上那股冷月般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凄凉孤独。   好端端的一个美人着实可惜,这一生,仿佛再也不会笑了。   山脚下有一座戏搂,名为西楼,时常飘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怀珠找到了新乐趣,花上几文钱就可以在西楼坐上一整天,有瓜子饮子可用。年少时的爱好,到什么时候也搁不下。   台上,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话本子,有时是武生叮叮锵锵地打擂台。   那一日小雨沙沙,二楼临窗的木椅被打湿了一大片,楼下人头攒动,脚步散乱,纷纷焦急地撑起了五颜六色的油纸伞。   怀珠耷拉着眼皮,骤然瞥见一人影,青衣墨发,蕴藉儒雅……某种深印脑海的记忆刹那间被唤醒,她顿时撂下茶杯追了出去。   木质阶梯被匆匆的脚步踩得嘎吱响,怀珠眼眶湿润了,拨开人群,紧紧抓住那人的肩头,粗重的浊气直喘。   那人回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货郎,秀眉白面,头发被雨水濯得狼狈,一脸陌生而茫然的神色,“姑娘有事?”   怀珠呆呆怔了半晌,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认错人了,对不住。”   货郎蒙然,自顾自地走了。   怀珠独自站在斜风细雨中,周身裙纱都被打湿了。她仰头望向天空,色淡如水,长睫上挂着几颗透明的雨珠,神情萧索。   半晌,她极轻的噗嗤一声,似在嘲笑自己。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忘不掉那人。   似一张网,她的人生都被困死了。   叮咚的雨声,悲凉的哀乐。   谁能知道,这淡淡的忧伤已积年累月逐渐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快让人崩溃了。   雨色氤氲。   时辰到了,怀珠到书院接念姜回去。   到家里,蓦然发现篱笆院门口挂着一封雪白的信笺,盛少暄寄来的。   怀珠叫念姜独自去玩会儿,打开了那封信,果真是盛少暄的笔迹。   那日一别已将许多话说清楚,今朝来信,专程是问她们娘俩过得好不好的。   好几页纸废话的最后,盛少暄终于提及——永嘉三年怀帝病重时,他去寻找的莲生大师的事——墨迹至此濡湿氤氲,宣纸墨点凌乱,想来落笔时十分踌躇犹豫,但最终还是写了出来。   信上说,盛少暄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莲生大师找到,陛下却已病入膏肓。   陛下当时病重糊涂,喃喃扪心自问:当皇帝还是当平民?   是当皇帝高高在上地控制她,还是顺遂她的心愿,当个平民过她喜欢的生活?   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春夜,她曾经问他,皇位和她哪一个更重要。   他当时很迷茫,也是病重之后才想清楚的。如果当皇帝只是为了得一人心,那么没有了这一人心,一切都将是虚无。坐拥龙椅享无边江山,也只饮无边孤独和遗恨罢了。   他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   今后,他只做陆令姜。   只可惜,想明白得太晚了。   莲生大师念着昔年情谊赶赴京师,愿意竭力一试为帝解白一枝囍的毒素。   事情本有了些眉目,陛下本也怀着满心欢喜,打算告诉她:他可以和她白头偕老了,不必阴阳永隔了。   但那一日在太极殿,陛下问她是否有一点喜欢过他,她决然说从来没有……陛下忽意识到,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人演独角戏。   今生因为想要得到她,他变得好卑鄙、丑陋,自私,使尽了手段。这样的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厌恶,又如何指望她喜欢。   龙驭宾天那日,盛少暄和怀珠在夜风中偶遇,进行了一场谈话。   当时陛下就藏在九龙墙壁后,听她静静说说“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今后归隐在这天下之间,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的情孽买单”——他心如刀割,漆黑的眸中冰凉的泪如雾气凝结滑落,恨不得真躺到棺材葬了算了,的的确确不该再打扰她平静的日子。   所以陛下放手了。   让这场情孽,最终做个了结。   一切,以他的“葬仪”为终结。   她本非笼中雀,何必打造金笼?   翦尽翅翎愁到身。   强扭的瓜……注定是不甜的。   这一场没头没尾、没有任何结果的孽。   从此以后,他也再不当皇帝,而只做个普通人。   信最后的最后盛少暄说,他怕你不喜欢,惊扰你的生活,决定从此再不见面,只默默守护你。   五年来,他其实一直默默在你身边,知你初初有孕时纠结复杂的心情,知你十月即将分娩彻夜辗转的痛。也知道,你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冢,但每年只是去唾口水。   他暗中吩咐我月月给你送东西送补药,但不许用他的名义。秀才欺负你时,命我替你撑腰。似这般的事,他还做过许多许多。当然,他控制不住嫉妒的心,偷偷替你挡了几朵烂桃花,也曾背着你犯浪用一枝狗尾草逗过一两次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念姜。   他说:他不信你不爱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所有三眼白,仙鹤目,性温和,或姓陆、路、卢、鲁的人呢?   你恨他么?还是你爱他。   念姜,不就是最好的痕迹。   “白小观音。”   ——口是心非的坏东西。   那夜你梦游,其实不是看到幻觉了,而是他实实切切就在你身边。不做皇帝后他常常饮酽茶,饮相思入喉,饮遗恨入喉,每每借着浓重的夜色,他才敢瞥你一眼,聊解相思之苦。   没想到那日你早起了,差点发现他。   ……准确的说不是早起,而是梦游。   幸好你只把他当成梦境中的人,可拥抱却是实质。   当你哭着扑在他怀里说“我这些年过得不好”时,他的心也快碎了。   他再也忍不住破坏放你离开的承诺,揉揉你的头发,怜惜地捧着你的脑袋,吻掉你的泪珠,期盼这场梦永远别醒。   你的梦想是“多要些梦”。   所以接下来的几日,他频繁借着梦的幌子来探望你,自欺欺人地贪恋那片刻的相处时光。   今生实在割舍不下你,只能愿你它生永不落红尘。   直到那一日秀才来还钱,你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高烧一场。   他急得团团转,却没把我当人,命我跑死了两匹马给你送药来,若等穆南和念姜这一老一小弄药回来,你还不烧出个好歹。   直到你脑门退了热,他顾忌着你快醒了,才先行走了。   他绝不允许我把这一切泄露出去,但却希冀着,有朝一日他能以“活人”、普通人的身份他亲口告诉你。   那夜再做梦,他本打算和你坦白一切。你却歇斯底里地哭泣说“你放过我吧,四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活在你的阴影之下!”   他只得将所有话都咽下去,道了句“我没有啊,珠珠”顿一顿,又说“珠珠,你要好好的。”悄然隐退。   从此以后,再不做梦。   所以,你如今拥有的是真正平凡安静的日子,万望你一切都莫要担心。   你想要的一切,都有。   他放弃皇位不后悔,但放弃皇位不是一件枷锁,作为结果非得要求你和他在一起。   这只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些话,当面没法说。   借此信笺,能言尽言。   ……   怀珠默默读完了信笺,从一开始的震惊、惧怕,悲喜莫名,难以置信,到最后的泪痕满面,打湿了墨迹。   读完一封信,仿佛走过了长长的半生。   窗外,竹影摇曳,雨膏烟腻。   借着泪眼朝外眺去,阴沉的乌云仿佛消褪了些,山光水色,竞来相娱。   怀珠心跟针扎似的酸痛,但更多的,还是雨渗泥土、春融冰冻般的快感,万物复苏,被压抑多时的嫩苗终于长出新芽来。   结局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坏。   如此,已是上苍怜悯眷顾了。   她哭着哭着,又捧着信,会心笑了。   ·   河岸,鸥鸟翻飞,凉沁心脾。   茫茫白雾,似雪,咫尺不辨人。   风帘翠幙,一弯流水,归鸦阵阵。帆船吃饱了风正要启航,市井之中交易往来,络绎不绝,偏僻的山脚下河岸竟有种形胜繁华之感。   怀珠领着念姜来到岸边来来往往的商贩之间,衣袂被清风吹得翩翩飞扬。   按信上所说,该是此处。   漫天的雨色,淡黄的阳光,是一场罕见的晴天雨,东方挂着一道月牙般的彩虹,人间亦缥缈梦幻似天宫仙境。   凉凉的雨,总令人心神恍惚。   怀珠捏住观音坠子,回想起初见那个人时的样子,长长的仙鹤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丝还柔和多情。三眼白,下泪堂有一颗小小黑痣——   他的面容,极是特殊。   落在人群之中,也不怕找不到。   渔岸码头来来往往,人流如织。   有人闲闲立在挂满玉石的木牌子前,仍是那副轻佻又爱笑的神色,正用一块玉石做成的拨浪鼓逗着两个垂髫小儿。   他身上浸满了阳光,年轻而温暾,斯文中一股子风流散漫的味道,恰似初见的样子。   送走一客,他见了她们母女,支颐笑问:“两位要点什么吗?”   怀珠瞧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忍住眼眶泪意,直直叫道:“陆令姜。”   他一怔,平静而淡然的神色,歪着头略有些茫然。仿佛失忆了,又仿佛他根本不是陆令姜,只是音容笑貌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良久无声。   怀珠只得改口道:“我有个观音坠子,值五十文。”   “公子收吗?”   再次迎来长长的沉默。   他垂下的睫,瞥着她的观音坠子,流露让人看不懂的莫名情感,不辨悲喜,那种混杂思念的神色似想到了往事。   形形色色的闹市之中,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也只有他们相对沉默,仿佛在热闹的人间褪了色,时间停止了消逝。   “白小观音!”有人发现了她一身雪白的衣裳,惊喜地朝这边簇拥过来。   “她在卖玉坠子。”   “我买。”   “我也买!”   ……   眼看周围人越聚越多,怀珠黯然,将伸出的观音坠收了回去,重新藏回袖笼中。   大抵是不值五十文,也可能此人并非那识货的,不值得她待价而沽。   他和她们擦肩而过。   人流太多了。   很快,这段小插曲便结束。   念姜感觉怪怪的,忍不住回头看。今年娘亲时常有认错人的时候,但这个叔叔,给人以一种很奇妙的特殊感觉。   仿佛,她已经认识许久了。   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前年用狗尾草在秀才家的私塾里吓她哇哇大哭的坏人么。   “娘亲……”   小姑娘扯扯身旁的袖子。   泪水如雪水般冰凉,淌在怀珠颊上。她心下荒凉,没有像念姜一样回头留恋,生怕重演戏楼上那一幕,真的是认错了人。   已死之人没死?   听起来太荒谬。   好不容易升起的微弱希望,随着越来越远,他们中间隔的人越来越多,而渐渐消熄。   走出五步,直到彼此都快听不到彼此声音时,却听他忽然沉沉一声:“我买。”   怀珠回头。   陆令姜也缓缓正回头。   “我买啊。白小观音的坠子,岂敢不买?”   漫天雨色中,他褪去了浮浪,神色变得温柔而悲伤,又带着几分激动,“……珠珠,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肯回头了。”   怀珠怔怔。   她双目明亮如初。   他好端端健康活着。   他一笑琅然,朝她展开手臂,笑中带泪;她则飞也似地冲过去扑进了他的怀抱,像是毫不犹豫地重开云雾,拥抱阳光。   一对璧人在烟柳画桥中紧抱着,喜极而泣,饶是念姜也插不进去。   念姜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以及娘亲很快会介绍的,自己的父亲。   白怀珠与陆令姜两个名字,似有宿命牵绊,生生死死永远也脱不开干系。   既然逃不掉甩不脱,那就一起白头偕老吧!   云销雨霁,天色正好。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